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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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风起蘋末》
水痕推搡水痕，直至岸根
晾衣绳一紧！那件旧蓝布衫
袖筒吃满风，鼓成灰鸽
衣角翻飞，甩出领口一瓣残荷
唯有门框那道指甲痕
黯成灶膛冷烬里半粒星火
风掀瓦片，锈屑簌簌刺入暮色
光柱中，陈年绒絮陡然透亮
门楣剥落的‘福’字扑簌着
风一掀一掀，欲揭下这层旧皮肤
骚动起于叶底一声轻咳
便胀破窗棂，漏出半寸天光
惊起池塘半眠的嫩草
池塘噙住天空，将云影
揉皱又摊平。每一道波纹
都浸着凉透的秋潮
二、《桂香初透》
井苔沁出寒意
于石缝凝成毛刺般的绿刃
邮差车铃陷在月光里
帆布包豁了口
漏出“平安”字样的残角
最顶上那封折痕里
汪着油灯燎焦的蜡泪
“狗娃”两字被汗腌得发毛
半粒冷饭渣还粘在一角
巷尾空瓮转着圈儿追风
瓮底沉着半枚月亮
卡在喉头的咸菜疙瘩一动
喉头便滚下饭粒的微凉
还缠着丝浸透包袱布的桂香
三、《凉阶坐看星》
石阶凉气啮咬尾椎
猛抬头，星子坠入眼角盐洼
捞起腌菜缸底未化的冰碴
豁口蒲扇倒插石缝
扇骨裂痕卡着“生产队奖”的半个红字
风翻动它，哗啦哗啦
掀开晒场稻粒八月的惊乍
腰间刀疤一抽——疼回棉袄里
那团吸饱汗的止血麻
待星光暗成烟锅的红
青苔正把石阶的咸涩
一寸寸，酿成薄霜花
四、《夜露笔记》
月光为石阶敷上薄霜
脆响若蜗牛壳碎裂
苔痕漫上脚踝，绿意滴答作响
裤袋里蝉壳蓦地裂开
迸出十七年前那声嘶鸣
青苔上夜露悠悠坠下
碎光里爹的脊梁弯成犁
向泥土叩首的刹那
月光将他染成银色
五、《白露噙青芜》
草尖露珠将坠未坠
像喉头那句滚烫的沉默
一声呼唤未及出口，骤然跌碎
被石阶咽下
暮色舔尽天光，万物沉入昏蒙
田垄的皱纹深刻，虫声次第熄灭
幽暗的根底，胚芽正吮吸微光
这清冷的凝珠，是大地的低泣？
不！它是梗在喉头
那句滚烫的沉默
风过时它晃着，倔强地
含住最后一丝地气
阿公踩过田埂，露水咬他鞋跟
脚趾缝钻出冰凉的绿意
一下沁透了脚
那是土地含了整宿的私语
在草尖结成带咸的秋季
六、《野径见秋实》
山雀啄破浆果的痂，汁液溅入岩缝
它叼走果肉，在石上吐出籽粒
酸甜渗入岩缝，直抵岩层深处
果霜凝成珠光，缀满棱脊
汁液里封存八月的骤雨
绒毛离枝的刹那
山褶噗地绽出几点萤火
烫穿渐薄的夜色
山雀的啄食碰落晨霜
空枝擎着果核——如小小的铜铎
在秋风里，轻晃
哄着山谷未醒的寂静
深壑咽下所有坠落的微醺
根脉向更深的黑里探去
蚯蚓驮着腐叶下的月光
把溃散的蝉鸣压进土层
在这沉甸甸的静默里
万千种籽，在梦中翻身
绒毛里紧裹故土的胎记
七、《残暑荷风》
莲蓬垂首数着籽
一粒粒，是阿婆漏算的收成
水底沉着那杆折断的秤
秤杆折断时，谷粒
从阿公指缝漏走三担秋光
风一过，就摇动那些生锈的旧链痕
阿婆探身触下午枯荷
冰凉从指尖窜上脊梁
池底暗流，抽走指间暖意
一个寒噤，从脊椎直窜头顶
阿婆数着莲子，忽然想起
那年溺死在荷塘皱褶里的老庚
夕阳把岸边陶瓮，染成暖褐
凉意顺叶脉暗河，爬上她手腕
默默积攒着，用苦芯
酿一瓮待熟的蜜
青莲子硬如她陪嫁银戒
顶着的冻僵的绿
阿婆的指尖在泥里一颤
锈秤钩突然咬住脚踝——
那疤是洪水时
铁丝勒进的呼救
泥土承着那只空瓮
尚存余温
池水瘦成一道浅痕
倒映的天却愈高远
新生的凉意
在蜷缩的莲心里
聚成微光
风摇动整座池塘
像要把沉甸甸的心事
连同半盏凉月
缓缓喂入水底
八、《蝉声渐瘦》
光斑在夯土墙上喘息
风卡在远山干裂的喉头
十七年地底吞咽黑暗
顶开硬壳的囚笼
翅膀未干，薄翼就被日头
烫出焦糊的卷边
每声嘶鸣，都剐疼黄昏
撕开暑气的夹层
蝉声卡进推土机履带缝隙
在断墙间撞响心底的枯井
拾起的蝉壳盛满暮色
比祖父衣兜里多二钱秋
这风干的躯壳——
粘着夕照，像半片
捂不热的夏天
在耳蜗深处结网
沉入祖父淘干的老井
九、《垄上光痕》
稻穗垂首
将曦光铸成沉甸甸的金
他俯身，镰刃扫过之处
汗珠砸在镰铁上
滋啦——烫出白烟
凝成脚背沟壑里的霜花
脊背弓成山峦
掌心紧攥的，是带露的芒刺
镰影扫过，惊散南飞的雁
暮色四合，晒场空如摊开的手掌
压弯他肩膀的，是一担担夕阳
泥土翻卷，裸露出深褐的孕痕
每道犁沟，都沉睡着待收的希望
那重复了千万遍的俯仰
千万次的俯仰间
惊起几声咳嗽，散入风中回廊
压弯扁担的何止新谷
更是他腰椎里
那截错位的青春，额角咸涩渗入垄亩
在他血脉深处，蜿蜒起伏
十、《第一枚辞枝》
当绿意还攥紧夏的余温
你率先松开眷恋的掌心
划一道碎金，坠向大地的幽深
这辞枝是一场静默的转身
任风托着，刻下天地间第一道秋痕
蝉蜕空腔灌满西风
漏出半句走调的秦腔
而你，驮着夕照打旋
守着树根处那点未断的缠绵
叶梗银丝迟迟未断
任风翻捡，叶底浅唱的残片
正是这一次，轻轻的飘坠
落向守林人寂静的瓦檐
惊起满屋清霜震颤
将最后一点余温
摁进岁月年轮新添的圈
十一、《辞青》
立于瞭望台看绿潮退去
青灰暮色漫过山脊
候鸟驮着淡影远飞
松针簌簌扎进谷堆
像岁月撒下的钉
风拂过林梢，翻动大地书页
所有根须，向黑暗深处挪移
松针落进衣领——冰凉
火场灰烬钻入颈纹
长成排黢黑的芝麻粒
远山轮廓被松针扎出针脚
时疏时密
溪边，他将写废的纸
折成船，放入水流之上
待时间收拢行囊
等待晚钟的悠长
十二、落笔余韵
墨团在暮色里灰下去
余温蜷缩窗角
紧贴冰凉的玻璃
像本摊开的旧账，任风
簌簌翻页。这凉意
是砚底未冷的余烬
爬上指尖，凝于笔端
瑟缩的微光，停在逗点旁
——那哽在喉头的彷徨
纸折痕里卡着半声
今夏嘶哑的蝉鸣。风挤过疏枝
漏下几粒铜绿的颤音
收好这页残稿，待月漫案头
它会隆起脊背，透出清光
行囊里，积年的燥热剥落
正与初霜交换暗号
笔尖悬停处，留白隆起成丘
凉意沉入大地脊背
墨迹在纸上洇散
像数尾溺水的蝌蚪
那倏忽的尾纹，在水田游走
诗止于此，残稿起伏
如肋间的微颤
但那未出口的凛冽
已凝作寒露之后
再难抽出新穗的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