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笺十一帖》

1、《浅尝秋味》

砧板结霜时，蝉声卡进窗棂的旧伤

秋风翻过叶缘，低语沙沙

恍若她摩挲未熟的青果

在掌心烙下浅浅的痒

陶瓮盛满枝头漏下的晚风

她俯身压紧未写完的夏末信笺

瓮底柴火低吼，蒸腾白雾

将蝉鸣凝作鬓边霜色

一匙梨汤滑过喉间皱褶

暖意沉入井台边青苔

那片打旋的秋叶

原是她的顶针跌落

在体内挑破一声未出口的呼唤

2、《草尖露华》

草尖的露，坠自昨夜星群

母亲弯腰时，一粒凉意滑入脖颈

像流星坠入衣领的刹那

压弯草尖的倔强

她拨开稻叶，晨光在叶脉称重

每克光都压着夜露的遗嘱

碎入垄沟的暗处

顺便带走手背上那滴咸涩

她直腰时脊椎爆出轻响

像稻秆拔节的脆裂

拭汗的瞬间

稻穗上撞出七色光晕

不必追问它是否见过蓝天

它用圆满的弧度，充盈谷粒的梦境

多年后水管溅起城市夕照

突然扎进我胸口——那颗露珠

原是她年轻时未曾坠下的星光

3、《风过晒谷场》

谷仓默立，木板噤声

正午寂静压弯喘息

木门吱呀，淌一地金黄

脊梁弯成镰刀，深嵌谷浪

谷粒灼烫，在脚踝烙下斑驳

农具斜倚，影子楔入土墙

犁沟深纹里，浸透父辈的盐霜

风吹胀空瘪麻袋，簸箕起落

秕谷扬尘，迷了风的眼睛

实粒坠筐，牵动父亲肺里闷着的雷

俯身捻起一粒饱满

汗盐微芒，咬进深纹

这晒场咽下太多咸涩脚印

风拾起一粒空瘪，塞进我的牙缝

我嚼三十年硬米

才嚼出他咳出的半粒星辰

像他当年咳出的岁月

4、《新米的胎衣》

谷仓隆起，接住瀑流般的夕照

风在穗尖剐蹭最后一声蝉鸣

每粒都是大地饱满的乳汁

父亲酒碗里沉淀的十亩月光

母亲藏进的桃红，也长满脸颊

炊烟提起毛笔

字间米香已蒸腾成雾

米瓮便结出月光的襁褓

田垄尽头狗尾草轻扫陶瓮

像母亲鬓发轻扫摇篮边沿

几粒谷米裹着胎衣安睡

恍若昨夜蜷在我胸口的幼子

而母亲弯腰时漏下的那一粒

在瓮底，把自己蜷成一声初啼

5、《蟋蟀在堂》

夕光爬上窗台时

凉意从石缝里渗出

墙角的私语裹着尘埃

在梁间低徊

瓮底蟋蟀，叹半声秋凉

一声声叩着四壁

虫鸣声突然停顿

恰似针尖刺破寂静的刹那

油灯芯跳了一下

纺车把月光纺成她鬓边棉絮

奶奶佝偻着，捻短灯芯

昏黄的光在她指间喃喃

那线头，总捻不到岁月尽头

她纳鞋底时扎破手指

血珠渗进布纹经纬

成了我心上最初的印记

针尖抵住顶针的铜痂

四十年来顶着同个穴位

最后的光在砖缝熄了

虫鸣骤然绷紧弦

颤巍巍地丈量空旷

断弦般的吟哦抵不住夜寒

一星棉絮落下如补丁

她纳鞋的针锈在四十年前的秋

那年籼稻价贱，她当掉银簪

买了给我装新课本的书包

而今蟋蟀穿透我的胸腔

领着银簪戳破的虫鸣

一针一针把我胸口的破漏

缝成她掌心那弯月牙痕

6、《闲庭纳微凉》

青石浸淡井绳旧痕

树影筛碎蝉鸣，漏下光斑如银

藤椅摇动蒲扇节拍，吱呀沉入砖缝

蝉蜕空悬竹梢，腹中半腔遗响

茶渍沁入祖母眉间深纹

竹帚声里，苔痕默默退守墙根

忽想起母亲廊下梳头

落满青白发茬如碎月影

夕照瓦檐收拢羽翼

石阶漫上青苔

啜饮梅子汤，井凉涩在舌尖

碗底沉着1983年的笑

而今爬满年轻额角成梯田

庭院残局已熬成膏药

楚河汉界有蚂蚁渡河

棋子落处惊飞半翅蝉影

孙儿将棋子当成谷粒

在棋盘上播种秋声

7、《开学日的梧桐》

窗框角，蝉蜕空壳含着暑气

晨光微凉，在石阶上迟疑挪移

石纹吸饱晨露，像皱的作业本

任小脚印歪扭地摁下拼音

父亲在校门口弯腰

拾起一片比小手还大的落叶

孩子们立着像刚挪窝的树苗

书包勒进肩胛骨，如暗藏的麦芒

寂静里，粉笔尘光如瀑

课桌木纹里刻的小名正在结痂

旧墨渍洇成胎记

总揉不散少年淤青

梧桐叶筛下的光斑蹦跳枝桠间

徒劳打捞沉默的蝉声

当钟声惊飞鸽群，翅影划开秋空

我们摊开手接住飘落的绒羽

秋风将梧桐叶按进课本扉页

那叶脉怦怦跳动

竟像孙女初学写字时

手腕上青筋的轻颤

8、《薄暮秋光》

夕光捻垂线，纺车摇成叹息

枫枝俯身蘸水写字

总是写歪我小名的竖钩

至今漂在湖心不敢靠岸

湖面漾开未寄的絮语

旅人用枯枝丈量光影

蝉声把暮色织薄

让童谣跌进沉沉的暮色

芦苇蘸湖水，迟迟

写不出诺言的下一行

野菊霜里蜷拳，碎金无人拾

风穿槭林掏空旧琴音

荒径咽足迹，吐露星群

你立于明暗之交，拆解时针

一粒稗籽在夕阳中胀破

秋意顿时奔涌成河

光正俯身拾捡曾撒落的温暖

这清偿静默无声

却让整片湖弯成秤盘

称出我归期的重量

9、《果核里的宇宙》

褐斑凹陷处，漩涡开始打盹

汁液饱胀，裹着白露的微光

在坠落前学会弯曲

然后才是柔软的飞翔

手指陷入果肉的蜜意

这硬核像祖母紧握的果核

脉络蜿蜒，是她掌心的生命线

她吐籽时精准投入瓦盆

像把星星种进黑色天幕

瓷盘太浅，接不住坠落的甜

月光在果蒂疤痕上写下短句

她吐籽时抿出的笑纹

在果核的圆弧里安眠

刀锋落下切开寂静

晶莹脉络颤栗无声

终有飞鸟衔起这坚硬部分

掠过石阶，飞鸟突然松开喙

果核砸中晒场中央——

那是我半生心事的原点

核裂处渗出祖母的笑

10、《小园蔬果记》

青茄沉坠，压弯八月的脊梁

紫亮身躯裹着祖母的盛夏

豆蔓缠紧竹架，绿荫越编越厚

豆荚炸裂，迸出星子

西红柿的羞红是蜂针一吻

汁液里奔跑十六岁的晨光

黄瓜卷须试探风向，毛刺扎破寂静

甜蜜在暗处凝成蟋蟀声

她俯身惊起泥土私语

蚂蚁列队绕过脚跟泥印

搬运被日头晒得喷香的时光

辰光浸透篱笆

她摘取沉甸甸的岁月

摘西红柿时留下指甲月牙痕

总故意留点红肉给蚂蚁

说那是给阳光的路标

今夜灶火舔舐陶碗

我们舌尖尝到：

三季雨水，半世尘土

和一粒在舌根醒来的秋意

原是祖母藏进茄子里的雷

11、《听风说秋》

光尘在窗棂缝间凝霜

信笺在桌角蜷成半声叹息

当白桦最后一次梳落金发

满山枫焰焚尽旧路标

你踩响虫声铺成的霜走来

稻浪忽然低下沉甸甸的头

旷野解开衣襟露出胸膛

泥土的脉搏在沟壑间跳

晒谷场竹耙划出曲谱

祖父鞋底粘着末音符

桂香渗进月光纱帐

果实在枝头交换甜苦

被偷的时光凝成松脂泪

其中裹着童年未熄的萤火

这是大地胎动的密语

比摇篮曲更沉的心跳

我松开日历缰绳任西风收紧

把思绪纺成褪色的茧

每片落叶都是逆飞的雁

暮色渗入豆荚爆裂的纹理

蟋蟀以足尖擦拭星轨

我终于听懂风的絮语：

“那是母亲晾衣绳上颤抖的旧衣

每拧落一滴秋雨

你眼中的潮就涨一寸

直到淹没她站立过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