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书房里,停泊着一艘船。
它不在广袤无垠的海面,也不在波涛汹涌的心湖,而是静静地、固执地,停在我那扇朝西窗戶的旧棂上。
那片后来被我命名为“船”的木屑,诞生于一个梅雨将至的午后。空气黏稠得能绞出水来,我正与父亲留下的榫卯书架角力——那还是我十五岁那年,他用了整整三个周末,刨花飞舞中,用那把缺了口的刨刀亲手打造的。如今,一处榫头松动,像老人错位的骨节。而我,胸腔里堵着一篇无从下笔的稿约,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淤积。我试图将一枚新楔子敲进去,力道却带着私人的怨愤。
“嘎吱——”一声脆弱的呻吟,并非来自书架结构,而是木头母体本身。一小片薄木屑,从结合处被生生挤出,螺旋状飘落,最终停在我摊开的《航海志》插图上——一艘三桅帆船正破浪而行。这道新鲜的伤口,露出内部苍白的纤维,还带着松木特有的清苦气息。
我捏起它,指腹感受到粗糙的毛刺。它是失败与焦躁的物证。随手一挥,它便飘向朝西的窗棂——那片由剥落的暗红漆皮与积年灰尘构成的、被遗忘的狭长地带。随即,我沉入另一种徒劳:光标在空白文档上闪烁,如同一只困兽的喘息。
转机来自一场不请自来的夜雨。我忘了关严窗,晨起时,发现它被雨水彻底浸泡,湿漉漉地紧贴着斑驳的窗漆,颜色深黯,边缘微微起绒,像一片饱含泪水的羽毛,又像一只收敛了翅膀的倦鸟。西晒的阳光在午后蛮横地穿透玻璃,将它慢慢烘干。在脱水过程中,它的身体发生了奇异的卷曲——并非工整的U形,而是一端倔强地翘起,另一端则温顺地贴合,雨水渍出灰白相间的纹路,如地图上的等高线,也如老人额间深浅的沟壑。
此刻,它不再是木屑。在我的凝视里,它僭越了自己的身份,成了一艘船。一艘被我的暴力创造,又被自然之力雕琢成形的船。它旁边,一只死去的飞蛾翅膀破碎如古代的羊皮纸;几只蚂蚁曾短暂探访过它的“船舷”,旋即离开。它停泊在那里,姿态却并非全然安然,反倒带着某种悬而未决的紧张。
我的书房囚于二楼,窗外是此起彼伏的、鳞次栉比的暗色屋瓦,像一片凝固的、绝望的波涛。一艘船,出现在这陆地的孤岛上,这本是最大的荒谬。起初几日,我对它视而不见,它的存在,于我兵荒马乱的内心,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直到风,成了它的语言。有风的午后,它那微翘的一端,会极轻地、间歇地叩击窗棂木质边框,“嗒……嗒……”,像一颗固执的水滴,企图滴穿我专注的岩石。那声音响起时,我正对着第三十七页的空白。窗外的云停在半空,连灰尘都悬浮在光柱里,仿佛整个世界都在等待一个答案。那不是求救,更像是一种叩问:谁规定了船的国度,必须是江河湖海?谁又判决了,一片木屑不能拥有自己的航程?这追问如此锐利,让我不得不放下笔,加入这场沉默的对峙。
这扇朝西的窗,是它的镜框,也是它的无垠舞台。窗棂横平竖直的格子,框定了它,也为它规划了虚拟的航道。而光,是这片疆域里唯一真实流动的元素。
我的日子,开始被它周身的光影潮汐所标记。
晨曦是序曲,光线怯生生地为它镶一道模糊的金边,仿佛羞于承认这艘船的合法性。正午,光的洪流汹涌而至,醇厚如融化的琉璃,将整扇窗灌注得满满当当。小船在这光河中彻底失重,漂浮起来,通体透出琥珀色的光泽,木纹仿佛成了流动的金色血管。黄昏是盛大的退潮。暮色如墨,漫溢而来,将它锻打成一枚沉默的黑色剪影,沉入夜的深潭,仿佛白日的辉煌只是一场幻梦。
我记得一个困顿的黄昏,将手伸进那片浓稠如蜜的夕阳光辉里。指尖竟真切地感受到一种温润的阻力,仿佛在探入一片温暖的浅滩。那一瞬,感官淹没了理智——我几乎相信,这光的海洋,比我们脚下任何一片水域都更为古老、深邃。楼下的汽车喇叭尖锐地撕破这一刻,我缩回手,光的“海水”从指缝流逝,留下虚无的触感。
我于是开始与它对望,或者说,与它对峙。
它那般静,静得拥有了重量,静得咄咄逼人。楼下街巷,车流是无数支射向名为“未来”的靶心的箭,呼啸着,带着目的的饥渴。我书斋里堆积的册籍,承载着他人思想的重量,呐喊着求索的渴望。唯有它,这片无用的木屑,这片僭越为船的叛徒,理直气壮地、全然地“在”着。它的存在,仅仅是为了存在本身。我这个自封的船长,指挥着一艘不愿起航的船,在一片不存在的光海上,进行一场永不结束的停泊。这种对峙让我时而感激,时而又想一把将它扫落——它的安然自得,照见我的焦灼不安。
我们被一种“前进”的洪流裹挟,停顿即被视为堕落。可它,这片由我的怒火崩落的木屑,却公然撕毁了航行的律法。它的“停滞”,不是终点,而是对另一个向度——深度——的忠诚。我的生命里,堆满了未竟的书稿、半途而废的学艺、无疾而终的情感——它们都是我渴望驶离却始终无法挣脱的淤塞之港。书架上半黄的手稿,像搁浅的鲸鱼,散发着时间的腥气。那把断了第二根弦的吉他,在角落里保持沉默的质问。而这艘船,它不曾拥有过海洋,却也因此,从不曾搁浅。我羡慕这份我求而不得的安宁,也憎恶它仿佛看穿一切的、超然的冷漠。
这荒谬总让我想起童年,我总把墙上的水渍看成奔马,看成远山,而母亲总呵斥我“胡思乱想”。如今,我这“胡思乱想”的能力,竟成了唯一能渡我的舟楫。现实的边界在这片光海里溶解。究竟是我在观察它,还是我的困顿、我的求而不得,终于寻到了一个物象,借由这片偶然的木头,获得了它自己的形状与眺望?或许,从来不是我观察着这片木屑。而是这片曾经属于一棵活生生树木的木屑,透过窗棂的格子,在观察着一个被困在二楼书房里的人类。它看着这个生物每天在发光的屏幕前皱眉,在纸堆里叹息,在自我编织的意义之网中挣扎。对它而言,我才是真正停泊不前的那个——拥有双腿却走不出房间,拥有语言却说不透内心。
真正的、浩大的寂寞,在子夜时分降临。当城市的喧嚣如潮水彻底退去,路灯像最后几艘沉没的巨轮,世界回归到最原始的静默。我便与它,一同悬浮在这广袤的、墨色的虚无里。我们共享着同一种命运:被一种更大的、不可知的力量,安置在一个既定的坐标上,遥望着一个无法真正融入的、浩瀚而美丽的世界。李商隐那句“碧海青天夜夜心”,此刻读来,不再是遥远的诗意。那偷得永恒与清辉的嫦娥,在月宫中所面对的,何尝不是一片无法渡过的、名为“永恒”的窗棂?我的船,与月宫中的仙子,在存在的地图上,原是共享同一种孤独的近邻。
然而,这寂寞并非全然是啃噬心灵的虚无。正因着它极致的静止,它反而成了万物变迁最忠实的见证者。它目睹过夏日暴雨在玻璃上狂怒地绘制又抹去的抽象河流;它承接过秋天第一片梧桐叶飘落时,那宛如一场小型葬礼的温柔覆盖;它感受过冬日初雪如何以无限的耐心,为整个世界覆上安静的谎言。它的航行,是向下的,沉潜的,通往万物与时间的核心。它只是一片木屑,却成了船;它本是废物,却成了启示。我们总想占有物,却反被物所占有。而它,什么都不占有,包括它自己作为船的身份。它虽是一片无生命的木,却似乎比我们许多忙碌喧嚣的生命,更贴近“存在”的本源。
风大的夜里,窗框会发出持续的、轻微的呜咽。整间书房,连同其中所有的书籍、思绪与未完成的梦,仿佛都成了一艘更大的、抛了锚的旧船,在时间的黑色洋流里,微微地、令人晕眩地晃荡。而窗棂上那只小船,便是这艘母船上唯一的、沉默的瞭望者。
我时常抚摸它身上那道最初的、被我撕裂的纤维伤口。那粗糙的触感,连接着它作为树木的遥远过去——它曾是哪棵山上的松树?沐浴过多少真实的雨水,聆听过多少真正的鸟鸣?而今却在人造的光海中,进行它最后的、也是最漫长的航行。我忽然明了,那不是瑕疵,是它的龙骨。我们最深的航行,往往始于一道无法愈合的裂缝。它以它的绝对静止,指示着一种内心的航向。它告诉我,所有向外求索的远行,其终极目的,或许都是为了找到一片能够让自己安然停泊的、内在的光明之海。也许我过度解读了这片木屑,但人不在过度解读中,又能在哪里找到救赎呢?
如今,我不再想着将它拂去。它就在那里,像一个由偶然送达、却仿佛蕴含必然的启示。它让我的书房,从一个囚禁思想与时间的围城,变成了一个可以容纳无限沉思的温暖港湾。
也许明天,或某个我未曾留意的瞬间,一阵不期而至的大风会将它带走,送往另一段完全陌生的航程。又或许,在某个平凡的午后,我会轻轻推开窗,让它完成一次真正的、也是最后的坠落。又或者,它最终会在这片光之海中彻底风化,归于尘埃,融于它停泊了一生的、永恒的介质。
但无论如何,在我看来,它都已完成了一次最为壮丽的航行——它成功地驶进了一个人内心的浅滩与深渊,并将那片宁静的、虚构的、却比真实更为坚定的海,永远地、磅礴地烙印在了那里。而在某个倒转的视角里,究竟谁是船,谁是港湾,谁在航行,谁在停泊,都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光的潮汐与时间的涌流中,我们曾共享过同一片深邃的、想象的海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