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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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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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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八面山,听云》(散文)

湘西八面山,位于酉水河畔,一开始它是从声音里向我显现的。

来路不是看见,是听见的——轮胎压过碎石发出持续的闷响,像有什么在被缓慢地碾碎;底盘与突兀岩石的每一次磕碰,都是车辆内部短暂的惊厥。窗外,绿得太过用力,反倒失了真实感,像一幅未干的油画,颜料厚重得随时会从画布上滴落。偶尔有吊脚楼掠过,那些黑黢黢的瓦片,层层叠叠,不是停歇的鹰,倒更像无数只闭上的眼睛,对山外来的窥探者,报以亘古的漠然。

越往上,空气开始改变质地。它不再是单纯的气体,而成了某种液态的、清冽的存在,带着植物根茎被掐断后渗出的腥甜,那是黄柏、杜仲、厚朴,是这片土地千百年来的呼吸。我摇下车窗,让这气息灌满车厢,肺叶如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

弃车处,石阶猛地杵在眼前。它们不是被规训的台阶,而是古人用钢钎、血肉与时间,从山体顽固的沉默里,硬生生撬开的缝隙。每一级都带着未曾磨平的棱角,以一种沉甸甸的、原始的抵触,硌在脚心。汗,来得迅猛,不是渗出,是奔涌,是内在堤坝的决口。衣物先是被浸透,紧贴皮肤,成了一层黏腻的、甩不脱的胎衣。旋即,山风来了。这风,是八面山固有的呼吸,不带怜悯,冷静地一遍遍刮过,像在收割地里的庄稼。汗被收走,只在皮肤上留下一层细密的、涩口的盐霜。我用手背擦拭脖颈,能听见沙沙的声响,仿佛触摸到的不是自己,而是这片山峦风干后的表层。

肺,的确成了破败的风箱。每一次吸气,都像在吞咽粗粝的砂纸;每一次呼气,都带着胸腔深处嘶哑的共鸣。这声音,混着脚底与石阶沉闷的磕碰,在空山里显得格外刺耳,像一种无能的告解。同路的,有几个背着竹篓的本地山民,篓子里是新挖的春笋,还沾着湿润的泥。他们不说话,只是沉默地走,脚步起落,稳得像山体自身的脉搏。他们的喘息均匀而深厚,与我这个城里来的、被恒温空调娇惯坏了的急促与狼狈,形成了残忍的对照。

及至山顶平台,我几乎是踉跄着,把自己这具被榨干了汁水、掏空了力气的躯壳,摔在了一片裸露的巨岩上。人,空了。空得像一只被蝉遗弃的壳,轻飘飘的,只剩一层脆薄的形。山风毫无阻碍地穿过我,仿佛我已是这空旷的一部分。那一刻,我清晰地感到,一阵稍大点的风,就能将我吹散,吹回山下那滚滚的、由无数约定俗成构筑的红尘里去。

也正是在这被彻底清空的、近乎真空的寂静里,我看见了它。

它不在遥远的天际,也不优雅地栖于松枝。它就悬在几十步外的崖畔之外,一方绝对虚空的正中央。初看时,心里是咯噔一下的沉。它不像任何被文人用滥的比喻——不是新絮,不是棉团,更非温顺的猫儿。它像一团被天空这口巨锅偶然蒸腾出来,却又被遗忘、正在缓慢凝固的石膏。边缘并不光滑,毛茸茸的,晕着一圈初生的、湿漉漉的光。午后的阳光,从西边山脊斜射过来,像一把无形却锋利的刻刀,精准地削过它的侧面,给它镀上了一层非金非玉的、冷硬的壳。然而,它的核心,那最厚实处,却沉着一眼浓得化不开的幽暗,仿佛在自身内部,正无声地吞噬着光,消化着时间。

我寻了块表面平坦的巨石坐下,石面尚存白日太阳炙烤后的余温,透过薄裤料,熨帖着肌肤,像一句来自大地深处的、迟来的安慰。我与它,隔着一道深渊,遥遥相对。这不像期盼中的浪漫邂逅,更像一次不期而遇的、无声的对峙。

“你……是从哪里来的呢?”我几乎是嗫嚅着,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话语甫一出口,就被一阵从谷底盘旋而上的横风捕获,揉碎,然后毫不犹豫地抛向身后的茫茫林海,未留下一丝回声。

它,纹丝不动。连那团核心的幽暗,都不曾有一丝涟漪。这种绝对的静默,不是包容,而是一种宣告。宣告我的存在,我的疑问,于我而言是翻江倒海的内心戏,于它,不过是掠过其物质表面的一缕无关紧要的气流。一种混合着无趣和窘迫的情绪,慢慢从心底浮起。我这所谓的朝圣,似乎从一开始,就只是一厢情愿的僭越。

目光,像败下阵来的逃兵,从它那无法撼动的存在上滑开,落在了身旁。那里,矗立着一块黢黑的石碑。不知何年何月,由何人立于此地。碑身早已被无情风雨啃噬得遍体鳞伤,那些曾被精心镌刻、试图用以对抗时间的铭文,已模糊成一片凹凸不平的、如同麻脸般的痕迹。岁月的雨水顺着裂纹流淌,留下一道道深褐色的、像是石髓凝结又干涸了的泪痕。而就在一道最深的裂罅里,一簇不知名的、嫩绿色的苔藓,正以一种近乎嚣张的生命力,探出头来,生机勃勃地,进行着另一场无声的征服。

碑与云。一个,执拗地要“留下”,要将一个名字、一段功绩、一种意志,钉死在这时间的砧板上;一个,坦然地“流变”,聚散随心,形态由他,将“存在”本身,演绎成一场永不重复的演出。它们在这八面山的顶峰,构成了一场横亘千古的、哑剧般的辩论。而我,不过是那个偶然闯入、茫然无措的听众。

“我被架在中间了。”这一次,我的声音低沉了下去,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山谷回音。“书的深处,是古圣先贤们用理性千锤百炼出的、坚硬如铁的骨架,它们要求你成为磐石,扎根于所谓永恒的价值观,以不朽的姿态对抗时间的流水。而山下的世界里,那人海的潮声,是无数欲望、焦虑与时尚汇成的嘶鸣,它们怂恿你化为浪花,去追逐每一道变幻不定的波光,在瞬间的绚烂中确认存在。”

我顿了顿,喉咙干得发紧。山下远处,蜿蜒的公路像一条灰白的带子,偶尔有甲壳虫般的车辆缓慢移动。那是我的来处,也是我必须回去的归处。

“我卡在这道裂隙里,进退维谷。既无法获得磐石那近乎残忍的、不受侵扰的安宁,也缺乏浪花那没心没肺、纵情一跃的快乐。我被这两股巨大的力量朝着相反的方向拉扯,日复一日。感觉那个被称为‘我’的整体,那个好不容易构建起来的、看似稳固的轮廓,正从内部发出细微的、令人心悸的‘嘎吱’声,像是冰面在春日下蔓延开来的裂纹,濒临彻底的解体。”

它,依旧沉默。但就在这时,一阵不循章法、更加强劲的山风,像一只看不见的、顽皮又无情的手,猛地拂过它的身躯。它的形态,开始改变了。那原本还算清晰的、石膏般的边缘,开始溃散,一丝丝,一缕缕,被无形的手指抽离,像扯棉丝一样,融入周围那片广袤的蓝色背景里。那种崩解,并非痛苦的挣扎,反而带着一种优雅的、甚至是欢愉的弥散感。我骤然间领悟了,我之前所向往的、所咏叹的“云的自由”,或许从一开始,就是一种浪漫的、一厢情愿的误读。它的轨迹,何曾由得了自己?那是由大气环流、由冷暖气团、由物理法则精确计算和无情驱动的宿命。它的“自在”,它的“舒卷随意”,恰恰源于它对这种绝对被动性的、全盘的接受与顺应。

那么,我的路,究竟在哪里?我不想成为那块终将被风化、被苔藓覆盖、最终沦为荒芜象征的碑,固守着一种僵死的、被时间嘲笑的姿态;我也无法真正效仿这片了无挂碍、却也无根无凭、命运完全操之于他手的云。

思绪,不由得飘向了这片土地更深的脉络里。我想起上山前,在山下那个小小的土家寨子里歇脚时,遇见的一位正在屋檐下编织竹器的老人。他的手,像老树的根瘤,粗糙,布满了岁月的沟壑与裂口,但动作却异常稳健、柔和。篾条在他手中,像是活了过来,顺从地交织、穿插,发出“咝咝”的、催眠般的轻响。我问他,这手艺编一个背篓要多久。他头也没抬,用带着浓重乡音的汉语说:“快有快的编法,慢有慢的编法。快的,一天就能成,但不经用,赶场(赶集)卖几个钱。慢的,边想边编,得三四天,自己用,能用一辈子。” 说话时,他抬起眼皮看了我一眼,那眼神混浊却又异常清澈,像山涧里见底的深潭。我注意到他右手食指上,有一道扭曲发亮的深色疤痕,像一条僵死的蚯蚓。他顺着我的目光,动了动那根手指,淡淡地说:“这是二十年前赶工留下的,快的编法,伤手。”

他的话,平平淡淡,却像一颗石子,此刻才在我心里激起了真正的回响。快的编法,伤手。这五个字,何其沉重。我们迷恋的所有捷径,追求的所有效率,那些看似为我们节省了时间的“快”,是否最终都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留下了更深、更隐秘的伤口?消耗了健康,磨损了情感,钝化了感受美的能力?

我又想起沈从文先生笔下,那些在湍急的辰河、酉水上讨生活的船工。他们,或许才是这片土地上真正的智者。他们的脚,因常年踏在晃动的船板上,脚趾分开,像铁锚一样牢牢扒住木质的甲板;他们的手,因常年撑篙,青筋盘虬,结满了铜钱厚的老茧。他们熟知每一处暗礁的脾性,懂得在看似凶险的漩涡边,借到一股向前推力;他们也敬畏每一块沉默的巨石,知道在何时必须绕行。他们的生命,他们的歌谣,他们的悲欢喜乐,正是在这种与自然力量的永恒周旋中,在“对抗”与“顺应”之间的那条狭窄而惊险的航道上,用血与汗、智慧与勇气,劈砍出的活生生的、充满惊人韧性的轨迹。那不是在“出世”与“入世”间做非黑即白的、干净利落的抉择,而是在无尽的、混沌的灰色地带里,依靠祖辈传下的经验和自身的灵性,完成一次次精准的、充满生命尊严的“微操”。

那朵云,或许就是那“快的编法”,是那顺应水流的“巧劲”;而这块碑,就是那“慢的编法”,是那对抗礁石的“蛮力”。而土家人,世世代代,就活在这“快与慢”、“巧与蛮”的辩证里。他们的吊脚楼,依山就势,用最柔韧的木材,架构在最坚实的坡地上,是顺应,也是征服。他们的摆手舞,围篝火而跳,动作朴拙、沉重,是对先祖迁徙、开拓历史的沉重记忆,也是与天地鬼神、与自身命运的热烈沟通。那歌声里,有山的回响,有水的流韵,但最终,是属于他们自己的、在苦难与欢欣中磨砺出的、独一无二的声口。

夕阳,就在这纷至沓来的思绪中,开始它盛大的沉降仪式了。

光,不再是那把锋利的刻刀,而变成了无比浓稠、无比温暖的流体。像寨子里老阿婆用古法熬煮的、能拉出金丝的蜜糖,从天空那道巨大的缺口里,酣畅淋漓地倾泻下来,将连绵的群山、沉郁的松林、孤独的我、沉默的碑以及那片变幻的云,一同温柔地浸没、包裹。那朵云,被这圣洁而慷慨的光辉彻底地穿透、注满了。它核心那团固执的幽暗,此刻被完全驱散,它整个儿地燃烧起来,变成一团庞大、金红、几乎具有了肉身温度和重量的存在。它不再是那个冷漠的、与我对峙的“他者”,它融化了,成了这伟大黄昏本身的一部分,壮丽,而慈悲。

它的消散过程,明显地加快了。它不是悲壮地陨落,也不是无奈地逝去,它只是回家。它的物质,回归于孕育它的大气怀抱;它的形态,消散于孕育它的无限虚空。它从容地、完整地演示了一次“存在”的过程——从无到有,从有再到无。

我的心里,没有升起丝毫离别的怅惘,反而充满了一种被彻底清空后的、近乎透明的畅快。我转过头,再次将手掌,实实在在地按在那块冰凉的石碑上。指尖传来的,不再是死亡的寒意,而是一种粗粝的、无比坚实的真实感。那些在碑文裂罅里蓬勃生长的苔藓嫩芽,在我的指缝下,似乎正发出无声的、却又震耳欲聋的、关于生命本身的蓬勃呐喊。

我站起身,腿脚因长时间的盘坐而麻痹、刺痛,像有无数细小的、冰冷的针,从脚底板直直地窜上来,扎进骨髓里。这身体的沉重,这感官的不适,如此真实地锚定着我此刻的存在,提醒我作为一个“人”的局限与具体。下山的路,不会比来时更轻松。山下的那个世界,那片由更复杂的规则、更汹涌的欲望与更沉重的期待构筑的、无形的“碑林”,也不会因为我在山巅的这一次眺望与思索,而有丝毫的改变。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被永远地置换了一—在我身体的某个角落,在我目光的深处。

当我再次走入那片喧嚣的“碑林”,当我再次被无数声音的“大气环流”推搡、裹挟时,我会想起八面山顶的这场对峙,想起那位编竹老人手上深刻的疤痕,想起辰河上船工那双能扒住命运的脚板。我不会再奢望去做那朵看似绝对自由的云,因为我已看清了它背后的宿命与“快”的代价;我也不会再试图去成为那块追求不朽的碑,因为我已看见了时间尽头的荒芜与“慢”的孤独。

或许,我可以学着做一个辨识水纹与暗礁的船工,做一个懂得“快慢编法”的匠人。不再寻求一个一劳永逸的答案,而是用尽一生的力气与智慧,撑好手中那根名为“自我”的长篙,在每一个命运的隘口,在“坚持”与“流转”之间,在“传统”与“现代”的撕扯之下,寻得一条属于“我”的、微小而坚定的航道。我不求留下不朽的刻痕,只愿在生命这场洪流中,留下一个清醒的、挣扎过的、属于人的,带着土家织锦般复杂纹路的痕迹。那痕迹,或许就像老人编的慢工背篓,不追求惊艳市场,但求能安稳地承重一生。

山风盈袖,带着落日最后的余温与黑夜即将来临的清冽气息。松涛依旧,像远古传来的《梯玛神歌》,吟唱着生老病死、聚散离合的古老经文,不息不灭。我最后望了一眼那片已然空寂、却仿佛蕴藏着无限可能的天空,转身,带着一身山间的寒气,与满心清澈而坚定的凉意,一步一步,走向我来时的那片、温暖而琐碎的人间灯火。

我的手中,空无一物。但我的口袋里,多了一块从碑旁拾起的、粗粝的小石头。它不是纪念品,它是一个物证,证明我曾到过那里,曾在绝对的静默中,与一朵云,进行过一场失败的对话,并从中,获得了某种继续前行的、笨拙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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