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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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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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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城秋思》(散文)

清水江的秋,是从一夜之间开始的。先是风里带了凉意,像是谁在空气里研碎了薄荷味的冰屑,接着便是岸边的芦苇渐渐染了黄,在晨光中摇出一片萧瑟。我住在吊脚楼上,推窗便是江水,每日醒来,总见江面浮着一层薄雾,如纱如缡,将整个边城笼罩在一种朦胧的梦境里。

这雾,并非浓得化不开,而是轻盈的,流动的,仿佛有生命一般。它从江心升起,缓缓地向两岸蔓延,淹没了石阶,浸湿了青瓦,连那吊脚楼的木柱也变得湿润而深沉。雾中的边城,显得格外宁静,仿佛时间在此停滞,唯有江水无声流去。

清晨的渡口,总有一叶扁舟,舟上立着一位老汉,手持长橹,缓缓划动。橹声欸乃,在静谧的江面上荡开,像涟漪划破镜面,将那破碎声都揉进了更深的寂寥里。这声音,我曾在沈从文的文字里听过,如今亲耳听闻,竟有一种恍如隔世之感。

老汉的面容枯槁,眼神却明亮,仿佛能看透这江上的雾气,看透这世间的沧桑。他的动作从容而熟练,仿佛这划船的动作已重复了千遍万遍,却不见丝毫倦怠。我常想,他莫非就是《边城》里渡口的那位前辈?是否也曾载过一个叫做翠翠的姑娘,一声不响地,渡她过江,渡她去往命运的彼岸?

清水江两岸的吊脚楼,是边城最独特的风景。这些楼阁依山而建,临水而居,木柱深深插入江中,仿佛是从水里生长出来的一般。经过岁月的洗礼,这些木柱早已斑驳不堪,却依然坚韧地支撑着上面的楼阁,就像这里的人们,无论经历多少风雨,依然顽强地生活着。

我住的吊脚楼,楼主是一位老妇人,脸上刻满了皱纹,却总是带着温暖的笑容。她告诉我,这楼已有百年的历史,见证了边城的兴衰荣辱。"江水会涨会落,人会来会走,唯有这楼,一直在这里。"她说这话时,眼神望向远方,仿佛在看着时间的流逝。

秋雨来时,边城便泡在一种忧郁的氤氲里。雨点打在芭蕉叶上,发出噼啪的声响,象是在诉说着什么秘密。夜里躺在床上,听着这雨声,竟无法入睡。思绪随着雨声飘远,飘到了那个关于翠翠的故事里。

《边城》中的翠翠,那个纯真而倔强的姑娘,她的命运就像这沱江的水,看似平静,底下却暗流涌动。她等待的那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也许明天就回来。这种等待,成了永恒的悬念,也成了文学史上最动人的篇章之一。

我想起沈从文笔下的边城,那里有同样的渡船,同样的吊脚楼,同样的江水悠悠。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边城变了,又好像没变。变的是外在的形貌,不变的是内在的精神。这种精神,是对生活的韧性,对命运的接纳,对美好的坚守。

在边城茶洞的日子里,我常常独坐江边,看着来往的舟楫,看着两岸的人家。这里的生活节奏很慢,慢到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可以感受到时间的流逝。这让我想起现代都市的快节奏生活,那里的人们总是行色匆匆,仿佛有永远忙不完的事情,却忘了停下来看看身边的风景。

边城的人们则不同,他们与自然和谐共处,顺应着四季的变化。春天播种,夏天耕耘,秋天收获,冬天休养。这种循环往复的生活方式,看似简单,却蕴含着深刻的人生智慧。他们知道,有些事情急不来,就像庄稼生长需要时间,就像江水东流不可阻挡。

一个午后,我在江边遇到一位老教师,他已经在边城茶洞教了四十年的书。他的头发已经花白,腰板却依然挺直,眼神中透着知识分子特有的清澈。"边城的孩子们,应该了解边城的历史和文化。"他这样告诉我,"而不是一味地向往外面的世界。"

他带我去看了一所当地的小学,教室简陋,却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孩子们画的清水江风景,虽然笔法稚嫩,却充满了生气。"这些孩子中,也许会出现下一个沈从文。"老教师说这话时,脸上带着期待的笑容。

我想,这或许就是文化传承的意义。不是简单地复制过去,而是让传统在新的时代背景下焕发新的生命力。就像清水江的水,日夜不停地流着,却始终滋润着两岸的土地。

边城的夜晚来得特别早。秋分过后,太阳便早早地落下山去,留下满天的霞光,映在江面上,象是撒了一层金粉。随后,夜色渐浓,家家户户点起灯火,那灯光从吊脚楼的窗户透出来,倒映在江水中,随波荡漾,如梦似幻。

这样的夜晚,适合读书,适合思考,适合与自己的内心对话。我重读《边城》,发现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对这部作品的理解也在不断深化。年轻时读它,看到的是爱情故事;如今读它,看到的却是整个边城的世界,那里面有生老病死,有离合悲欢,有传统与现代的碰撞,有人性永恒的挣扎。

沈从文笔下的边城,从一座具体的城,坍缩成了一种精神的象征。它代表着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价值观念,一种面对世界的态度。在这个意义上,边城不仅仅是湘西的边城,也是中国的边城,更是人类精神世界中的边城。

离开边城茶洞的前一天,我再次来到渡口。老汉依旧在划船,动作还是那么从容不迫。我登上他的小船,说要过江去。他点点头,并不言语,只是开始划动手中的橹。

船至江心,雾气又起,将四周笼罩得朦朦胧胧。在这一刻,我忽然有一种错觉,仿佛时间已经失去了意义,过去和现在重叠在一起。我仿佛看到了那个叫做翠翠的姑娘,就站在对岸的渡口,等待着什么人。她的身影在雾中若隐若现,那么真实,又那么虚幻。

"您听说过翠翠的故事吗?"我忍不住问老汉。

老汉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划船。"每个地方都有它的故事。"他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有力,"重要的是,这些故事还有人记得,还有人传颂。"

船靠岸了,我踏上对岸的土地,回头望去,老汉已经划着船消失在雾中,只有欸乃的橹声还在江面上回荡。

边城的秋意越来越浓了。岸边的树叶已经变黄,随风飘落,在江面上打着旋儿,随波流向远方。这景象,美得让人心碎,让人不由得思考起永恒与变迁的话题。

江水是永恒的,它自古至今一直在流动;江岸是变迁的,它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改变模样。人类也是如此,肉体会衰老消亡,精神却可以通过文化传承达到某种意义上的永恒。沈从文已经去世多年,但他的《边城》还在,边城的精神还在。

在这个快速变化的时代,边城就像是一个精神的锚点,让我们在纷繁复杂的世界中,还能够找到一处宁静的港湾,思考那些永恒的命题:爱与孤独,传统与现代,离去与坚守。

离开边城的那天,老妇人特意为我准备了当地的特色点心。"带着路上吃,"她说,"记得常回来看看。"

我谢过她,提着行李走下吊脚楼的石阶。回头望去,老妇人还站在门口向我挥手。她的身后,是那栋经历了百年风雨的吊脚楼,再远处,是雾气朦胧的沱江。

车子开动了,边城渐渐消失在视野中。但我知道,这个地方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的记忆里。它的雾,它的水,它的吊脚楼,它的渡船老人,还有那个关于等待的故事。

《边城》的结尾这样写道:"这个人也许永远不回来了,也许明天回来。"这种开放式的结局,曾经让无数读者牵肠挂肚。如今我明白了,这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它告诉我们,生活没有标准答案,等待本身就有意义。

就像边城,它在那里,等待着每一个愿意停下脚步,倾听它故事的人。无论时代如何变迁,这种等待永远不会改变。

秋思绵长,如清水江水,悠悠不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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