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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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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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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年中秋时》

我生在湘西的吊脚楼里,枕着酉水河的水声入梦,在青石板路上学会行走。而今站在二十五层宿舍的阳台上,手中冰凉的电子屏幕里,家族群的热闹如潮水般涨落。这都市的月亮太完美,像珠宝店橱窗里精心打磨的银饰,每一道光芒都经过精心设计,却失了山间月亮那份随心所欲的野趣。远处霓虹灯模糊了天际线,恍惚间,我仿佛又回到那个被武陵山脉环抱的故乡,听见祖母在暮色四合时呼唤我的乳名,那声音穿过层层叠叠的时光,依然清澈如昨。

记忆里的中秋是从清晨的雾气开始的。天还未亮透,远山还笼在青灰色的薄纱里,母亲就已经在灶间忙碌开了。松柴在灶膛里噼啪作响,那声音像是节日的序曲,在静谧的晨光中格外清脆。她要做的是湘西特有的麻子月饼,这活儿得从和面开始。面粉要选用当年的新麦,掺上自家榨的茶油,揉面的力度很有讲究——太轻了不成型,太重了又会失了酥脆。我总爱蹲在灶前,看母亲的手在面粉与清水间穿梭,那双手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却能在揉捏面团时展现出惊人的灵巧。馅料是早就备好的:炒香的花生碾成粗粒,黑芝麻和白芝麻按一定比例混合,还要加上自家晒的橘皮丝,最后用土蜂蜜调和。面团在她手中翻滚、挤压,包进满满的馅料,再一个个按进枣木模具里。那"叩"的一声脆响,在晨雾中格外清晰,仿佛把整个秋天都收拢在了方寸之间。成型后的月饼还要撒上一层白芝麻,如初雪覆满远山,然后才能送进灶膛边的烤炉。等待的过程总是漫长而甜蜜的,香气从灶间飘出,弥漫整个吊脚楼,连廊下的黄狗都会抬起头,朝着灶房的方向不住地摇尾巴。

而父亲的舞台在黄昏。他必在中秋宴上显露拿手好戏——爆炒崽鸭。这道菜,是湘西人刚烈与柔情在舌尖上的和解。鸭子必要选刚长成的“崽鸭”,肉质细嫩,骨节间还带着少年般的弹性。真正的灵魂是辣椒:阿公晒的红辣椒辣得醇厚,阿婆腌的酸辣椒酸得醒神,阿妹串的干辣椒香得浓烈。父亲系上粗布围裙,便在灶前开始了他的创作。宽油烧滚,仔姜片与蒜瓣率先下锅,爆出辛香,旋即倒入斩好的鸭块,热力瞬间锁住鲜美的汁水。而后,便是辣椒的盛大登场,红的、酸的、干的,纷纷扬扬倾入锅中,与鸭肉在猛火的催逼下激烈地碰撞、交融。最后淋上一勺自家酿的米酒,火焰“轰”地一声在锅沿升腾而起,映亮父亲专注的面庞,也将所有风味淬炼到极致。这盘菜端上桌,红彤彤一片,是视觉的盛宴,更是湘西人耿直火辣、不畏艰辛的性情写照。吃一口,舌尖先是被辣意席卷,继而仔姜的辛香、米酒的醇甜层层泛起,恰似生活,百味杂陈,却总能在烈火烹油后,归于温暖与踏实。

最富诗意的当属“送瓜儿”的习俗。中秋前几日,年轻人就开始在田间地头物色合适的粉冬瓜,要选形状饱满、色泽均匀的。到了中秋夜,月亮刚爬上东山头,一群年轻人就会悄悄摸进瓜地,“偷”走早就看中的那个最大的冬瓜。然后大家聚在村头的打谷场上,给冬瓜穿上红纸剪裁的衣帽,用木炭画出眉眼,一个“冬瓜娃娃”就诞生了。由一位已生育的媳妇扮作“送子娘娘”,在唢呐和锣鼓声中,一行人热热闹闹地把“冬瓜娃娃”送到新婚或不育的人家。主人家不但不恼,反而要端出早就准备好的瓜子、花生、米酒来招待大家。这个源于盘瓠传说的风俗,把整个小镇变成温暖的喜剧舞台。我记得邻家阿姐出嫁后的第一个中秋,就收到了这样一个“冬瓜娃娃”。她羞红的脸在月光下格外动人,像极了沈从文笔下新嫁娘的模样。第二年,她果然生了个大胖小子,满月酒时还特意给当初送瓜的年轻人们每人封了个大红包。

月亮初升时,苗寨的“跳月”就开始了。这是年轻人最期待的环节。姑娘们穿上绣花百褶裙,戴上沉甸甸的银饰——银冠、银项圈、银手镯,走起路来叮当作响,像山涧的清泉流过青石。小伙子们则抱着芦笙,个个精神抖擞。月光如水银泻地,在场坝中央燃起的篝火映照着一张张年轻而虔诚的脸。他们相信月亮是忠诚憨厚、勤劳勇敢的青年,与美丽的水清姑娘历经磨难终成眷属。芦笙响起,男女分成两排,随着节奏翩翩起舞。在这“闹月”的夜晚,多少情愫在月光下萌芽,如同《边城》里的翠翠与傩送,在那座白塔下,用歌声传递着最纯真的爱恋。我记得隔壁苗寨的阿雅,就是在某个中秋的跳月会上认识了现在的丈夫。她说那晚的月亮特别圆,银色的光辉洒在每个人的身上,那个吹芦笙的小伙子的侧影格外好看。

而我们土家族的女儿,中秋这日要请女婿回家,用新产的糯米打糍粑。这是一项需要体力和技巧的活儿。新收的糯米要提前浸泡一夜,上甑蒸熟后,趁热倒入专用的石槽中。两个壮劳力各执一根木槌,你一下我一下地捶打。这需要默契的配合,否则木槌可能会撞在一起。未婚姑娘会送给心上人一个又圆又大的糍粑,象征爱情忠贞不渝。母亲做的糍粑别有风味,要用新鲜的高粱叶包裹,蒸熟后带着植物的清香,内里是黄豆粉与红糖调制的馅料,又韧又软,六味俱全。她总一边揉着面团一边说:“做糍粑要用心揉,就像经营婚姻,要柔中带刚,刚中有柔。”我记得姑姑出嫁前,祖母手把手教她打糍粑的场景,那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们的脸庞,但祖母的话语却清晰地印在了每个人的心里。

侗族姑娘则在中秋夜玩“偷月亮菜”的游戏。她们会三五成群,打着自制的花伞,悄悄摸到意中人家的菜园里,故意高声叫喊:“你的瓜菜被我扯走了,你到我家去吃油茶吧!”若能摘到并蒂的瓜果,便是美满姻缘的吉兆。被“偷”的人家不但不恼怒,反而觉得沾了仙女的福气。这些充满智慧的习俗,让中秋不只是团圆的节日,更成为年轻人表达情感的绝佳时机。我记得有一年,寨子里的侗族姑娘阿莲在月光下摘到了一个并蒂的南瓜,羞得满脸通红。第二年中秋,她果然和那家的小伙子成了亲,婚宴上还把那个风干的并蒂南瓜挂在喜堂中央,成了全寨人津津乐道的美谈。

这些习俗如今想来,每一个细节都饱含深意。湘西人把月亮看作老人、祖先,赏月时不允许用手指点,说是会割耳朵。这种敬畏,源于对天地自然的感恩。中秋之于湘西人,不只是团圆,更是对生命的礼赞,对爱情的祝福,对丰收的庆典。就像沱江的水,看似平静,内里却奔涌着生生不息的文化血脉。我记得每年中秋,祖母都会在庭院里摆上香案,供上时令瓜果。她焚香祭拜时的神情格外庄重,仿佛在与天地对话。那时我不懂,现在才明白,那是对自然的敬畏,对传统的坚守。

可在城市生活的第四十多个中秋,我发现这些记忆正快速褪色。儿孙都从未见过月饼模子,以为月饼生来就在塑料盒里。他们无法理解为什么要对冬瓜顶礼膜拜,正如我无法向他们解释,为什么微信群里热烈的祝福,却暖不热阳台上清冷的月光。现代生活像一台高效的脱水机,榨干了传统习俗的血肉,只留下干瘪的形式。去年中秋,我特意回湘西乡下过节,想再次感受真正的传统。可是寨子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送瓜儿”的队伍凑不齐人,“跳月”也变成了表演性质的节目。后辈看着手机里的游戏,对窗外的月光毫无兴趣。那一刻,我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但变化中也有传承的智慧。去年中秋,我在电商平台意外发现了一家卖湘西麻子月饼的老店。虽然味道已不复当年,但那个熟悉的枣木模具印出的花纹,还是让我眼眶发热。更让我惊喜的是评论区,那里聚满了天南地北的湘西人。我们隔着屏幕回忆爆炒崽鸭的诀窍,争论哪个寨子的“跳月”最热闹,分享各自记忆中“送瓜儿”的趣事,仿佛完成了一场赛博朋克的团圆。表妹在家族群里发来她改良的土家糍粑视频,加入了抹茶粉和芝士,虽然传统派的长辈摇头,却让孩子们爱上了这道传统美食。远在旧金山的堂哥甚至通过视频连线,全程参与了家里的中秋祭拜。科技以它特有的方式,为传统注入了新的生命力。

今年我决定在厨房里复原记忆。从网上找来柴火月饼的配方,特地托人从老家寄来茶油和土蜂蜜。学着母亲的样子揉面,手指陷入温软的面团,忽然想起她说过:“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人心也要这样能伸能缩。”原来,传统的真谛不在于形式完美,而在于那份面对残缺依然坚持庆祝的勇气。就像湘西的大山,看似沉默,实则每一道褶皱里都藏着生命的韧性。我也尝试复刻父亲的爆炒崽鸭,虽寻不到地道的腌酸辣椒,却也用市场能觅得的材料,炒出了一盘红火火的家常滋味。辣味呛出眼泪时,透过朦胧的泪眼,我仿佛又看见了父亲在灶前微微前倾的背影,锅铲在他手中如指挥家手中的棒。

夜幕降临时,我的月饼与崽鸭终于出炉,形状不甚规整,却散发着朴实的香气。窗外,月亮挣脱云层,将清辉洒进千家万户。我拍下这桌“湘西风味”发给家族群,立刻激起一片回应。表哥在广东晒出他做的爆炒崽鸭,表妹在成都上传当地苗寨的跳月视频,八十岁的姨婆甚至发来语音,用土家语唱起古老的拜月歌。这一刻,时空仿佛折叠,我们虽散落四方,却在这轮明月下,在这一盘盘火辣的崽鸭与一声声乡音中重新相聚。远在美国留学的女儿发来视频,说她正在唐人街和同学们一起过中秋,虽然吃的都是美式月饼,但那份思乡之情却是一样的浓烈。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中秋从来不只是怀旧。当苗鼓通过短视频传遍世界,当“送瓜儿”成为朋友圈的暖心故事,当远在西班牙的华侨每年都要寄家乡的麻子月饼,湘西的中秋正在以新的方式延续。我们失去了天井里的八仙桌,却获得了整个星空下的共鸣。传统不是静止的标本,而是流动的江河,每一代人都在其中注入新的支流。就像我儿子,虽然不懂“送瓜儿”的由来,却在中秋夜用乐高积木搭了一个“冬瓜娃娃”,还说要送给隔壁刚搬来的新婚夫妇。这童稚手中的积木方块,何尝不是古老习俗在新土壤里生出的新芽?

月亮升到中天,像祖母的木月饼模子,在时光的面团上叩击出新的印记。每一代人都是月饼师傅,用当下的材料,揉捏出属于自己的中秋滋味。重要的不是复刻完美,而是在变化中守住那份“千丝万缕的牵挂”。就像那盘爆炒崽鸭中的辣意,直白、浓烈,是湘西人穿越山海也要回家的执念。我想起父亲去年中秋时说,现在寨子里虽然年轻人少了,但每到中秋,大家都会想方设法赶回来。实在回不来的,也会在视频里参与每一个环节。这种无论身在何处都要团圆的心意,或许才是中秋最珍贵的传承。

夜深了,我恍惚中看见远在海外的孙女艾米、米娅跑来问我能不能用手指月亮。我学着祖母的语气说:“轻轻指,月亮公公知道你是好孩子。”她们怯生生地伸出手指,月光在他指尖流淌成河。这条河从盘瓠的神话流来,经过沈从文的边城,流进今夜的城市阳台,还将流向更远的未来。我忽然想起父亲说过,湘西人信巫鬼,重祭祀,不是因为迷信,而是懂得敬畏。在这个物质丰盈的时代,我们或许更需要这份对自然的敬畏,对传统的温情。就像今夜,虽然我们栖身在玻璃与钢铁构筑的巢穴里,但只要抬头看见这轮明月,千百年来的清辉便如旧友般如期而至,带着同样温润的思念。

又是一年中秋时。湘西的月光穿越时空,照在游子的心上。那月光里有苗寨的芦笙、土家的糍粑、侗乡的瓜菜,更有父亲那盘火辣滚烫的爆炒崽鸭,以及祖母在吊脚楼前呼唤的声音。所有这些,都汇成中华民族共同的情感密码——无论身在何处,只要抬头看见这轮明月,我们就知道,有一条看不见的丝线,将我们与故乡紧紧相连。今夜,在千千万万个家庭里,同样的月光正在诉说着同样的思念。虽然庆祝的方式在变,食材在变,甚至语言也在变,但那份对团圆的渴望,对美好的向往,却始终如一。

月光如水,照见过去,也照亮前路。在这个急速变化的时代,中秋给予我们的,不仅是团圆的慰藉,更是文化认同的锚点。就像武陵山脉的褶皱,在亿万年的地质运动中依然保持着基本形态,湘西的中秋习俗在现代化的浪潮中,也以新的形式延续着古老的精神内核。当我们品尝着改良的麻子月饼,复刻着记忆里的爆炒崽鸭,视频连线参与家乡的跳月,我们正在书写属于这个时代的中秋记忆——既承载着千年的文化基因,又焕发着现代的生机与活力。这轮明月见证过甲骨文里的祭祀,见证过唐诗宋词里的相思,也必将见证未来的我们,以尚未发明的方式,继续这千年不变的团圆之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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