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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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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509/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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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湘西手纹》(组诗十章)

《九月刻度》

阿爹磕了磕烟斗,

火星溅落,在谷堆里暗下去。

秋风数着稗子,一粒沉入暮色,

一粒,粘住阿妹拆辫子的指尖。

晒谷坪倾斜。陶瓮发出闷响——

是阿爹的脊骨,在梯田深处,

又一次抽穗。

蓑衣滴着水,银镯撞上酒坛。

坛身沁凉,坛内滚烫,

像那句未说出口的陪嫁。

霜爬进窗棂时,她把念想,

搓成了一根绵长的线。

山外飘来樟脑的气味,

“背篓空了,路还醒着。”

那么多梧桐叶飘落,却叠不成

一句童年遗落在田埂的应答。

《酉水纤痕》

纤绳勒进崖壁的肉里,

号子碎了,一勺喂给悬棺,

一勺,垫起稻穗沉甸甸的腰。

断崖推开亘古的青岩,

先祖的火种,在卵石深处,

呛出一缕幽蓝的烟。

礁石弓着背,流水为它雕刻新痂。

那声从淤泥里挣出的“走嘞——”,

卡在岩缝,多年后,

长成了我锁骨的形状。

辰河每涨一次水,

它就隐隐作痛,

像阿爷的驼背,至今还顶着船底。

《傩戏三更》

铜铃震落了霜。

阿婆的咳嗽,让傩面裂开细纹。

我们跪饮泥土的乳汁,接住的,

却是祖母散在祭坛的银发:

“天公疼憨人…”

后半句,被鼓点噎回她的喉咙。

火苗舔着陶瓮的肚腹,

所有的诘问与安抚,都在瓮中,

熬成黎明时分一碗暖身的茶。

山鬼提着星光巡山,

守夜人的松明,照见芦笙的孔洞里,

渗出去年吹笙人,咳在竹膜上的血。

《银匠的月亮》

锤起,锤落。

银屑溅进虎口的旧疤。

阿爸俯身,炭火映出

阿娘生前,用发丝轻量他手温时,

那一下微微的痒——

如今,长成了梅雨夜里

钻心的关节痛。

项圈总差一毫厘合拢。

风箱叹息时,她听见

银镯在月色里,渐渐变冷。

娃崽伸手去捞银浆里的星星,

却接住一捧烫手的倒影:

“阿爸,莫打了......

星星,已化成了阿妈淘米水面的皱纹。”

《松针下的对话》

松针落下,刺破地衣的寂静。

她筐里的菌子相互挤压,伞褶旋开,

像无声的铜铃——其实是九月的胃,在空鸣。

山坳在雨水里膨大,

孢子苏醒,在腐土下延续对话:

“明天,能否换回半尺新布?”

拾菌人一弯腰,整个山林

都跟着微微一颤。

背篓太重,压得山径

咬紧了牙关。

木屋檐角的蛛网上,

一朵鸡枞菌蜷缩着,

像祖母再也捏不住的顶针。

地下的菌丝网络颤动如血脉:

“回来吧,菌子又冒头了。

再晚,路就模糊成松脂的泪。”

《祖母的经纬》

辰河捻的线,总在梅雨季节发霉,夭折。

纺锤嗡嗡,缠进棉絮的,

还有她漏在竹篮里的光景。

梭子穿出时,衔着三个补丁

也裹不住的,一阵阵寒热。

桐油灯在结茧。飞蛾扑火,

像在徒劳地缝补光的漏洞。

竹钉叩打着节气,叩打着漏风的指望。

棉铃炸开,是关于来年

收成的不确定的雷。

她编竹篮,想打捞水中的月亮,

只捞起半篮菱角,和一轮

长满尖刺的倒影。

记忆涌过蜡染的褶痕,

银河在梭腔里回旋——是耳鸣又响了。

未完成的襁褓微微颤动,

雾漫过心口:“崽啊,

奶奶织得动银河,却织不到

你城里的阳台......”

线头没入黑暗的刹那,

整个湘西的经纬,在她指节间,

轻轻塌方。

《乡场皱褶》

银镯滑落,沉入溪底,

像洗衣槌下滑落的一粒盐。

吊脚楼垂下藤梯,晾晒的干菜忘了收,

成了雀鸟过冬的口粮。

稻穗在谷仓里轻轻震颤,

是风穿过板缝,把辰河的戏文

撕成了碎片。

游子想用月光赎回当年的糯谷,

可月光太轻,称不出

辰河雾里那次离家的斤两。

铜鼓上的节气锁早已锈蚀,

因多年未敲,调门里

还卡着阿爹一声闷住的咳嗽。

所有归途,最终都坍缩成

这圆形的晒谷场。世界太大,

只有这里,还认得他腕上割稻的旧疤。

星光,重新校准他的银镯:

“娘,我闻见稻花了…”

——原来是隔壁在蒸糯米糕,

他鼻尖抵着冰凉的窗玻璃,

尝到了童年漏进缝隙里的,那点甜。

《破云之声》

九月的稻穗垂向黄土,太沉。

白露在蓑衣上,结成了霜。

崖壁的苦槠果坠河喂鱼,

傩面撞开云层,而戴傩面的人

在田埂上,脚下一滑。

木槌捶打着天光与腐土。

铜钹震开梯田鳞片间的闷雷。

吊脚楼托起辰河,辰河涨水,

快淹到楼板。雨,成了祖辈喉中

碾碎的珍珠——咳嗽,

咳不出,又咽不下。

唱腔磨过滩头的锋刃,

溅起带血的稻芒。唱破了音,

嗓子眼咳出带稻芒的血丝。

秋风剖开岩壳的年轮,

十月,用金黄的稻芒细细缝合。

唢呐被抛向空中,吹唢呐的人

鼓着腮帮,在快断气时,

听见山脊蚕食落日的回响:“崽啊,

对着大山喊,祖宗就应你了!”

——山那边应的,是你自己的骨头,

和几声斑鸠扑腾的空洞。

《文脉渡口》

墨滴在晨雾里晕开,

像昨夜磨墨时,滴落的瞌睡。

酉水推开发黄的晨昏,

渡船隆起脊背,驮满船哼唧的猪崽去赶集。

碾坊停转,谷粒孕出米虫的卵。

祖母的俚语在齿间烘烤晚霞,

烤糊了。竹篾筐漏下星子,

长庚星卡在河流回转的喉头——

是那撑船人,卡了一口咽不下的痰。

泛黄的信纸蜷曲如脐带。

墨迹漫漶,成了渡船下

脐带剪断的回音。茶峒在页码里洇游,

用残墨喂养橹声的根须。

写信人的眼泪洇糊了地址,

信,终究没寄到。

白塔将月光锻打成锚,碇住

所有漂流的姓氏。余下的故事,

被酉水浸透,化成白条鱼,

衔着水葬的桃花瓣,游向虹桥下——

去年龙舟赛,船桨磕破的旧伤。

《虹桥蚀代》

拱弧,未能熨开沱江的褶皱。

环卫工捞起的塑料袋,缠住

一尾鳑鲏鱼的黄昏。卵石沉默,

青苔太滑,孩子摔了一跤,

哭声清脆,像碰落了一串银铃。

旅人的脚步丈量白昼,

光斑沉淀,是有人忘了关闪光灯。

桥洞裱褙的流云,被雨淋糊,

成了半张宣纸上的悔意。

油纸伞撑开,等待显影成

船娘招揽生意那声湿漉漉的吆喝。

夕光镀透水道,石匠的錾痕

从碑文里咳出。被电锤惊散的麻雀,

衔着塑料稻穗,飞回虹桥的拱肋。

那尾明朝游来的鳑鲏鱼,突然

在银匠铺的淬火池里,翻了白肚。

阿婆用舀米汤的铝勺捞起它,喃喃道:

“六百年的霜,够不够腌透

这塑料的魂?”

注:凤凰虹桥始建于明洪武年间 桥身十三拱 昔日为湘黔商道要津 今日是游客打卡地 小商品批发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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