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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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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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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凉了,我再给你续上》(散文)

(一)

指节触到杯壁,凉意便顺着纹理渗进来了。那不是锋利的凉,是钝的,带着重量,往骨头里沉。像童年井台边那块青石,在夜色浸染下,缓缓吐纳着白昼储存的体温。杯中的茶汤,早已失了那缕袅袅如篆香的白汽,颜色沉黯下去,成了温吞的、旧书页般的褐黄。

就在这触觉的凉意里,耳边偏又飘来一句极轻、极柔的话:“茶凉了,我再给你续上。”

声音是苍老的,带着砂纸打磨过木器般的沙哑,内里却透着一股被岁月熬煮得醇厚的暖。这话语本身,寻常得如同灶台上的米缸。可奇就奇在它的节奏与时机。它不是问句,带着探询;也不是宣告,带着提醒。它只是一句平静的陈述,接着一个更平静的承诺。仿佛在说,凉了,便续上,如同日出日落,是这人间最朴素的天理。

我的神思,便在这一触一听之间,被拽离了当下,坠入一片由光影与尘埃织就的深潭。我想起的,是祖母朝西的老屋,木门槛上有一道被柴刀误伤的缺口。也是这样的午后,阳光穿过木格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暖洋洋的光斑,像谁不经意间撒下的一把旧金币。空气里浮动着微尘,那是时光本身细小的骨骼。祖母总是坐在那把磨得油亮的竹椅上,我则伏在她膝头。她手里做着针线,银针穿过布帛的“窸窣”声,是我童年里最安神的呓语。

每当我面前那杯她特意为我泡的、兑了太多蜂蜜的糖茶不再冒热气时,她便会停下手中的活计,并不看我,只是伸出手,用手背轻轻贴一下杯壁,然后颤巍巍地起身,提着那把祖传的、壶嘴缺了一小角的锡壶,缓缓地将滚烫的开水注入。蜂蜜再次融化,甜腻的香气重新弥漫,像一个过于温暖的承诺。她从不问“凉了吗”,也从不说什么“小心烫”。一切的动作,都如呼吸般自然。那时我只知糖水的甜,哪里品得出这“续上”二字里,所包含的是一种怎样无需言说、却如大地般坚实的看顾。

如今,提锡壶的人,早已化作了青山黄土。而我,竟也在不知不觉间,成了那个会用手背去试探杯壁温度的人。

(二)

茶水是有生命的,它的体温,是另一种时光的刻度。

从茶叶与沸水相逢时那激越的、近乎痛苦的翻滚与舒展,到茶香四溢、汤色明艳的鼎盛年华,再到热气散尽、滋味转沉的幽暗,最后归于彻底的冷寂。我们品茶,说是品其香气与滋味,更深一层,品的或许是这温度变化的整个过程。

“续上”这个动作,于是便具有了仪式的意味。它是在时间的指缝间,小心翼翼捧住那即将坠落的温暖。时间如大河,我们无力阻挡。但我们可以在它冲刷的间隙里,为彼此续上一杯热茶,让那短暂的、可掌握的温暖,得以苟延残喘。这续上的,哪里只是水,分明是一份“我还在”的见证。壶嘴倾泻的弧光里,我分明看见多年前那个提锡壶的身影,穿过时间的雾障,又一次在我的杯子里降临。

这又让我记起一桩旧事。我中学那位沉默的地理老师,一生爱茶,教案旁总放着一小罐凤凰单丛。某个冬夜,我去他书房问问题,他正与一位老友对坐。屋里只有茶香与翻书声。忽然,那位友人看着杯中,喃喃道:“这杯茶,和昨天那杯,还是一样的么?”老师闻言,布满粉笔灰的手指执起那把小小的紫砂壶,将友人半凉的杯子缓缓注满,只说:“不一样的。你喝喝看。”

那时我不懂,如今才略略明白。昨日之茶已死,明日之茶未生,唯有眼前这一杯,无论温热还是已凉,才是真真切切的。“续上”之后,便是“喝喝看”,专注于当下的这一刻,体会这片刻的宁静与共在。这或许便是面对流逝最豁达,也最诚实的态度了。

(三)

既然说到了“续”,便不能不说说那承纳茶汤的“器”,也就是这杯子。

我手中这只,是素净的白瓷,胎体不算顶薄,却自有一种敦厚的气度。它不像玻璃杯那般通透张扬,将内里一切变化都急切地展示给人看;也不像紫砂壶那般深沉内敛,以吸附茶垢为荣。它就是那么安安分外地白着,像小时候药店柜台上包药的薄纸,透着一种让人安心的脆弱与洁净。

杯身因为年深日久的摩挲,已泛出一种温润的、玉石般的光泽。那上面没有繁复的花纹,只在下缘,有一道极细密的、冰裂似的开片纹路。平日里看不出来,只有当茶汤浸润,那些暗藏着的、错综复杂的脉络才隐隐浮现,如同我掌心里那几条怎么也无法抚平的、命运的线。

我常想,这杯子,不也像极了我们这些被时光浸透的生命个体么?初生时,谁不是光洁如玉,带着一股未经世事的锐气?然后,被生活的沸水一次次地冲泡。烫过,疼过,翻滚过。有的杯子,“啪”的一声,便碎裂了,成了再也拼凑不回的瓷片。而更多的杯子,则在这一次次的淬炼中,慢慢地沉静下来,磨去了火气,变得能包容各种滋味。那细密的开片,便是岁月赠予的勋章,是内在的、不轻易示人的韧性。

而人与人之间的情感,也正是依靠着这无数次的“续杯”才得以维系的。这“续上”,可能是一次深夜长谈时默默添水的动作,可能是一句病榻前更换被汗浸湿的毛巾,可能是一个无言却坚实的拥抱。它不需要多么轰轰烈烈,往往就体现在最微不足道的细节里。就像此刻,这一句“茶凉了,我再给你续上”。

器以载道,这朴素的茶杯,承载的正是这“续”的人间至道。

(四)

思绪飘得远了,再回到这现实的桌前。续上的新水,又重新激荡起茶叶的魂灵。一股清雅的、带着炒豆香的蒸汽,活泼地升腾起来,与室内原本沉滞的空气交融在一起。

我注视着杯中。那些原本沉在杯底、蜷缩如沉睡婴儿的茶叶,被这新鲜的热力一激,又纷纷舒展开来,在水中跳起了一场缓慢而优雅的圆舞。它们上下沉浮,旋转,飘摇,最终,又会慢慢地、心甘情愿地沉落下去,将一生的精华,毫无保留地交付给这一泓清水。

这新续的茶,滋味是往回走的。它不再像头道茶那样浓烈逼人,香气也沉入了水底,需得用舌尖细细地去品,才能领略那更深处、更绵长的甘甜。这恰似一段步入中年的关系,褪去了最初的激情与热烈,剩下的,是更深厚的理解、更从容的相伴。它不再追求表面的喧哗,而是转向内在的、沉实的丰盈。

由此,我又想到了我们身处的这片古老土地。它的文化,不也像这一壶被反复冲泡的老茶么?数千年的滋味,早已沉淀为杯底厚实的“茶底”。有时,它看上去似乎是“凉”了,被时代飞奔的扬尘所覆盖。但总需要有人,不断地为之“续上”新的活水。这“续”,不是简单的重复,不是原封不动地加热,而是要以新的温度、新的视角,去重新激活那古老的“茶底”,让它在新的时候里,焕发出不一样的香气。泼掉凉茶固然轻易,但那沉淀杯底的茶魂,也随之消散了;而固守陈规,不敢注入活水,则会让文化彻底失去生命力。真正的传承,正应该是这种充满敬畏而又勇于创新的“续杯”啊。

(五)

“茶凉了,我再给你续上。”

这句话,此刻在我心中回荡,已不再仅仅是一句生活里的闲话。

它承认“茶会凉”这一冰冷的事实,这是一种深刻的清醒。它不回避生命的有限、情感的易变、时光的残酷。但它紧接着用“我再给你续上”这平实的动作,表达了一种温暖的、不屈的执着。这是一种在认清了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的英雄主义。

这世间,有什么是永远不会凉的呢?再滚烫的誓言,也会在时间的风中冷却;再辉煌的功业,也会在历史的沙土中掩埋;再蓬勃的生命,也终将走向寂灭。这是天道,是任何人都无法逆转的规律。

然而,人之为人,其最可贵之处,或许就在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这点温情与坚持。

我们无法阻止太阳西沉,但我们可以点起一盏灯;我们无法留住青春的容颜,但我们可以培育一颗不老的心;我们无法让一杯茶永远温热,但我们可以一次又一次地,为彼此续上。

这“续上”的,是茶,是暖意,是陪伴,更是一种生生不息的希望。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悄然暗淡下去,由明亮的橘黄转为沉静的靛蓝。远处的楼宇,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火,每一盏灯下,想必都正在发生着各自的故事,各自的悲欢。或许,也正有人,在轻声说着同样的话:“茶凉了,我再给你续上。”

我收回目光,落在眼前的杯上。茶汤又微微地凉了一些,但那份由外而内、再由内而外生发的暖意,却已牢牢地驻扎在了我的心间。我端起杯,轻轻地呷了一口。这一次,我品出的,是岁月全部的滋味。

而那句话,依旧在耳边,温润如玉,余韵悠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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