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湘西九月》
酉水拢住落日,在青石河湾铺开绸缎
吊脚楼俯身蘸江,波光浸深赊账的痕
锤声惊散蝉鸣,落进阿爸的袖口
在他额角盐霜里,微微发颤
背篓压弯小径,菌子顶开松针
藏起阿妹的银镯和洪水褪去的印痕
傩面垂梁,麻绳系紧暮色
收容所有向土地张开的掌心
稻田低垂,风推开谷仓门
抖出一段虫蛀的旧年——
秋日在纺车上,纺出缠着糖丝的倦
蓑衣人用斗笠,接住坠落的秤星
根须在泥土下,攥紧半壶苞谷酒
山歌在竹筛里,渐渐酿出醇香
糯稻垂首,丈量天地与星群
阿公在枫香树下,烟袋叩响青苔
青石阶噙住一张粮票的暖意
水汽凝成,硌在掌纹里的朱砂
渡船剖开残月,犁亮河道
当橹摇碎群峰,艄公的号子滴醒江心
整个湘西正就着篝火,弯腰拾起
那压弯脊背的,是月光也是稻穗
二、《酉水秋笺》
酉水转身时,揉碎一江冰棱
秋光一褶褶,叠成阿妹袖口的云
白露凝作宿墨,群峰呵出青气
槭树蘸胭脂,把秋光写成信
波纹临摹着旧影,墨迹染就蓑衣
吊脚楼垂下眼睫,银梭穿过靛蓝
绦带系紧柜底,母亲那匹陪嫁布
九月筏工将号子,播进漩涡
灼热的音节在岩隙,长成倒挂的松
蕨类缠绕浅滩,祖母在寻找
那沉入石壁间的捶布声
雁阵裁云处,涟漪忽然侧身
学祖父抖开滑落水果糖的袖角
褪色绸缎裹住滩涂,渔火明灭
浮起半截拴着桐油灯的旧缆
灯下,大哥的信纸被江风吹得发烫
暮色沄开,山峦垂钓昨日的诺言
星子啄破水镜,新稻垂首
沉甸甸的金芒,丈量天地
也压弯住着老鸹的童年
霜降前夜,河床铺展鳞状往事
芦花白头际,捶布声突然沉默
沉入青黛的何止水痕
尚有半句船歌,卡在祖父喉间
化作三声夜鸪,叩打秋窗
三、《吊脚楼听雨》
九月垂落,晾晒包谷的绳梯
吊脚楼躬身接雨,瓦瓮泛起辰河谣
青石凹坑,酿着旧年月
每个水泡,都是檐下漏掉的年岁
旅人在廊下掸衣,眼睫载不动雨丝
蓑衣在竹竿上,滴答着时辰
与曾祖父烧制的瓦当,对酌往事
辰河以雨丝编织时光
却漏下姐姐临行夜,掉落的纽扣
当雾钻过木窗裂隙,凝作珠泪
祖母捧陶罐接檐水,呢喃道
每滴雨,都含着稻穗的喘息
吊脚楼吞吐晨昏,楼板随呼吸微颤
石板路咽下足迹,咸涩渗进石纹
油纸伞在巷口,站成梧桐
伞骨撑开二十年,磨钝的暮色
而雨终将收起丝线,在砚中研墨
研淡了远山眉黛,却浓了炊烟
白露在窗台敛作寒刃,欲割断
这漫天的雨,却割不断血脉
于是吊脚楼裹紧雨声,蜷成茧
吞吐着混有山谣的,千年胎音
四、《沱江晨雾帖》
白露坠入搪瓷盆的檐口
江水咽下最后一颗星子
橹声磨碎雾纱,鸬鹚衔走沉默——
那喙尖颤动的寒
是父亲沉入江底的年月
吊脚楼显形,廊柱滴落夜痕
捣衣声叩醒石埠,惊散旧信的碎影
九月的露迸裂石阶
溅起沁凉星芒
船篷里封着留给孙儿的糯米香
那尾溯游的鳜鱼脊背上
烙着半枚涂改账本的月光
我们的故事,是江水写旧的纸
偶然如漪,深沉如床
唯有晨雾中惊起的鸦群
将翅尖掠过锋利光芒
献给所有未沉没的守望
而晨光似初剥的柚肉
渗出昨夜思乡的哽咽
五、《银镯淬火时》
九月的风穿过爷爷银錾的缺口
在苗银冷焰里,点燃星群
月亮在飞檐上重新回火
跌落时烫穿阿妈流着靛蓝的掌沟
她将星粒捻成银丝时
银河在腕间,一半是嫁衣一半是襁褓
白露凝滞在苗银浮雕里
所有光影都向清水江源头倾斜
银匠捶打月亮的圆弧
辰河的波光在烙铁指间凝固
漫过苗岭层叠的衣襟
银屑凝成覆盖青春的冠冕
她想起第一个戴镯的姑娘
婚夜里银镯沉水,呼救声漫过星河
当银镯滑落嫁娘手腕
银铃在血脉里荡起涟漪
她轻轻捶打银圈
直到新的满月诞生
碎银溅起的星光里
有戛然而止的祝词
六、《背篓》
竹篾咬进肩胛的凹坑
汗,蜿蜒成一条溪流
在第十节脊椎处,汇成小小的堰塞湖
他停下,用拴腰刀的皮绳
勒紧额角爆裂的血管
背篓里,菌子松针和昨日的雨水
正以一种向下生长的力
磋磨着那根代替腰骨的杉木撑条
歇脚时,他解开裹了几层的布包
掰一块糍粑,粘住指肚上裂开的口子。
山风穿过篓筐,称量着
这一日的收成,和一生的负重
直到寨口的灯,像一粒粘不住的饭渣
亮在雾蒙蒙的锅沿
他才把身体重新塞进背篓的弯弧——
那被无数次汗水腌透的弧度
正好卡住回家的下坡路
七、《赶秋节序曲》
九月弯成稻穗,竹笛声渗进雾褶
指尖剥开风层,芦管淌出稻浆
银锤落时,月光碎成谷粒
卡进枫树的年轮
稻穗垂首,把吻递给大地
竹篾间霞光织成九重衣
鼓声隆起土地的胸膛
稻浪躬身时,泥土吐纳沉香
谣曲在草尖悬停,余韵漫过瓦
将炊烟捻成缠绕的线轴
长凳斜横谷场,刻度爬上
丈量着外出年份的鬓角
音符落地,糯香黏住鞋底
木槌抬起时,簸箕接住飘着的秋光
晒坝淌过的不是旋律,是绣娘
针尖挑破光茧,线头曳出秋光
芦笙声折起秋光,收进裙摆
百褶里藏起浸湿的月光
暮色浸透稻浪,笙调在穗尖
悬成银针欲落的弧度
似银针悬梭,在星芒间
穿引帛书
八、《碾坊旧事》
水车搅碎秋光,槽中沉底银元
祖父的脊背弯成磨轴,吱呀声碾碎秋光
谷粒在石缝间记录晨昏
呼吸里都是雨水和烟尘味
阿婆的围裙盛满金屑
指缝漏下预言丰收的谚语
白露凝在槌柄末端
她捻了捻,试图补足旧年
父亲磕烟灰落入堰渠
火星追着麦芒闪烁
齿轮咬住月光的尾梢
将日子碾成薄霜
如今石磨空转数节气
清明胀破粮囤,处暑磨亮镰刃
流水带不走的旧年
在碾沟深处挣出绿芒
只剩风蹲在梁上絮叨:
一圈是嫁衣,两圈是米香
数到第三圈,整座磨坊浮起
云絮里打盹的月
九、《蜡染》
蓝靛缸的气味,是沉底的闷
它爬上木板墙,染蓝了祖母的咳嗽
她凑近一盏十五瓦的灯泡
针尖挑破蜡封,像挑开一颗
沉睡的豆荚
手指因风湿而膨大
每一次下笔,都像在推开
一扇浸了水的沉门
图案在她心里长了根
是山涧,是蕨叶,是游魂般的鱼
蜡刀走在布上,吱嘎作响
是冬天踩过冻土的声音
她记得第一个女儿出嫁时
嫁衣上漏画了一只翅膀
那姑娘后来去了深圳
再没回来。于是每一笔落下
她都更用力一点,仿佛要把
那缺失的翅膀,烙进布骨的深处
冰纹在夜里自己生长
像无法预知的命途
清晨,她将布匹从缸中提起
一匹新的天空缓缓展开
那蓝色,深得发苦
十、《听涛山书简》
先生,您笔下的渡船还在摆
只是撑船的后生,戴了蓝牙耳机
虹桥上的游客,用自拍杆
打捞您散落的句子
翠翠的岛,如今锁着
要买门票才能进去看一场傩戏
我坐在您当年发呆的河阶
青苔凉得像一句遗忘的注释
吊脚楼里传来洗衣机沉闷的轰鸣
它正绞动着一条染着咖啡渍的围巾
您怀念的虎耳草,在盆景市场论盆卖
而我在一家“从文故居”隔壁的酒吧
听见两个诗人激烈地争论:
该如何让他们的抒情,听起来
不像AI生成的祝酒词
沱江依旧流着,裹挟着
灯光工程的电流声,和直播间的歌声
它已经学会了消化一切
先生,沉默如今是更难的功课
我们隔着的不是一片水
是一整个喧哗到失语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