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床》
河水退去时带着叹息
在滩涂写下潮湿的日记
草根咬住龟裂的泥土
封存九月未唱完的蝉曲
他摊开手掌,秋风从指缝
偷走指间漏下的夏天
蟋蟀在断流处低语,沙粒裹住半声蝉吟
铅笔在账本背面,记下谷雨
那时稻花初开,墨迹化开
像她雨中未撑开的纸伞
月光浸泡场院,祖母摇纺车
把星群捻成井台的雾气
麦种埋进土里,胚芽蜷缩的背
映着他被岁月压弯的脊椎
烟灰溅落,汗水凝成霜粒
他攥着去年春天的稻茬
把半生岁月,种进无声的等待
《十月》
落叶在窗台累成债据,纸边卷曲
候鸟南飞,瓦上霜又瘦一分
母亲在扬谷,顶针里
卡着米粒大小的晴日
白霜是大地均匀的鼾声。她的脚步
陷入暮色,像线头缠住纺锤
稻穗低头时,泥土里浮起
祖父的脊背
雨珠在草叶摇摇欲坠
映着父亲明灭间的烟卷
根在黑暗里,攥紧大地的秘密
祖父磕打烟锅,溅起的火星
点燃来年山脊的荞麦花
天光刺破晨雾,霜在镰刀反光
我的背终于弯成父亲的弧度
当镰刀掠过庄稼,我喉咙发紧
这弯腰的姿态,原是血脉里的烙印
《空仓》
鼓槌锈在井沿,青苔咬住锣边
麦穗在晒场低头,芒刺串起夕照
风停在秋分线上,迟迟
硌进行路人僵硬的鞋底
晒谷场空了,只剩下父亲
被月光拉长的身影
槽栊里的月辉慢慢板结
像出土的陶瓮失去体温
稻草人胸前结痂,脚下
陶瓮中的麦粒翻身
每一粒都在瓮底练习深蹲,像父亲
年轻时担谷登梯的腿肌
秋风吹过,所有弯腰拾穗的人
都成了麦芒,刺痛
梁下摇晃的旧日历
深夜,麦种在瓮底悄悄伸腰
月光撑破胚芽的睡梦
当星光渗入陶瓮的缺口
沉睡的麦粒,正在腹腔
排练大地的惊雷
《林地》
雨咬进深秋的皮肤
菌丝钻进树根,缝合腐叶的伤口
松针落下时,祖母弯腰
她说每根松针,都是时间的针脚
密密扎紧岁月的破绽
蘑菇撑开伞,腐叶忽然失重
每一次凋落,都垫着柔软的承接
在地底深处,根与菌丝角力
整片森林披着水淋淋的寂静
腐叶下,根须悄然转侧,依然延续
祖父掌心留下的暖意
《叶语》
褐斑卷成病历的边角
叶脉是断流的渠,仍在沙沙追认
那些被季节篡改的航迹
父亲在树下,丈量我年轻的年轮
年轮里,嵌着去年蜕下的蝉衣
当枯叶贴上他微驼的肩
他掌心的沟渠开始涨潮,慢慢冲蚀
指缝间那些沉睡的、从母亲木匣
漏进泥土的麦种
落叶旋转,只有父亲能破译
那叶脉如密集的针眼
正在纳紧季节的缺口
当林间腾起白雾
所有树根都在练习谛听寂静
《晨露》
草叶躬身,接住星星的密语
母亲在窗下刺绣,针尖挑开晨雾
棉线裹着体温,游过微光
在窗棂结冰前,刻进我冻红的指节
光穿过雾,把清冷递给黎明
那些饱满的坠落,比晨光更早启程
大地吮吸露水,湿气在根间潜行
爬上她被晨光描银的、弯曲的指节
她鬓角的初雪开始反光
照亮草叶伏地的、驯顺的曲线
每滴露珠都怀着整个清晨
在朝阳升起时,完成生命的递换
《肉桂》
她眉间的沟壑
被烤箱的蒸汽,熨出光亮
糖霜融化时,像突然的撒手
烤箱哼着谣曲,甜香冲破记忆
面粉似雪,落在冰凉的青石
酵母在盆口呼吸,顶破晨光的胞衣
黄油与晨露,在光中交颤
渗进杏仁碎刻出的旧伤
我们掰开焦香的暮色
每道裂缝里,都有炉火在呼吸
肉桂的香气绞紧时光,在烘烤中
弯成思念的弓臂
像猝然掀开樟木箱,扑出
熟悉又呛鼻的棉布气味
甜与苦在舌尖和解,是她走过的路
如同外婆揉面时,突然颤抖的手腕
碎核桃在齿间,炸开整个秋日
当余温从烤盘撤离
母亲弯腰,碎屑似霰洒落
她咬下一口滚烫的记忆
眼眶发潮时,看见外婆的手
从面粉扬起的白雾里
为她,捧出一枚温热的月亮
《缝纫》
顶针顶住针脚,一下,再一下
像多年前她把蓬松的云朵
填进我总想挣脱的棉袄
熨斗滑过,蒸汽升腾
晕开她新生的白发
这白发比麦芒还刺眼
剪刀嚼着布边,线轴卷紧午后
一粒旧贝扣守在领口
像是封存永远寄不出的信
拆线刀挑开错误的线头时
她喉间轻轻“呀”了一声
那件未完工的衣裳在黄昏里飘荡
装满穿堂风,和她坠落的发丝
最后她俯身咬断线头
发烫的手掌抚过我的肩线
那一刻我忽然变成她裁剪的布匹
每个褶皱都认得她指腹的犁沟
针脚如苗,将我的远行与她的晨昏
细细缝进这件永远太薄的衣裳
当第一缕曙光刺穿针眼
她已开始拆解昨夜缝偏的年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