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刻度》
阿爹磕了磕烟斗,
火星溅落,在谷堆里暗下去。
秋风数着稗子,一粒沉入暮色,
一粒,粘住阿妹拆辫子的指尖。
晒谷坪倾斜。陶瓮发出闷响——
是阿爹的脊骨,在梯田深处,
又一次抽穗。
蓑衣滴着水,银镯撞上酒坛。
坛身沁凉,坛内滚烫,
像那句未说出口的陪嫁。
霜爬进窗棂时,她把念想,
搓成了一根绵长的线。
山外飘来樟脑的气味,
“背篓空了,路还醒着。”
那么多梧桐叶飘落,却叠不成
一句童年遗落在田埂的应答。
《酉水纤痕》
纤绳勒进崖壁的肉里,
号子碎了,一勺喂给悬棺,
一勺,垫起稻穗沉甸甸的腰。
断崖推开亘古的青岩,
先祖的火种,在卵石深处,
呛出一缕幽蓝的烟。
礁石弓着背,流水为它雕刻新痂。
那声从淤泥里挣出的“走嘞——”,
卡在岩缝,多年后,
长成了我锁骨的形状。
辰河每涨一次水,
它就隐隐作痛,
像阿爷的驼背,至今还顶着船底。
《傩戏三更》
铜铃震落了霜。
阿婆的咳嗽,让傩面裂开细纹。
我们跪饮泥土的乳汁,接住的,
却是祖母散在祭坛的银发:
“天公疼憨人…”
后半句,被鼓点噎回她的喉咙。
火苗舔着陶瓮的肚腹,
所有的诘问与安抚,都在瓮中,
熬成黎明时分一碗暖身的茶。
山鬼提着星光巡山,
守夜人的松明,照见芦笙的孔洞里,
渗出去年吹笙人,咳在竹膜上的血。
《银匠的月亮》
锤起,锤落。
银屑溅进虎口的旧疤。
阿爸俯身,炭火映出
阿娘生前,用发丝轻量他手温时,
那一下微微的痒——
如今,长成了梅雨夜里
钻心的关节痛。
项圈总差一毫厘合拢。
风箱叹息时,她听见
银镯在月色里,渐渐变冷。
娃崽伸手去捞银浆里的星星,
却接住一捧烫手的倒影:
“阿爸,莫打了......
星星,已化成了阿妈淘米水面的皱纹。”
《松针下的对话》
松针落下,刺破地衣的寂静。
她筐里的菌子相互挤压,伞褶旋开,
像无声的铜铃——其实是九月的胃,在空鸣。
山坳在雨水里膨大,
孢子苏醒,在腐土下延续对话:
“明天,能否换回半尺新布?”
拾菌人一弯腰,整个山林
都跟着微微一颤。
背篓太重,压得山径
咬紧了牙关。
木屋檐角的蛛网上,
一朵鸡枞菌蜷缩着,
像祖母再也捏不住的顶针。
地下的菌丝网络颤动如血脉:
“回来吧,菌子又冒头了。
再晚,路就模糊成松脂的泪。”
《祖母的经纬》
辰河捻的线,总在梅雨季节发霉,夭折。
纺锤嗡嗡,缠进棉絮的,
还有她漏在竹篮里的光景。
梭子穿出时,衔着三个补丁
也裹不住的,一阵阵寒热。
桐油灯在结茧。飞蛾扑火,
像在徒劳地缝补光的漏洞。
竹钉叩打着节气,叩打着漏风的指望。
棉铃炸开,是关于来年
收成的不确定的雷。
她编竹篮,想打捞水中的月亮,
只捞起半篮菱角,和一轮
长满尖刺的倒影。
记忆涌过蜡染的褶痕,
银河在梭腔里回旋——是耳鸣又响了。
未完成的襁褓微微颤动,
雾漫过心口:“崽啊,
奶奶织得动银河,却织不到
你城里的阳台......”
线头没入黑暗的刹那,
整个湘西的经纬,在她指节间,
轻轻塌方。
《乡场皱褶》
银镯滑落,沉入溪底,
像洗衣槌下滑落的一粒盐。
吊脚楼垂下藤梯,晾晒的干菜忘了收,
成了雀鸟过冬的口粮。
稻穗在谷仓里轻轻震颤,
是风穿过板缝,把辰河的戏文
撕成了碎片。
游子想用月光赎回当年的糯谷,
可月光太轻,称不出
辰河雾里那次离家的斤两。
铜鼓上的节气锁早已锈蚀,
因多年未敲,调门里
还卡着阿爹一声闷住的咳嗽。
所有归途,最终都坍缩成
这圆形的晒谷场。世界太大,
只有这里,还认得他腕上割稻的旧疤。
星光,重新校准他的银镯:
“娘,我闻见稻花了…”
——原来是隔壁在蒸糯米糕,
他鼻尖抵着冰凉的窗玻璃,
尝到了童年漏进缝隙里的,那点甜。
《破云之声》
九月的稻穗垂向黄土,太沉。
白露在蓑衣上,结成了霜。
崖壁的苦槠果坠河喂鱼,
傩面撞开云层,而戴傩面的人
在田埂上,脚下一滑。
木槌捶打着天光与腐土。
铜钹震开梯田鳞片间的闷雷。
吊脚楼托起辰河,辰河涨水,
快淹到楼板。雨,成了祖辈喉中
碾碎的珍珠——咳嗽,
咳不出,又咽不下。
唱腔磨过滩头的锋刃,
溅起带血的稻芒。唱破了音,
嗓子眼咳出带稻芒的血丝。
秋风剖开岩壳的年轮,
十月,用金黄的稻芒细细缝合。
唢呐被抛向空中,吹唢呐的人
鼓着腮帮,在快断气时,
听见山脊蚕食落日的回响:“崽啊,
对着大山喊,祖宗就应你了!”
——山那边应的,是你自己的骨头,
和几声斑鸠扑腾的空洞。
《文脉渡口》
墨滴在晨雾里晕开,
像昨夜磨墨时,滴落的瞌睡。
酉水推开发黄的晨昏,
渡船隆起脊背,驮满船哼唧的猪崽去赶集。
碾坊停转,谷粒孕出米虫的卵。
祖母的俚语在齿间烘烤晚霞,
烤糊了。竹篾筐漏下星子,
长庚星卡在河流回转的喉头——
是那撑船人,卡了一口咽不下的痰。
泛黄的信纸蜷曲如脐带。
墨迹漫漶,成了渡船下
脐带剪断的回音。茶峒在页码里洇游,
用残墨喂养橹声的根须。
写信人的眼泪洇糊了地址,
信,终究没寄到。
白塔将月光锻打成锚,碇住
所有漂流的姓氏。余下的故事,
被酉水浸透,化成白条鱼,
衔着水葬的桃花瓣,游向虹桥下——
去年龙舟赛,船桨磕破的旧伤。
《虹桥蚀代》
拱弧,未能熨开沱江的褶皱。
环卫工捞起的塑料袋,缠住
一尾鳑鲏鱼的黄昏。卵石沉默,
青苔太滑,孩子摔了一跤,
哭声清脆,像碰落了一串银铃。
旅人的脚步丈量白昼,
光斑沉淀,是有人忘了关闪光灯。
桥洞裱褙的流云,被雨淋糊,
成了半张宣纸上的悔意。
油纸伞撑开,等待显影成
船娘招揽生意那声湿漉漉的吆喝。
夕光镀透水道,石匠的錾痕
从碑文里咳出。被电锤惊散的麻雀,
衔着塑料稻穗,飞回虹桥的拱肋。
那尾明朝游来的鳑鲏鱼,突然
在银匠铺的淬火池里,翻了白肚。
阿婆用舀米汤的铝勺捞起它,喃喃道:
“六百年的霜,够不够腌透
这塑料的魂?”
注:凤凰虹桥始建于明洪武年间 桥身十三拱 昔日为湘黔商道要津 今日是游客打卡地 小商品批发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