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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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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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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后青石板上的光(散文)

这光,不是那种劈头盖脸的朗照,也非那种精致得有些虚伪的舞台追光。它是一种沁凉的光,一种仿佛从石板深处被雨水浸泡出来的、带着幽幽青芒的光。它贴着地皮,薄薄地铺展开来,像是给这古老的巷道镀上了一层流动的、液态的釉色。我蹲下身,几乎是匍匐下去,将手掌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敬畏,贴向那片光。

指尖触到的一刹那,一股清冽的凉意,顺着神经,闪电般地传遍了全身。这凉意,不像冰那般刺骨,而是一种温存的、沉静的凉,是积蓄了整夜雨水的石髓,在无声地吐纳。石板的表面,光滑得出奇,却又不是玻璃那种滑腻。掌纹与石板上亿万年磨蚀出的肌理相贴合,仿佛触摸的不是石头,而是时间冷却后坚硬的皮肤。这光,便成了这皮肤上隐约浮现的、智慧的纹理。

我的故乡,也有一条这样的巷子,也是由这般的青石板铺就。记忆的闸门,被这触手可及的冰凉与微光,“哗”地一声冲开了。那时的雨,似乎总下得比现在要耐心,要绵长。雨歇之后,我们这些光着脚丫的孩童,便像是得了赦令的囚徒,争先恐后地涌到巷子里。积水的洼地是我们的乐园,一脚踩下去,浑浊的水花溅起,带着泥土的腥甜气,凉丝丝地贴在小腿上。我们最爱的,却是在那半干未湿的青石板上,寻找这种奇异的光。

我们管它叫“石头的汗”。大人们总说,雨后石头会出汗,滑得很,莫要摔了。于是,这光在我们稚嫩的心里,便带上了一层神秘的、属于自然生命的色彩。我们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去抚摸那“汗珠”,觉得石头也和我们一样,跑累了,或是被夏天的闷热逼出了汗水。我们甚至会趴下去,用舌尖轻轻一舔——那是一种什么味道呢?涩涩的,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更多的是那种无法言喻的、属于大地的、本源的洁净。这味道,至今仍储存在我的味觉记忆里,像一个永恒的密码。

如今,我在这异乡的巷子里,重复着儿时的动作,却再也无法俯身去品尝了。那份与自然肌肤相亲的、毫无芥蒂的野趣,早已被岁月这更无情的雨水,冲刷得只剩下一点淡淡的痕迹。我触摸到的,更多的是记忆的凉,而非雨水的凉。这光,也不再是“石头的汗”,而更像是一面模糊的、被时光磨损了的镜子,映照出我那个同样被磨损了的、回不去的故乡。

我忽然想起明人计成在《园冶》里的一句话:“多方胜景,咫尺山林。” 那些精巧的江南园林,之所以能于方寸之间营造出山林的意境,靠的正是对这种自然元素的提炼与再造。园中的铺地,常用破碎的青瓦、鹅卵石,拼凑出水波、冰裂的纹样。雨后初晴,雨水浸润了这些缝隙里的青苔,阳光一照,便泛出一种温润内敛的光泽。那光,是人工的,却又是极自然的;是刻意安排的,却又追求着“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机趣。它不像我脚下这乡野石板的光那般粗犷、原始,却多了一份文人的雅致与沉思。

此刻我指间的光,是计成不曾料想的。它不属于园林,它属于更广阔的、未被驯服的民间。它没有被赋予“鹿地”、“冰裂”那般风雅的名称,它只是沉默地存在着,见证着更朴素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这光里,有挑夫沉重的脚步磨出的包浆,有妇人浣衣时溅上的皂角气息,有牛车铁轮碾过的深深辙印。它是生活的底色,是劳作的辉光。园林里的光,是供人品玩、退思的;而这里的光,本身就是生活的一部分,甚至就是生活艰辛的、沉默的本身。

我的思绪,不由得飘得更远,飘向了那些真正的、洪荒时代的石头。我想起在博物馆里见过的汉画像石。那些石头,原本也该有这般青黑的质地吧?只是被千年的黄土掩埋,染上了深沉的褐色。石面上,是汉代匠人用最简练的刀笔刻出的画面:巡弋的车马、奔腾的异兽、西王母的仙境……没有光影的细腻晕染,只有线条的磅礴力量。我想象着,在某个遥远的时代,一场大雨过后,这些尚未被埋入地下的巨石,其表面是否也曾泛起这样清冷的光?那光,曾照耀过那些无名匠人额角的汗珠,也曾与画中神兽的眼睛一同闪烁。那光是原始的、神秘的,承载着一个民族对宇宙、对生死最懵懂也最热烈的想象。从神性的光辉到人间烟火的光亮,石头记忆的变迁,正是神祇退场、生活登场的注脚。神祇退场,凡人登场;神话湮灭,生活永续。

然而,就连这最朴素的生活记忆,也正在加速地消亡。故乡的那条巷子,前些年回乡时,已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坚硬、平整、毫无个性的水泥路面。雨水落在上面,只会形成一片呆板的、白晃晃的水膜,再也生不出那种内敛的、幽幽的青光。水泥地是高效的、实用的,但它没有毛孔,不会呼吸,它拒绝记忆的渗透。它像一层厚厚的脂粉,试图掩盖掉所有历史的皱纹与疤痕,呈现出一张光滑而失忆的面孔。

青石板路的消失,或许是一种必然。它不平整,行车颠簸;它的缝隙里容易滋生蚊虫;雨天行走,一不小心便会滑倒。现代性追求的是速度、效率和绝对的掌控,而青石板路所代表的,是一种缓慢的、允许意外和瑕疵的、与自然相互嵌入的节奏。我们为了走得“更快”、“更稳”,便毫不犹豫地铲除了那条“慢”的、会“出汗”的路。我们得到了一种更为便捷的畅通,却似乎永远地失去了一个能与大地对话的触点,一种能与往昔通灵的密码。

我依然蹲在原地,腿脚已有些麻木。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终于越过了高耸的楼顶,斜斜地射了过来。奇妙的事情发生了。那原本清冷的光,在邂逅了这暖色调的夕阳之后,仿佛被点燃了。它不再仅仅是沁出来的,更像是浮起来的,成了一层悬浮在石板表面之上的、极薄的金绿色氤氲。冷与暖,记忆与现实,逝去与存在,在这一刻达成了短暂的妥协与交融。

这光,是无数个昨天的折射。是那些在此走过的无数先人的足迹,是他们的悲欢离合,他们的汗水与泪水,他们的沉默与歌谣,共同打磨、浸润出的光泽。它是一部无字的史书,用一种只有心灵才能解读的语言,记录着时间的沉积。我们每个人,或许也都是一块行走的青石板,肩负着属于自己的、由过往经历凝聚而成的光。这光,平时隐匿在尘世的喧嚣之下,唯有在生命中的“雨后”——那些寂静的、沉思的、被某种清洁的精神之雨洗涤过的时刻,才会幽幽地浮现出来,提醒着我们来自何处,又将归于何处。

我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巷子那头,是现代都市璀璨而密集的灯火,像一片欲望的星海,喧嚣而诱人。我又回头看了看脚下,那片金绿色的光正在渐渐暗淡,随着水汽的蒸发,重新隐没到青石板的肌理深处去了。

我最终朝着那片璀璨的灯火走去。我知道,我属于那个世界,那个由水泥、钢铁、玻璃和数字构成的世界。但我的脚底,却仿佛永远地带走了一丝那青石板上的凉意,与那光的存在。它成了我身体里一块小小的、坚硬的、会发光的沉淀。在往后无数个匆忙、干涸的白日,与焦灼、失眠的夜晚,只要我想起它,便能感到一种来自大地深处的、沉静的慰藉。

那光是熄灭了么?不,它只是沉潜如种子,等待下一场雨。而我继续在人生泥泞中行走,或许也能磨出一丝半毫属于自己的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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