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我舌根下似乎还垫着永顺王村(现芙蓉镇)那个午后的一小块清凉。那是一场连下了三日的梅雨初歇的午后,青石板路被浸润得油亮,深一块浅一块地反射着天光,像一条搁浅在古镇里的河。空气里满是泥土被雨水浸泡后散发的腥甜,混着远处姜糖铺子传来的、有些腻人的甜香。“刘晓庆米豆腐店”的招牌,红得有些跋扈,与这潮湿的静谧格格不入。而就在它旁边,一个半人高的粗陶坛子,却像一位入定的老僧,沉静地踞在墙角。
卖萝卜的阿婆,就蜷在坛边的一张竹椅里,打着盹。她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布苗服,银饰很少,只在袖口绣着几朵依稀可辨的山花。她的头一点一点,花白的发髻也跟着轻轻颤动,与周遭游人相机快门的“咔嚓”声、导游喇叭里的喧嚣,隔着一层无形的、厚厚的茧。我递过一枚被手心捂得微温的一元硬币。硬币落下的轻响让她惊醒。她抬起松弛的眼皮,那双眼睛像是蒙着辰河上的薄雾,浑浊,却有一种安然的慈和。她没说话,只是颤巍巍地拿起一把被岁月磨得溜光的竹筷,探进坛底,小心地捞拨着,仿佛在打捞一个沉睡了许久的、关于山野的梦。
几片萝卜终于被请出了坛口,落在一次性的透明塑料碗里。它们已褪尽了最初的雪白,染上了醋汁温润的琥珀色,变得半透明,像浸透了夕阳的薄冰,又像一块块被溪水打磨了千年的黄玉。阿婆又舀起一小勺汁水,淋在上面,那汁水便顺着萝卜的肌理蜿蜒而下,聚在碗底,漾着一汪动人的光。我几乎是怀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心情,用竹签叉起一片,送入口中。
“咔嚓”。这声音极清冽,极果断,像一根细小的银针,精准地刺破了南方夏日那层黏稠的、雾蒙蒙的薄膜。紧接着,一股子毫不妥协的、尖锐的酸,便毫无预兆地顶了上来。这不是陈醋那种温吞的老成,而是湘西自家米醋特有的、带着粮食本分与山野气息的鲜酸。霎时间,唾液如同听到集结号的士兵,从舌根、从两颊汹涌地奔袭而来,涤荡了所有的昏沉与倦意。我几乎要皱起眉头,那酸却已完成了它先锋的使命——它像个沉默的清道夫,把味蕾上所有疲沓的、杂乱的味道一扫而空,预备出一片清净的旷野。
正当你准备迎接更猛烈的酸袭时,甜,却从牙缝里,从舌根深处,温吞吞地、不容拒绝地包抄过来。那是大块黄冰糖在文火慢熬中彻底融化后的甘醇,宽厚、绵长,带着阳光的暖意。它像一个温和的调停者,细细抚慰着被酸冲击得有些紧张的阵地。就在这酸甜二重奏缠绵交织、难分难解之际,一股奇异的香气,不像花香,不像果香,更像山间晨雾裹挟着草药清芬的冷冽,幽幽地、固执地钻进鼻腔。是紫苏。它不让这滋味沦为单纯的、讨好的甜腻,它带来一种距离感,一种清醒的、甚至是略带孤高的提醒,将这场味觉的体验,瞬间提携到一个空灵而奇异的境界。
我端着那碗萝卜,站在古镇喧闹的街心,却觉得四周的声浪仿佛退潮般远去,天地间只剩下口腔里这一方风云激荡的小宇宙。最后,那一点辣,才像个沉得住气的伏兵,迟迟而来。它不是川渝火锅那般张扬燥热的辣,而是野山椒被醋汁浸泡后,褪去火爆,只余下一线温吞的暖意,悄悄地埋伏在喉咙深处,慢慢地煨着,升腾着。它把先前所有散乱的、飘忽的滋味,都妥帖地收拢到一起,最终熨烫成一种完整的、踏实的、可以久久回味的体验。
记得,在湘西乡下的老家,我曾完整地看过婆婆制作醋萝卜的过程。湘西本地的萝卜,是有些丑的。它们往往歪歪扭扭,沾着洗不尽的泥土,表皮糙厚,带着一种沉郁的土黄色,透着一股子“拙”气。但外婆拿起一个,在井边哗哗地冲洗干净,放在案板上,手起刀落,“咔嚓”一声劈开——内里竟是那样惊人的、饱满的清白,质地紧密,掂在手里,沉甸甸的,像揣着一团不言语的冰雪。母亲说,这萝卜,不能去皮。“皮是它的风骨,”她一边用粗盐用力揉搓着切好的萝卜块,一边用带着乡音的普通话说,“去了皮,萝卜就泄了气,只剩软塌塌的甜腻,是经不住往后复杂的滋味的。”盐粒沙沙作响,逼出萝卜内部生涩的水分,这个过程,看起来竟有几分像少年初入世时,必要经受的一番磋磨。
熬制醋汁,是真正的仪式。本家酿的米醋,颜色比市售的更为温润,酸味醇和,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酒糟香。婆婆将米醋倾入一口专用的、洁净无油的瓦罐,投入大块晶莹的黄冰糖,便只余下文火的舔舐。她不急,就那么守着,看冰糖在微澜的醋汁里,从坚硬到柔软,最终化作无形,只留下满罐的甘醇底蕴。这时,她才拈来几片刚从后院摘下的紫苏叶子,那叶子正面是沉郁的绿,背面是神秘的紫,香气清芬而凛冽;再投入几枚切碎的、红艳艳的野山椒。紫苏的奇香与山椒的锐气融入酸甜的基底,仿佛给这世俗的滋味,同时注入了诗的灵性与生命的野火。
待醋汁彻底放凉,才被徐徐注入盛着萝卜的陶坛中,汁水要温柔地没过所有萝卜,像封存一个秘密。最后,在盖上前,婆婆总会拎过一小壶本地土产的苞谷酒,淋上那么一小勺。她告诉我:“这一淋,是给它一个微醺的魂儿。”于是,这坛被赋予了灵魂的醋萝卜,便被安置在厨房最阴凉的角落,静静地,交给时间去完成最后的、也是最神奇的转化。
由此,我又想到了吃醋萝卜的“时机”。它似乎总不在宴席的中央,而是在生活的缝隙里,闪着微光。是船夫从酉水河上卸下船缆,带着一身水汽与疲惫归来,蹲在岸边,就着夕阳嚼几片,那一口清冽,足以涤荡满身的劳顿;是年夜饭的盛宴之后,满桌油腻令人胃口阑珊,这时端上一碟,那爽脆立刻重新唤醒了麻木的味蕾;也是像我这般,在异乡的深夜,就着一盏孤灯与满纸思绪缠斗时,夹起一片慢慢咀嚼,那一点熟悉的微辣,便能刺破精神的困顿,将我瞬间拉回那片群山环绕的土地。
如今,我的书桌上也常年备着一小坛从老家带回的醋萝卜。味道大抵是相似的,但我知道,终究少了点什么。少的,或许是王村那日雨后湿漉漉、能拧出水来的空气;是那位沉默的阿婆,用她那把油亮竹筷所打捞起的、整个湘西的黄昏;是母亲熬醋汁时,窗外那层层叠叠、墨绿色挤挨着、几乎要将天空吞噬的山影,以及山影之下,那日夜不休、又倔又烈地撞着崖壁的辰河水。
那片小小的醋萝卜,在我心里腌了这么多年,早已不单单是食物了。它是一枚味觉的锚,沉在我记忆的最深处,稳稳地,拴着一条名为“乡愁”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