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夏末手记》
蝉翼用暮色浸染半张信笺
压皱的日历在窗台泛起毛边
风穿过晾衣绳时
把云絮纺成垂落的琴弦
池塘吞咽最后一声蛙鸣
青苔在石阶缝隙里酝酿时间
——那些被晒软的旧事
突然从竹席纹路中醒来
蝴蝶折断羽翅钉进标本框
而翅膀下的震频仍在延续
像某个未完成的吻
悬在合欢树将谢未谢的瞬间
雷雨在远方拧紧发条
水缸睁着明亮的独眼
倒映出整个夏天
正以水墨的纹路退入地脉
穿堂风偷走午睡人的汗珠
蒲公英在墙角清点行囊
蚂蚁扛着甜度的残骸
走向土壤深处的暗室
忽然读懂落叶的摩尔斯密码
每道叶脉都是干涸的河床
承载着日光与暴雨谈判的
条约残章
于是,祖母用蒲扇接住坠落的蝉鸣
把蝉声封入陶瓮
等冬夜拆封磷火般的鸣响
而现在只需静坐
看夕照如何把蝉蜕镀成空壳的诺言
一棵树坚持用年轮书写
漫过堤岸的绿暗号
深根之下 有种子
正翻译着光的遗嘱
2、《秋老虎》
滞重的肺腑在云层间鼓动
你收起爪牙 却让柏油路泛起虚影
每道斑马线都在正午融化
像孩子忘在跳房子格里的橡皮筋
蝉鸣焊死最后一道窗缝
儿童舔化的冰棍滴成地图
空调外机吐纳着冰制的叹息——
我们躲在玻璃的反面
用薄霜绘制短暂的秋天
傍晚的余热在铁丝上行走
晾晒的床单鼓起帆的野心
它吞咽无数落日与晾衣杆的弯曲
却吐不出半片湿润的北风
银杏提前兑换金币
而泥土深处 树根正数着年轮支票
蚯蚓签下黑暗的契约
将夏日的遗嘱译成地下暗码
忽然有雨点捶打铁皮屋檐
像考勤机吐出退潮的票据
穿短袖的守夜人擦拭路灯
把光泡成第二天的凉茶
唯有午夜电报机般的心跳
在枕头下重复发报:
“麦茬地还烙着太阳的火印
候鸟却已修订了航线的条约”
当晨露在草尖签署停战协议
所有温度计里汞柱都垂落如褪色的旗
——那被节气偷换的时差
正卡在扇叶转动的间隙里
渐渐凝固成琥珀
而我们知道某个开关已被旋松
在钨丝颤动的刹那
整个夏天缩成核桃的褶皱
你褪下的皮毛
正盖住大地未愈合的烫伤
3、《新秋初兆》
石臼沉入浅塘时
压碎一池青铜的韵脚
你数过第七片斑驳的脉络
忽然听见云层翻动纸页的声响
候鸟衔着迟归的钟摆
在淡蓝的雾气里调试弦轴
新娘在柿树下晾晒嫁衣
被风卷起的契约突然变得很轻
像未钤印的函件飘过界碑
窗扉外的柿子树开始酿造
用釉光浸透渐紧的钟声
某个孩童奔跑着追逐锡纸月亮
碎银般的笑涡亮过所有路灯
枯蝉把薄翼叠进诗行褶皱时
大地正在重新分配光的遗产
稻穗低垂测算阴影的角度
每滴露珠都怀抱完整的宇宙
有人拆解肋骨作篱笆
围护那些未及凝固的晨霜
而蒲公英带着明信片穿越铁轨
在混凝土缝隙写下磷火祝辞
暮色被装订成散页选集
所有页码都通向相同的谜题——
当银杏叶裹着金箔坠落
整个季节开始逆向航行
我们仍用陶皿承接星群碎屑
任寒烟在指间织就新的律法
候场的天鹅整理冰羽时刻
湖面浮现被揉皱又展平的月光
此刻该有未命名的乐器醒来
在电线杆上谱写失声的琴弦
那些蝉蜕里的旧约深处
新生的芦苇正练习开口发声
4、《新稻的私语》
稻浪低俯时我们学会弯曲的语法
穗尖垂向泥土深处的星图
每粒浆果都在酝酿月相的重力
——这些金黄的顿号 破开胎衣的刹那
风在叶脉间翻译光的遗嘱
被蝉声熨烫的午后
稻浪以波频丈量大地的琴箱
根系在黑暗中攥紧母语的密码
那些被晒透的雨声 沉甸甸地
坠入谷壳编织的叙事诗
弯腰的姿势让云朵认出故乡
农人脊背的弧线嫁接雷同的晨曦
稻草人张开双臂秤杆斜插进苍穹
而脱粒机吞吐着季节的断章
芒刺刺破空白处 余烬般飞舞
我们是被太阳淬火并灌浆的时钟
在碾米机的轰鸣里剥落年轮
米芯深处睡着未降雪的冬天
磨盘转动时,米糠粘在汗湿的脊背
胚乳的白蔓延成乳白色的河床
漂浮所有未曾开口的清晨
仓廪隆起时 大地开始退潮
谷粒在秤盘上重复古老的辩证法
新炊穿过竹屉 解开云雾的结
某粒米饭中央藏着一缕缕
——关于弯腰时的月光
5、《瓜棚豆架下》
蛛网悬垂的绿韵里 藤须卷住半寸迟暮
竹竿支起夏夜 虫鸣凿穿青石底部的暗河
陶瓮腹中沉着去年埋下的霜
一盅月光倒进粗瓷碗时
忽然凝成羊脂白玉
祖父的烟斗磕响黄土断层
星群随蒲扇摇落
坠入瓜胎时竟发出嫩芽破壁的脆响
我们围坐成尚未长成的籽粒
在豆荚爆裂的刹那 突然听懂
泥土深处青铜编钟的颤动
被蝉声磨薄的云片飘下来
成了襁褓 成了寿衣 成了
横盖在田垄上的遗诏
萤火虫衔来磷火修补残缺的月相
而根系仍在暗处编织银络——
那些被季风揉碎的方言
正在新藕的孔窍里重新组装韵脚
瓜蒂脱离藤蔓的瞬间
天空垂下脐带
瓜蒂坠落时,惊起蝈蝈的抗议
所有甘甜都带着相同的涩意
像祖母藏在陶罐里的麦种
用胚乳默写三千年前的雨声
此刻北斗的勺柄正舀起沧海
往我们的脊背浇灌沉睡的豆荚
豆花突然在齿间绽出闪电的纹路
照亮所有未曾说出的部分:
腐草化萤的诏书 蜗牛篆写的碑文
以及被露珠反复修改的
黎明前的碑铭
6、《晒秋图》
竹匾盛满大地的馈赠
辣椒的红从指缝滴落成河
玉米的金须刺破晨雾
一穗穗光悬挂在屋檐的锁骨
晒场是倒置的天空
每粒稻谷都藏着缩小的雷声
农人弯腰时 脊背隆起
一座可移动的山脉
风从谷堆偷走时间
草帽下浮动着年轮剖面
稻草人张开双臂 丈量
云朵与根须之间的时差
陶瓮腹中的秘密持续发酵
豆荚在烈日下突然炸开
几声脆响惊起满院麻雀
衔走半寸尚未晒干的秋光
晒秋的人把影子越晒越薄
直到自己成为另一缕阳光
在陶瓮与竹筛的经纬里
编织星空的倒影
当西风卷起残阳的印章
椒香刺鼻,黄昏变得辛辣
所有色彩向地平线收拢
唯有那串红椒仍在屋檐
跳动成不肯熄灭的灯
晒场空时 寂静变得立体
一粒遗落的谷子开始说话:
“我怀抱整个洪荒的黄昏
却等不到一只拾取的手”
7、《门前乌桕落》
霜红的笔迹突然停在半空
一场未完成的告别
碎成三粒寒露的澄澈
落叶触地时,发出古籍合页的叹息
树影在石阶上练习褪色
从青黛到苍褐
褪得比旧信更慢
比陶罐腹语更沉
某个拂晓突然卷曲
叶脉暗藏的地图通向地心
脉络间游走着去年未消融的雪
与瓷器寂静的裂痕
有人把脚印种进泥土
长出的却是羽翼
在每阵北风经过时
抖落星芒状的果实
树皮皲裂成手稿
记载被蝉鸣蛀空的夏天
年轮深处 飘出
炊烟淡薄的方言
树梢悬着未啼破的卵
内部蓄满琥珀光
等待某双瞳孔来解封
三更雨 五更钟
而树根始终在默写
用暗流临摹云朵
每当月光前来汲水
便涌出青铜镜的残章
最终它把冠冕卸予秋风
枝条垂成测雨的绳
丈量大地与天空之间
那道渐渐合拢的缝
余下的黑刺戳进雾中
凝成永恒的问号
树桩断面渗出乳白的沉默
——那是井底传来的潮汐
在回应陨落的钟声
8、《初凉笔记》
薄暮在纺织机的银纬上偏移
半匹秋风悬于窗棂
瓷碗里浮动的月相渐渐低沉
——我们总在触到完整前松开手指
某处楼梯正掠过雁阵的圆弧
苔痕咬住石阶的唇语
一丛芦花突然白了头
仿佛被月光烫伤尾羽的鹳鸟
候鸟在电报线谱间校对纬度
墨渍未干的阵型切开云层
它们用翅尖蘸取远方
而我的地址是某粒未成熟的浆果
晾衣绳颤动:晨昏的凉意在此相认
一滴水穿过所有晨昏的针眼
母亲织毛衣的竹针,碰响月升的节奏
褪色的棉布抚摸自身褶皱
像母亲叠起旧衣裳时忽然停驻的手
书页间跌出银杏制的书签
它脉络里藏有迷途的航道
某个名字被蝉声蛀空成甬道
通向所有可能熄灭的八月
钟摆吞食着瓷盘里的暗影
薄荷在玻璃杯沿构建边疆
你留下的空白渐次膨胀——
冰纹瓷器内部蛰伏的雪崩
此刻应当有船划过古琴的冷弦
应当让雾穿过回廊如擦拭镜面
当所有暗喻在喉间凝结成核
初凉正沿叶脉重新分配时光的重量
(余温在石英脉中延展成
地图上未标明的隧道:我们总是
用背影融化彼此的刻度
而永恒是枚缓慢析出的糖霜)
9、《月照故园》
月白的寂静在青砖上剥落
三更的犬吠咬住旧裳褶痕
井绳丈量着几代人的渴
吊桶撞碎深潭里完整的云
老槐树用根须缝合地裂
蝉蜕依旧挂在去年断枝
——那些未说尽的黄昏
终成瓦当间疯长的地锦
推磨人消失在麦芒尽头
石臼仍含着半粒遗落的秋
风推开锈门环又退去
灶膛火星默诵冰凉的偈
晾衣绳悬着未干涸的夜
露水正偷渡棉布经纬
某件绣花裳忽然飘起
驮着多年未抵达的家信
萤火虫拾起散落的姓氏
向西窗的蛛网深处游去
而月光锻打每道胎记
将铜镜照成流动的遗址
二维码印在铜镜中央
扫描出祖辈的指纹
我们是被吹散的稗籽
在水泥缝隙间攥着春泥
当北斗舀起井底残像
故园忽然蜷缩成一颗秕谷
——每扇窗都睁开淤沙的瞳
望向正在溶化的钟声
10、《腐草为萤》
腐草册页在黄昏腹地蜷曲,
月光开始腌制潮润的沉默。
我们曾以根须交换暗语,
如今被季风译作流萤的密谱。
磷火在低空书写断句,
每粒光都是未降生的标点。
它们绕过水泥棱角追寻,
旧河床之下星群的胎动。
某个被露水压低的夜晚,
我目睹腐草拆解自己的墓志铭——
青白色火焰从叶脉破茧,
将死亡纺成游动的灯盏。
腐草不是消亡是迁徙,
光粒沉浮处有古老的嫁接术:
深根举着易碎的酒杯,
与陨落多年的星子对饮。
它们用闪烁修改地壳的语法,
让沉没的钟声重新发芽。
那些被沥青吞没的私语,
正在萤火腹腔酝酿新的韵脚。
最暗的草尖藏着火种,
替不能发声的土壤站立。
它们用圆弧轨迹缝补,
大地与苍穹之间的裂隙。
当人类举起玻璃囚笼,
它们便退进更深的幽暗。
用一瞬微光凿穿永恒,
为夜行人缝制不会腐烂的黎明。
腐草为萤者从不言说,
只将星粒种进孩童的瞳孔。
待某个无灯之夜,
成千上万枚星辰破茧成萤。
11、《大地未完成的信笺》
蝉声浸染半张信笺
压皱的日历泛起毛边
风穿过晾衣绳时
把云絮纺成垂落的琴弦
祖母用蒲扇接住坠落的鸣响
那些被晒软的旧事
从竹席纹路中醒来
带着汗渍的盐霜
稻浪低俯时我们学会弯曲
穗尖垂向泥土深处的星图
磨盘转动间 米糠粘在
父亲汗湿的脊背
晒秋人把影子越晒越薄
椒香刺鼻时 黄昏变得辛辣
遗落的谷粒开始说话:
“我怀抱洪荒 等拾取的手”
门前乌桕霜红的笔迹
突然停在半空 落叶触地
发出古籍合页的叹息
树根用暗流临摹云朵
月白的寂静在青砖剥落
井绳丈量几代人的渴
推磨人消失的麦场尽头
二维码印在石磨中央
扫描出祖辈的指纹
萤火虫拾起散落的姓氏
孩童用玻璃瓶装下微光
照亮作业本上的造句:
腐草化萤时 母亲要我记得
大地未写完的信
所有离去都是新生
在稻穗低垂的弧度里
当西风卷起残阳的印章
候鸟修订航线的条约
整个夏天缩成核桃褶皱
盖住大地未愈合的烫伤
而我们静坐 看夕照
如何把蝉蜕镀成诺言
深根之下 有种子
正翻译光的遗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