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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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立秋》
北斗柄沉，夜色渗进一丝凉
田垄的脊背，透出一层赭黄
谷穗低垂，沉得
脖颈弯进阴影下的土壤
蝉蜕扒着树皮，壳很轻
风挤过叶隙，偷看背面的纹
未散的暑气
仍在叶脉里，迟迟不肯散去
藤蔓绞紧竹架
卷刃的镰，在檐下阴影里打盹
刃口的锈
裹着去年霜的寒
晒场铺展金黄，暮色四合
虫鸣点亮星子
枝头青果胀裂褐核
山那边，寺院的钟声
漫过山岗，带着秋凉
我俯身，捧起晒烫的谷粒
它们簌簌滑落指缝，细小，金黄
几粒秕谷，飘向田埂那头——
父亲弯着腰，捡拾散落的穗
阳光在他肩头结出盐霜，硬壳
裂开细纹，新汗又无声地洇开
那圈白渍刺眼，硌在我指间的谷粒上
瞬间烫手，直烙进心坎
2. 《处暑》
樟木箱吱呀敞开
呛出陈年的絮与灰
抖落几张发黄的相片
樟脑味儿冲鼻，蝉声渐哑
风卷走最后一丝燥热
凉气，钻进老杉树皮的沟
白昼斜倚西墙
余温一丝丝褪去，凉意渐厚
西风探过仓廪檐角
祖母踮脚，指甲轻划墙角
那一道深过一道的刻痕——
“你爷划的，每年处暑......”
她喃喃，指肚摩挲着沟壑
像摩挲他旧夹袄领口
那道磨亮的划痕
她解开布衫扣，掏出怀里的布袋
倒几粒谷在掌心，凑近
眯眼，拨弄每一粒
“嗯，没招虫......”
指尖沾了凉，她缩手
在衣襟上蹭蹭
像抹去眼角的尘
轻轻吁口气，一团白雾
呵暖了掌心的谷
墙根下，寒蛩试叫
石缝里，残暖缩了缩
整座庭院静静
守着暑气残留的门槛
凉气沿着墙根，缓缓爬升
灶膛灰里，火星还红着
暖意从砖缝渗出，丝丝
缠着青花碗边打盹的老猫
尾巴尖儿，偶尔扫落点灰
碗底沉着半盏温吞的米汤
祖母端起来，凑到嘴边
习惯地，轻轻吹了吹
热气散开，碗沿凝了一圈凉
3. 《白露》
夜气凝成银珠，坠在草尖
草尖托着它，绿意下沉
那是大地在凉晨
呵出的一团白气
雁阵掠过，高处的蓝
碎成带凉的翎片
凉意漫过膝头，爬上肩胛
钻进关节，微微僵直
蓦地牵动老家低矮小院的门轴
石榴坠弯枝，籽粒胀亮
硬核一天天成形
这沉甸甸的，像当年母亲电话里
那句咽下的叹息
和父亲汇款单里
夹着的那片枯叶的沉默)
秋意，凝在叶脉上
结成了霜
月似银钩，划破夜幕
却搅不散井台边潮湿的虫鸣
当所有白露坠地
晒场谷壳沉入幽暗
草尖上霜粒的微光，颤着
蓦地刺痛眼——
像那年离家，清晨
妹妹踮脚，别在我领口
那粒忘了取下
一路刺痒到心底的麦芒
4. 《秋分》
正午的光悬停头顶
收割后，草垛立田野
父亲蜷在垛影里，背上汗碱
又结了一层霜
谷仓门虚掩，风溜进来打转
凉风钻过篱笆，拨弄
晾衣绳空荡的低吟
蝉蜕的空壳，在落叶里轻旋
日影加速坠入夜的深井
旷野沉默，立起界碑：
这边暖意将尽，那边寒霜初降
镰刀在墙角沉默，刃口
还沾着谷粒的香，和日头的烫
父亲蹲在草垛影子里，脊背
汗碱又厚一层，蹭着粗布衫
他捏碎一穗遗落的谷，捻着
看糠皮被风，一丝丝抽走
稻草人歪在田埂，破袖灌满了风
望着西天那抹渐冷的炭红
风钻进它空荡荡的胸膛
漏下几粒干瘪的穗
暗处，麻雀争抢着啄食
忽高忽低，啁啾短促
父亲抬眼望了望，喉结动了动
将掌心仔细拣出的饱满
扬手，撒向麻雀喧闹的远处
——那片刚刚被秋风，腾空的土地
5. 《寒露》
寒露坠在蛛网，网丝轻颤
天快亮前，那冷
直往骨缝里钻
灶屋窗根下，半碗冷茶结了皮
爹守夜喝剩的
娘早起，指尖刚触碗沿
猛地缩回，倒吸口凉气
她搓着手，呵气成霜
目光落在梳妆台
落灰的台面，那支银簪
静静躺着，簪头的花
黯成一点旧月色
它记得油灯曾晕开
娘鬓边，一朵沾露的野菊
在缺角水盆里，微晃
6.《霜降》
窗棂水痕未干
寒光已爬上玻璃
老宅的族谱摊开石阶
风翻动脆硬的纸页，哗哗
像念那些结霜的名字
枯草伏地，刻满风霜
空枝伸向冷冽，挽留
流云的背影
大地深处，种子正默默
封存一封给春天的信
祖父朝砚台呵气，白雾团团
手指冻僵，墨块冷硬如铁
他啐口唾沫，用力磨
墨痕晕开，像手背上
冻裂的口子，洇开的血印
灯影摇晃，徒劳地
想拽住一寸寸矮下去的秋光
墨迹爬过族谱的田亩
寒气更增厚了，瓦檐上的霜
墨迹蜿蜒，滞重
祖父的手抖得厉害，笔杆打滑
“开春......该添丁了......”
一声闷咳，笔尖猛坠
冻土深处，一粒麦种
在硬壳里，轻轻顶了顶
它听见的，不是惊蛰的雷
是祖父那声，闷咳
震得窗棂上，最后一片枯叶
一颤，飘落在冬的前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