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背,正不可逆转地,弯成母亲的弧度。
这不是诗意的感怀,是物理学的塑造。是锅铲与铁锅碰撞时,手肘传来的沉闷反作用力;是踮脚够向顶层橱柜,全身重量在脚踝碾过的承重;是低头搓洗蔬果,水珠顺着脊柱沟壑,冰凉蜿蜒的路径。生活以最朴素的力学,完成了这场漫长的雕塑。
他们叫它“灶披间”。这名字带着柴火气,像一块用了三代人的老榉木砧板,木质坚实,纹理里浸着油盐。四壁的瓷砖,白底泛出类似骨殖的暖黄,砖缝里是年深日久的油垢,在冬日黄昏的斜照下,泛着一层黏稠而温润的光,像岁月自己熬出的糖稀。那把木柄锅铲,被母亲右手的虎口磨出一道深凹,恰好成为她掌骨的负形;那只碗沿有缺的青花碗,是某个除夕被我失手磕破,母亲只说“缺口朝外,不割嘴,还能用三十年”。它们的静默,是一部只有我们能破译的、用摩斯电码写就的家庭编年史。这哪里是房间,分明是一只被岁月腌透的食盒,每一层都紧锁着关于生存、离别与爱的、具体而微的密码。
春的讯息,是沿着墙脚发黑的裂缝,硬生生挤进来的。惊蛰刚过,湿漉漉的、带着泥土腥甜与蚯蚓气息的南风,便从裂缝渗入,让这小空间的空气也变得黏重。母亲拎回的春笋,根须上还紧紧攥着大片的、带着江南山林气息的黄土块。她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竹椅上,竹片的暗红已因年久变成深褐,就着十五瓦灯泡那如融化黄油般的光,剥笋。她的动作很慢,一层,又一层,粗粝的、带着紫褐色斑点和纤细绒毛的外衣被褪下,落在垫着的旧报纸上,发出“窸窸窣窣”如春蚕进食的轻响。那虔敬的神情,不像在处理食材,倒像在为一尊出土的佛像拂去千年尘埃,直到那象牙白的、凝脂般沁着凉意的笋肉全然裸露。
我的刀落在老榆木砧板上,发出“笃笃”的、富有弹性的清响,那是我在厨房里唯一被允许制造的、属于我的节奏。笋被切成薄片,薄得能透出背后手指的轮廓,在咕嘟着的沸水里微微一焯,便捞起,盛在素白瓷盘里,像一片片被遗落在人间的、清明的月亮。然而,这舌尖的清鲜背后,总蜿蜒着另一条更为幽深的路径。母亲会在此时,一边用抹布擦拭同一块已泛黄的瓷砖,一边说起外婆。“五九年,米缸见了底,能刮出回响。你外婆就拎着破篮子,天不亮上山,露水重得能打湿裤脚。”她的声音平静得像在念一封旧信,“最嫩的笋尖要拿去换盐,回来的是满篮最糙硬的笋根。她就在石磨上磨,混着扎嗓子的米糠和一点点豆渣……咽下的,是整个时代的刮擦感。” 我刀下这如玉的笋片,便与外婆竹篮里那些沾着泥泞和绝望的、救命的根,在时光的暗房里完成了重叠。
夏的雷霆,是被一刀劈开的。“咔嚓”一声,凛冽清断,如同夏日独有的断头台,利落地斩断了黏腻的暑气。那颗在井水里浸了半日、通体冰凉还挂着水珠的西瓜,抱上案板时,浑身的战栗像是它激动而出的冷汗。我们兄妹几人,早已赤着膊,围在案边,眼睛像被钩住似的,死死盯住母亲手中那把沉甸甸的、闪着铝质冷光的勺子。心中争夺的,是瓜心那口毫无纤维、甜得纯粹而野蛮的核心。
母亲总是沉默的,额角的汗珠汇聚成一小股溪流,沿着太阳穴滑落,滴落在滚烫的灶台瓷砖上,“刺啦”一声,瞬间蒸发。她熟练地剖开瓜,然后运用勺子,像一位冷静的外科医生,极其精准地,将中心最甜润的瓜瓤挖出,稳稳地,扣在妹妹那只印着馋嘴小猫的、碗边已磕出细密缺口的搪瓷碗里。留给我的,常是靠近瓜皮、甜味中已带一丝青涩的边缘。少年的心,曾为此蓄满过微咸的、不被看见的委屈,像夏日雨后墙角迅速滋生的青苔。
直到多年后,我自己的女儿,在都市的暑气里,眼巴巴地望向我手中的西瓜刀时,我竟鬼使神差地,重复了母亲当年的动作。当我把那勺象征着至高宠爱的“深井”送入女儿口中,看她腮帮幸福地鼓起,那一瞬,我舌底竟泛起了当年那份被让渡的、迟来了二十年的甜。一股更复杂的滋味也随之涌上——我是否,也成了那个沉默的、古老秩序的共谋?我们以爱的名义,施行着并不公平的分配,并在下一代满足的笑容里,为自己寻得最终的谅解。这领悟,带着甜,也带着一丝血缘承袭的无奈。
秋的献祭,总是包裹在一副冷硬的、青黑色的铁甲里。那些被草绳紧紧缚住的河蟹,在冰凉的白瓷砖上徒劳地吐着泡沫。母亲是处理它们的好手。她走近,先用自来水细细冲洗蟹壳上的泥污,那双手,因常年与冷水、淘米水打交道,指节粗大,皮肤粗糙如砂纸。然后,她左手拇指与食指精准地扣住蟹壳后缘的凹陷处,任那双威猛的大螯在空中狂乱舞动,右手持一把刷毛已倒伏的旧牙刷,伸到流水下,刷洗腹甲如书页般的褶皱。她的食指内侧,有一道月牙形的、发白的旧疤,是二十年前被一只凶猛的公蟹死死钳住留下的。每年蒸蟹时,滚烫的蒸汽扑上她日渐松弛的面庞,那道疤痕便会微微发红。
等待蟹熟的时间,是一种混合着焦灼与期待的喜悦。蒸汽从锅盖边缘“噗噗”地溢出,带着一股愈来愈浓郁的、勾人魂魄的异香。这时,父亲会放下他的图纸,背着手,踱步进来。他是剥蟹的艺术家。一套小巧的蟹具在他手中,被赋予了生命,能精准地探入每一个最细微的关节缝隙。他耐心地将蟹肉剔出,金黄的蟹黄完整地堆在蟹斗里,最后,雪白的肉、鹅黄的膏,分别码放在祖传的青花碟中。最高潮在于,他能将那一副被解剖得干干净净的背壳与所有肢脚,奇迹般地拼回一只完整的、橘红色的“空蟹”,置于白盘中央,宛如一件关于“完满”与“虚无”的静物雕塑。他会在空蟹壳里,为童年的我点上一小截用蟹油浸透的纸捻,划一根火柴,豆大的、温暖而摇曳的光晕便在秋夜的凉意里舞蹈起来。多年后我才懂得,父亲执意要恢复的,不只是蟹的形骸,更是他们那代人在动荡岁月里,对秩序与体面,微弱而固执的坚持。
冬的盟约,是由北风与时间共同谱写的。制作腊味,是一场对抗虚无的、充满耐心的共谋。母亲会系上那条染着深蓝色碎花、边角已磨损起球的布围裙,将炒得滚烫、香气刺鼻的花椒盐,倒进印着红色双喜字的搪瓷盆里,与肥瘦得宜的猪肉条反复揉搓。“窸窸窣窣”的声响,绵密而踏实,像极了雪籽在深夜轻轻敲打着窗棂。而后,这些肉块被投入深色的酱缸,如同投入一场漫长的沉睡,贪婪地吮吸着酱油、冰糖与黄酒调和成的、属于东方的滋味。
数日后,它们被麻绳穿起,悬挂在北面窗檐下,去承受凛冽北风的吹拂。自此,厨房的窗外,便摇曳着一串沉甸甸的、关于年关的期待。我时常在黄昏,望着那些腊味在血色夕照里微微晃荡,在班驳的墙上投射出长长的、摇晃不定的影子。它们从鲜红欲滴,渐渐变得暗沉、坚硬,最终呈现出琥珀般的、半透明的质感,像一块块被风干的、凝固了的时光。这缓慢的变化,几乎无从察觉,唯有风知道,日光知道,还有我那日夜守护着它们的、鬓角渐渐爬上霜色的母亲知道。
这时,姨外婆从江南小镇打来的长途电话,总会如期而至,听筒里带着“滋滋”的电流声。她开口永远是那句带着糯软吴语腔调的问询:“小明,北风起了吗?肉晾出去没有?” 我在这头,看着窗外都市灰蒙蒙的天空,总会不自觉地提高音量:“起啦!妈刚把肉挂出去!风大着呢,吹得呼呼响!” 这重复了半个多世纪的问答,是我们母子三代人间最朴素的声音密码。那腊味的香,便不再是单纯的肉香,它是风干了的叮嘱,是悬在窗口的、关于团圆的终极许诺。
我在这五味杂陈的方寸之地,完成了我的成人礼。我的身高,是灶台上一日三餐的烟火堆砌起来的。我的悲喜,我的聚散,都无声地烙进了这四面墙壁的肌理。
夜更深了。窗外的都市,是一片璀璨而陌生的光海。我轻轻关上了厨房的灯,“啪”一声轻响,世界沉入寂静。
然而,我的背上,那由春的清冽、夏的酣畅、秋的丰腴、冬的沉厚交织而成的无形重负,却在此刻变得无比清晰、熨帖。它沉甸甸地压着我,像大地,也像摇篮。
这间厨房教给我的,原来是一种存在的辩证法:最沉重的负担,成了生命最坚实的地基;最狭小的空间,因承载了最丰厚的情感,而化为最辽阔的山河。
从此,我走南闯北,背上都驮着这间厨房——这我独一份的,山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