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粑粑是湘西土家族的一种特色小吃,是湘西土家人特产;其食材使用黄豆和糯米配比而成面糊,然后拿特定的模具炸,里面可以放酸菜、辣椒等等。这简单的描述,在食谱上不过寥寥数语,却承载着我整个童年和半生的乡愁。
我这些年走过很多地方,尝过无数精巧或奇异的小吃,可记忆的锚点,总是固执地沉入故乡清晨的那口油锅里。铁皮炸钵提起时沥下的油线,在湘西特有的晨光中闪烁,确实像一把金色的钥匙,但那钥匙开启的不仅是时光的锁,更是通往一个完整世界的密道。那个世界里,所有的声响、气味、温度都还鲜活如初,仿佛我从未离开。
在湘西不少土家族地区都把姑姑叫大大,我的大大炸的油粑粑是小镇一绝。大大的油锅,是小镇跳动的心脏。每天凌晨五点,当第一缕混着隔夜米浆微酸与土榨菜油生涩气味的白烟从她的摊子升起,整个小镇的脉络便开始苏醒。那烟雾缭绕在古井上方,与辰河飘来的水汽交融,在青瓦屋檐间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沉睡的街道在"滋啦啦"的声响中舒展筋骨,这声音比鸡鸣更准时,比钟声更亲切。
她的动作,历经四十多年光阴打磨,早已超越熟练,成为一种近乎禅修的仪式。先用竹瓢探入陶缸,舀起新磨的米浆——那浆水带着天地将醒未醒时的凉意,也带着辰河特有的清甜。然后,将米浆倾入带柄的、底部早已被油脂浸透得乌亮的铁皮炸钵,沉底是稀薄的一层月白。紧接着,她的左手信手一拈,不是撒,是"点"——从粗陶碗里拈起一撮备好的馅料,多半是些剁得极碎的辣椒、蒜苗,间或混着几星深红的腊肉丁,这动作确有几分在初雪上落笔的意境,但更准确地说,像是在书写一本只有本地人才能读懂的无字天书。旋即,再覆上一层米浆,将所有的滋味包裹起来,然后便顺着锅沿,稳稳滑入那口深不见底的油锅里。
那油,是大大家土油坊的土榨菜籽油,颜色是沉沉的、近乎褐黄的厚重,带着一股子生猛的、未经充分提炼的"青"气。这气味初闻有些冲,却奇异地与湘西的山野气息相融——那是板栗花开的浓郁,是油茶果坠地的涩香,是酉水河水汽的清冽,所有这些都浓缩在这油香里。可说来也怪,正是这股子"青"气,一旦在滚沸的高温下与那新磨的米浆相遇,所有的生涩与莽撞都化为了绕指柔的醇厚焦香。那香,是有棱角的,是毛糙的,能刺破小镇清晨所有的慵懒与薄雾,直直地钻进你的鼻腔,唤醒你身体里每一寸尚在沉睡的感知。它不像后来闻到的精炼油那般温顺寡淡,它有自己的脾气和故事,就像酉水河岸边那些棱角分明的青石,历经水流冲刷却依然保持着自己的形状。
大大的手,是这部清晨史诗的唯一主角。枯瘦,然而异常稳定,握着那长长的炸钵柄,在翻滚的油浪里进进出出,确实仿佛船公握着长篙,在熟悉的河道上撑船。但若细看,那动作比船公更精准,每一次起落都带着某种神秘的韵律。她的手背上,散布着经年累月油点烫出的星斑,深褐色的,不是撒了一撮褪色的芝麻,倒像是刻印在皮肤上的、属于这片土地的古老星图。每一个斑点都是一个故事的坐标,记录着某个特别的清晨:最深的那颗是九八年发大水时烫的,那时辰河水漫过堤岸,她却依然在齐膝的水中守着她的油锅;最圆的那颗是我离家那年留下的,她说那天的油花格外躁动,仿佛预知了别离。
这双手,记得小镇上许多人的秘密。她给镇西头瘸子老四的油粑粑,总把辣椒埋在米浆深处,瘸子老四说,这样越吃越有劲,辣味是慢慢顶上来,陪着走完一上午的重活;给学堂李先生的那个,腊肉丁总是铺在表面,她说"读书人该先尝到体面";而递给我的那只,总是最大,最圆,沉甸甸的——也许她早知道那个躲在巷口樟树下偷看的孩子,口袋里总揣着从母亲针线盒里摸来的、还带着布料和指纹余温的五分钱硬币。但她记得的远不止这些。她还记得张寡妇喜欢吃焦脆的边,会在锅里多留三十秒;记得刘家双胞胎一个爱咸一个爱淡,总要特意分开做;记得赶早班的邮差总是行色匆匆,她会提前包好放在井台边。这些细微的差别,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偏好,都被她那双手一一记住,然后在每一个清晨准确复现。
她的面容,常常藏在那氤氲的、带着油晕的水汽后面,模糊而安详,像一幅被时间慢慢濡湿的水墨画。她不常说话,只是偶尔用那双沉淀了太多烟火色的眼睛,平静地扫一眼围在摊前咽着口水的我们。那目光里,没有商贾的殷勤与热切,倒更像是一种沉静的检视,检视她这日复一日、平淡无奇的劳作,究竟能在这群孩子的世界里,激起怎样波澜壮阔的渴望与温柔的念想。有时她会极轻地叹一口气,那叹息混入油锅的滋滋声中,瞬间就消失了踪影。后来我才明白,那叹息里是她对所有人命运的洞悉——谁家的孩子要远行,谁家的老人将不久于人世,谁家的生计难以为继。她什么都知道,却什么也不说,只把所有的知晓都揉进那金黄的油粑粑里。
那时候的清晨,以大大的摊子为圆心,辐射开去的,确实是一部活色生香的小镇《清明上河图》,但比那画作更生动,更立体,更有温度。有赶早课的学童,捏着几枚被手心捂得滚烫的硬币,踮着脚,眼巴巴地望着那在油锅中渐渐变得金黄、边缘泛起酥脆气泡的圆饼,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有拉着板车的汉子,停在摊前,瓮声瓮气地要上两个,也顾不得烫,就站在街心,大口地咬下,腮帮子有力地鼓动着,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仿佛一口下去,就汲取了一整天力气的源泉;也有衣冠楚楚的先生,大约是小学堂里的教员,会用一方洗得发白的干净蓝布手帕,小心翼翼地托着,一边小口地吃着,一边踱着方步若有所思地走开。最有趣的是卖豆腐的阿婆,每天准时端着一碗刚出锅、嫩得打颤的豆腐脑来换两个油粑粑,姑姑总会不由分说地多塞给她一个,嘴里念叨着:"豆腐养人,读书的孩子都该多吃。"但画面里还有更多:有挑着担子的货郎,会在摊前歇脚,用粗瓷碗讨一口热茶;有刚下夜班的纺织女工,拖着疲惫的身子却还要特意绕道来这里;甚至还有流浪的野狗,知道在这个摊子附近总能捡到些零星的吃食。所有这些人畜,这些声响,这些气味,共同构成了小镇清晨的交响。
这金黄的油粑粑,于他们而言,意义是截然不同的。于学童,是枯燥晨课开始前的一点甜美的犒赏与叛逆;于汉子,是实实在在、撑持肉身的"力气",是汗水与辛劳的见证;于先生,或许便是一种关于风土、关于习惯的、略带文雅的回味了。而于我,那不仅仅是舌尖的滋味,更是整个童年最温暖、最稳固的记忆坐标。它关联着清晨的清冷空气,青石板路被露水打湿后的深色,以及姑姑那沉默却无比强大的身影。但更深一层,它关联着的是这片土地特有的节奏——辰河悠缓的流淌,吊脚楼里传出的织机声,山间缭绕的雾气,还有那些永远说不完的土家传说。每一个油粑粑里,都包裹着一小块湘西的天空,一小段辰河的水声,一小撮红土地的芬芳。
记得有个夏天的雨季,我忘带伞,浑身湿透地跑到摊前,躲在大大巨大的油布伞下。她一边用长筷翻动着油锅里的粑粑,看着它们在油浪中起伏定型,一边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这油啊,就跟人一样,要经历煎熬,才能定住形状,熬出香味。"那时我懵懂不解,只顾着看那在油中翻滚、逐渐变得金黄的粑粑。直到多年后,在生活里经历了几番沉浮,才猛然醒悟,那句话里,藏着怎样朴素而深刻的生活哲学。但如今想来,那句话里还包含着这片土地上人们世代相传的智慧:煎熬不是为了毁灭,而是为了成全;滚烫不是惩罚,而是洗礼。就像辰河岸边的青石,要经历千万年水流的冲刷才能变得圆润光滑;就像山间的茶树,要经历严冬的考验才能吐出更香的嫩芽。这种认知,早已融入湘西人的血脉,成为他们面对生活磨难时特有的从容。
后来,我如同一条汇入大江的溪流,被卷入了更为广阔、也更为纷繁的世界。我吃过米其林餐厅里用分子料理技术解构又重组的"仿生"油炸点心,也尝过异国街头那些裹着巧克力酱、撒着七彩糖粒的甜甜圈。它们无疑都是精致的、巧妙的,甚至可以说是"美味"的。但它们于我,总像是隔着一层透明的、坚韧的薄膜。我能理性地分析、欣赏它们结构的美感,却无法与之产生那种血脉相连的共鸣。它们的味道,是扁平的,只存在于物理的舌尖;而家乡油粑粑的味道,却是立体的,是圆的,它包裹着我的整个童年与少年时代,关联着所有的景象、声音与气味。更重要的是,它关联着一个完整的文化体系——土家人对待食物的态度,对待生活的智慧,对待天地的认知。在那些精致的现代点心背后,我看到的只有技术和配方;而在每一个粗糙的油粑粑背后,我看到的却是整条辰河的流淌,整片湘西天空的变幻,整个民族记忆的沉淀。
前些年,我终于得空重回故里。小镇变了许多,青石板路大多换成了平整的水泥,两旁低矮的木屋被贴了白瓷砖的楼房取代,在阳光下显得陌生而突兀。那些熟悉的声响——石板路上清脆的脚步声、邻居隔墙的吆喝声、甚至清晨嘹亮的鸡鸣声——似乎都被摩托车的轰鸣和电视的嘈杂所稀释、取代。我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又夹杂着些许怯懦的心情,去寻找记忆里的那个油粑粑摊子。我甚至有些害怕,怕它已消失不见,那我的故乡,便真成了一座回不去的、只在记忆里存在的空城了。
所幸,它还在。只是挪了个地方,缩在一条更不起眼的巷口,像一个被时代浪潮推到边缘的隐士。炸油粑粑的,已不是当年的大大,那时大大已经过世了。炸油粑粑的换成了一个眉眼间有几分老人影子、但神情更为麻利的中年妇女。那口油锅,似乎还是那口油锅,但细看之下,边沿的磕碰痕迹又有些许不同,油色依旧是那般沉沉的褐黄,却似乎少了些往日厚重的底蕴。
我买了一个,捧在手里,那温度刚好可以入口,再也不需要像童年那样,急切地左右手倒换,对着它呼呼地吹气。
我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味道,似乎是对的,米浆还是那般醇厚,馅料还是那般咸辣,油也还是那股子熟悉的、略带"青"气的味道。可是,舌尖在短暂的熟悉之后,便陷入一种巨大的空洞与失落。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是少了当年那饥饿的、清空的肠胃作为铺垫?是少了那清晨薄雾与湿润青石板路作为布景?还是少了那群围在摊前,彼此争抢、笑闹的伙伴作为陪衬?
新摊主用打印好的二维码收款,用一次性纸杯装豆浆。她的动作熟练、精准,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配料用电子秤精确称量,分毫不差,连油都换成了清澈见底、烟点更高的大豆油。效率高了,卫生条件或许也更好了,但"捏着温热的硬币"那份充满期待的仪式感消失了,"多一撮辣椒少一星腊肉"那份基于了解与关怀的心意不见了,那个会在雨天的油布伞下,说出"油如人生"的姑姑,也不在了。
我站在陌生的巷口,望着眼前车来人往、已然现代化了的小镇街景,忽然明白了。食物或许可以凭借配方和技艺近乎完美地复刻,但那个孕育这食物、并赋予它独特灵魂的整个时代与环境,已经一去不返。我此刻品尝的,不过是一个食物的"标本",它的魂,早已随着那老妇人模糊而安详的面容,随着那条被覆盖的青石板路,随着我那永逝的、在油烟中穿梭的童年,飘散在时间的风里了。
这油粑粑,便成了我乡愁的图腾,一个关于"逝去"的、最具体而微的象征。
由这小小的油粑粑,我时常想到一种文明的"黏合"作用。在那些古老的、发展迟缓的社会里,正是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饮食习惯、年节仪式、方言土语,像无数细密而坚韧的丝线,将一个个独立的个体,编织进一个稳固的、有温度、有表情的共同体内。一个人,无论他走到哪里,只要他还记得家乡食物的味道,记得某种仪式的流程,他的精神脐带便没有彻底断绝,他便还能在这个日益原子化、标准化的世界里,找到自己的来路与归属。这油粑粑,便是我们那个小镇的"黏合剂"之一。它那共同的、刻入骨血的味觉记忆,是我们彼此相认的无言暗号。但更深一层,它黏合的不仅是人与人,更是人与土地,人与传统,人与那些看不见的文化基因。每一个油粑粑里,都藏着土家人迁徙的历史,藏着辰河流域的物候变化,藏着红土地上的耕作智慧。这些看不见的密码,通过味觉一代代传递,成为这个民族无形的血脉。
然而,现代性的洪流,其伟力恰恰在于"解黏"。它将个体从传统的家族、地域的共同体中"解放"出来,使其成为独立的、自由的,但往往也是孤独的、无根的个体。我们获得了选择的权利与空间的自由,却也背负了漂泊的宿命与精神的失重。我那故乡的小镇,在追赶现代化的进程中,不可避免地要抛弃一些东西,比如那不够卫生的土榨油,比如那不够"美观"的青石板路,比如那效率低下的、全凭经验和人情的个体经营的小摊。这是一种历史的必然,一种带着悲壮与无奈意味的进步。我们无法,也不应去简单地苛责。但我常常想,在这种"进步"的过程中,我们是否也丢失了一些极其珍贵的东西?那些基于地缘的温情,那些代际相传的技艺,那些与自然节律相合的生活节奏,是否都应该被毫不留情地扫进历史的垃圾堆?现代化是否只有单一的面貌,只能以抹平所有地方特色为代价?
如今我明白,真正的乡愁,或许并非仅仅是对某个地理位置的怀念,更是对某种生命节奏、某种人情温度的追忆。姑姑的油锅熄了,但油痕已经渗进时间的肌理,渗透到我的生命里。在每个试图用精确替代温度、用效率替代人情的时代,这条痕迹都会隐隐作痛,提醒我们曾经有过另一种时间——它不是冰冷的流逝,而是温暖的沉淀;它不是单向度的前进,而是循环往复的共生。那种时间里,每一个清晨都是对前一个清晨的确认和深化,每一次油炸都是对前人技艺的致敬和传承。在这种循环中,人不会感到孤独,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漫长链条中的一环,前有古人,后有来者。
那油锅依旧在街头翻滚着,炸出一个又一个金黄的、圆满的粑粑,递给新一代的孩童,新的赶路人。他们品尝到的,或许只是一种简单而美味的地方小吃。而我,以及如我一般从那个时代走过的游子,我们所品尝的,却是整整一个时代的风貌,是一段被压缩了的、回不去的时光。那滋味,是烫口的,也是暖心的;是酥脆的,也是黏稠的;是片刻的,也是永恒的。
它就在那里,在我的记忆深处,在那条永存的、飘着晨雾与油香的青石板路尽头,吱吱地响着。像一句永不褪色的诺言,也像一首无字的、关于逝水年华的挽歌。
而真正的乡愁,就是那永远差一点的温度——记忆中的油粑粑总是烫得让人左右手倒换,那份灼热,是生活扑面而来的真切。而现在捧在手里的,温度刚好,恰到好处,却反而让人更加深刻地怀念那份需要倒换双手的、笨拙而滚烫的过往。这份温差,便是我们与故乡之间永恒的距离,是游子命中注定的怅惘,也是文学永恒的主题之一。在这个意义上,每一个远离故乡的人,都是这温差的测量者,都是这怅惘的体验者,也都是这主题的书写者。油粑粑会冷,故乡会变,但那份对温暖的记忆,将永远在游子的心中滋滋作响,如同大大那口永不熄灭的油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