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凉,是从酉水河水底爬上来的。
立秋后的第七个黄昏,我站在酉水渡口。河水比夏日瘦了一圈,露出岸边的青石。那些原本在水波里柔柔招摇的青苔,此刻都静默了,蜷成墨绿的拳头,紧紧攥着河床的卵石。它们不再随流飘摇,倒像入定的僧侣,在渐寒的水中开始了漫长的闭关。我忽然明白,真正的凉意,原是从最深的水底,顺着苔藓的根须,一寸寸漫上来的。
酉水在这一季,换了言语。
夏日那些奔放得近乎野的碧浪,如今都沉静下来,凝成一种特别的青。不是画盘上任何一种现成的青,是武陵山千年晨昏间呼出的气息,溶了巴人铜鼓的锈色、土家织锦褪下的蓝缕、还有赶尸人遗在崖边的半句咒语。阳光落上去,不再迸溅碎金般灼人的光点,只被水面这张微皱的宣纸徐徐吸纳,晕成一片内敛的、清冷的微光。
我的耳,是来寻另一种凉的。
石阶在脚下蜿蜒,被岁月磨得光滑,凹陷处积着前夜的雨,映着破碎的天。苔藓在石缝间蜿蜒,写着比甲骨文更幽秘的叙事。两旁的野艾蒿已齐腰高,草尖泛着枯黄,在风里索索地抖,像一群焚信的僧。偶有蚂蚱从草间跃起,划一道仓皇的弧,仿佛某个被遗忘了的动词,急着要挣脱这页太静的篇章。
渡口空阔得像一个被掏空的母腹。
那条旧渡船斜在岸边,不像鱼骨,倒像一具被剖开的古琴。船底的龙骨粗露着,上面的苔痕与螺壳,记着它最后一次歌唱时的水位。桐油早已剥落殆尽,露出木头本来的、灰白的纹理——那是风雨与日光反复批注后,生命最终的底色。我抚着船舷上深深浅浅的刻痕:量水位的线像五线谱,随手划下的道道像散板,还有几个模糊的名字,是一首未竟的情诗里,最固执的韵脚。
一根竹篙静静地躺在船帮上。顶端系的红布条,已褪成惨淡的粉白,像一句被雨水泡烂的誓。篙身的节疤磨得温润如玉,那是无数双手、无数次撑持留下的印记。篙头包着的铁套锈蚀开裂,像一张欲言又止的嘴,含着半声未曾吐出的叹。
我记得的渡口,原不是这般语法。
那时的空气,是被各种声音织成的锦。天未亮透,赶早市的农人便挑着担子候在岸边,菜蔬上还挂着露水的韵脚,笼里的鸡扑腾出不安分的节拍。对岸的吆喝穿过晨雾:“过河喽——”三个字在水面上打着旋,惊起芦苇丛里的水鸟,溅开一圈圈涟漪的标点。
而统领这一切的,是那一声声“吆嗬——嗬——”的起橹歌。这歌不是唱出来的,是从绷紧的腰腹间,顶着风、咬着牙,硬生生挤出来的。老船夫们说,这歌得用整个身子的重量去“逼”。歌声起时,脖颈上的青筋暴起如老树的根,额角的汗珠滚落成断线的念珠。橹入水的声音与歌声的节奏严丝合缝,仿佛那橹不是木头的,是歌声长出的骨。
那歌声里有完整的文法:遇着漩涡,歌声陡然拔高,变成短促的祈使句;风平浪静时,便拖得老长,成了悠扬的抒情段;日复一日的劳作,则沉淀成近乎麻木的排比。有时歌声会乍然中断——是船夫在点烟,火柴划亮的刹那,整个世界都静下来,只余水流拍打船帮的拟声词,啪嗒,啪嗒。
可如今,这一切都成了无人翻阅的绝版书。
一座灰白的水泥大桥虹似的跨过远方的河面。桥上的车流像匆忙的省略号,奔向未知的终局。人们不再需要这慢吞吞的渡船,那曾维系两岸血脉的歌声,自然就成了断章的残句。这渡口的凉,是一种被遗忘后的、万籁俱寂的凉。连柳树上的蝉,都叫得有气无力,像校对员在反复修改一个病句。
正对着空茫的河水出神,一个黝黑的身影从老柳树下缓缓站起。他像是从河岸的泥土里长出来的注脚,一尊被时光遗忘的活字,忽然被注入了温度。他便是这渡口如今唯一的主编,一位姓田的老船夫。
我向他走去。他咧开嘴,笑了笑,露出被烟叶熏得黄黑的牙,像两排磨损的、却依旧坚实的活字。他正用一块破布,反复擦拭着船舷上某一道深深的篙痕。他的指关节粗大如石臼,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污垢,那是长年与缆绳、与竹篙、与河水谈判留下的墨。
“这道痕,”他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被河沙打磨过,“是三十年前留下的。那日暴雨,河水涨得老高,对岸有个妇人要生娃,急着过河请郎中。”他的手指在那道深痕上反复摩挲,仿佛在校对一段鲜活的历史。“水太急,橹断了,只能用篙硬撑。这痕,就是那时篙子打滑,在船帮上啃出的惊叹号。”
我在他身旁坐下,递过一支烟。他接了,就着我的火点燃,深深吸了一口。烟雾从他鼻孔里缓缓溢出,混入河面的水汽中,一同消散成无形的注脚。
“走空啰。”他望着河水,眼神空茫如末页的留白,“后生家,哪个还肯困在这水湾湾里?桥那头,是花花世界嘛。”他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在空中慢慢散开,“我大儿子在广东的厂里,一个月挣的,比我摆渡一年还多。小女儿嫁到了省城,说下次开车来接我去住高楼。高楼有什么好?悬在半空中,连地气都接不到。”
他的话不多,一句一顿,像石子投入深潭,发出沉闷而真切的回响。我问他,还唱船歌么?他浑浊的眼里,似有火星闪了一下,随即黯下去。他摇摇头:“没人听,也没力气唱了。一个人唱,像鬼嚎,不好听。”
然而,许是那支烟拉近了些距离,许是长久的沉默也需要一个出口,在我并未恳求的情形下,他望着那汤汤的流水,竟自轻轻地哼了起来。
那已算不得是“歌”了。没有词,也没有记忆中那般喷薄的力气。只是一种调子,一种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的、低沉而苍老的旁白。那调子是扁平的,起伏不大,像这秋冬时节平缓的水面;又是断续的,时常被一阵风或他自己的咳嗽打断。他哼着,右手无意识地、空空地做着摇橹的动作。橹已不在,歌也哑了,只剩下这副老筋骨,还记得当年的排版规则。
但这残破的调子里,有一种东西,比年轻时那充满生命张力的号子更让我心惊。那是一种认命后的苍凉。他与脚下的河,与这清冷的天地,融为了一体。无边的悲悯。无底的孤寂。这不成调的调子,才是这条河在秋冬时节真正的注释。像一根浸透了水的旧纤绳,再也拉不起一艘沉重的船,却依然死死地拴着岸边的礁石。
这时,桥上传来持续的、均匀的马达噪音,像一种高效的修正液,涂抹着这条河最后的记忆。老田停下哼唱,眯着眼望向大桥,淡淡地说:“我爹传我这调子的时候说,里面藏着河神的名字。现在好了,河神也退休啦。”
他站起身,走向渡船,从船舱里取出一个布包。布包是深蓝色的,已洗得发白,边角打着补丁,像一本被反复翻阅的经。他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一本用作业本装订成的册子,纸页泛黄发脆,边缘卷曲如秋叶。
“这是我爹记的,”他把册子递给我,“他说,要把酉水上的船歌都记下来。”
我轻轻翻开。里面的字是用毛笔写的,工工整整,有的地方被水渍晕开,墨迹模糊如泪痕。记载着各种船歌:“开船调”、“过滩调”、“迎亲调”、“送葬调”……每一首下面还注明了在什么情形下唱,怎么唱。有的页面还画着简谱,虽然粗糙,但能看出旋律的起伏。
“我爹不识字,”老田说,“这些是他口述,请对岸教书的先生记的。他说,总有一天,会有人来取这些歌。”
册子的最后一页,用更大的字写着:“酉水船歌,共一百零八调。记于一九六二年秋。”
“现在还有谁会唱这些调子?”我问。
老田摇摇头:“死的死,走的走。去年对岸的老杨头走了,就剩下我一个了。我这些年,也忘得差不多了。”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册子上的字迹,像是在抚摸父亲的容颜,又像在辨认一段失传的密语。
夕阳西下,最后的余晖给冰冷的河面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但那金是浮着的,底下依旧是沉沉的青黑。老田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把册子重新包好,抱在怀里,准备回到他在岸坡上的小屋去。
“这册子,”他走到石阶前,回头对我说,“你要是觉得有用,就拿去吧。放在我这里,迟早要被老鼠啃了,或是受潮烂掉。”
我郑重地接过布包,感觉手里沉甸甸的,仿佛接过的不是一本册子,而是一个即将消失的文明的源代码。
那身影,在巨大的、空旷的天地间,显得如此渺小而孤单。他,和他那残破的船歌,一同构成了这秋冬河面上,最后一句凄凉的尾注。
我独自留在渡口,直到暮色四合。河水与岸边的石头都变得模糊,融为一本合上的巨著。对岸的灯火次第亮起,在大桥上映出流动的光带。偶尔有汽车的鸣笛声传来,尖锐而陌生,像是另一个世界的索引。
我翻开册子,借着最后的天光,辨认着那些模糊的字迹。“开船调:嗨呀嗬——嗨呀嗬——清水流来浑水落……”“过滩调:哟嗬嘿!用力扯哟!龙王开口也要过!”“迎亲调:新娘子哟,笑盈盈,过了河就是一家人……”
每一个调子后面,都藏着一幅鲜活的生活图景。我仿佛看见年轻的船夫们在烈日下赤膊摇橹,在暴雨中奋力撑篙;看见新娘子羞红的脸庞,送葬队伍白色的孝服;看见急流险滩上的生死搏斗,风平浪静时的闲话家常。这一百零八调,就是酉水两岸的生活全书,是无数普通人用生命谱写的史诗。
可现在,这一切都要进入图书馆的珍藏室了。不是突然的焚毁,而是慢慢的、无声的氧化。像墨迹在阳光下褪色,像纸页在空气中变脆,像老田的记忆一点一点被时光回收。
那凉的河水,凉的石头,凉的歌,仿佛都化作了一种无形的墨,印入我的肌肤,渗入我的血脉,成为我身体里流动的另一种血液。
归途上,我反复想起老田那不成调的哼唱。那声音,似乎已不在我的耳中,而是编译成了我心跳的另一种节奏。我终于明白,我所感受到的“凉”,并非简单的气温变化,亦非个体命运的悲叹。它是一种文明转身时不可避免的沉寂,是古老的知识在面对新的生活时,必然出现的落差。
这凉,是必然的。正如这秋冬的来临,无可抵御。我们无法,也不必强求那船歌再度响彻云霄。它们本该是水上的云雀,如今却要变成博物馆里的标本。我们能做的,或许只是在它们彻底进入历史之前,像我今天这样,做一个安静的、悲悯的读者。记住这“凉”的滋味,记住这即将成为绝响的絮语。
因为,记住这“凉”,便是反刍我们曾经拥有过的“热”。记住这寂静,便是对抗永恒遗忘的、一种微弱的、却必须存在的坚持。
船歌已凉,而河水长流。那汤汤的酉水,载着这凉的字节,默然东去,仿佛什么也未发生,又仿佛正在上传一切。
回到城里,我把那本册子送到文化馆。负责民间文艺的老先生戴着白手套,一页一页小心翼翼地翻看,连连称奇:“这是宝贝啊!我们搜集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这么完整的记录!”
他们说要数字化保存,要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要组织专家研究。我听着,心里却想起老田那句话:“河神也退休啦。”
是的,河神退休了。即便这些调子被完美地编码在云端,即便有一天能用最先进的算法还原出当年的声波,但那从胸膛里迸发出来的生命力,那与风浪搏斗时紧绷的肌肉,那日复一日劳作沉淀下来的坚韧,却永远无法被备份了。
那个夜晚,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船夫,在酉水上摇着橹,放开喉咙唱起歌来:“嗨呀嗬——嗨呀嗬——清水流来浑水落……”
醒来时,枕边一片潮湿。
不知是露水,还是解码过程中溢出的缓存。
三个月后,我收到文化馆寄来的光盘和一本精装版的《酉水船歌汇编》。翻开烫金的封面,里面是重新排版的歌谱,还有专业的记谱和注释。纸页光洁,字体清晰,比我那本原稿漂亮多了。
可我总觉得少了什么。
直到一个雨夜,我无意间把光盘放进电脑,音响里流淌出音乐学院教授演唱的“开船调”。声音洪亮,音准完美,每个转音都经过精心设计。
但我听不下去了。
我关掉音响,从书柜最深处取出那个洗得发白的布包,轻轻抚摸粗糙的布面。这时,耳边忽然响起老田那不成调的哼唱,沙哑、苍老,却带着酉水河底青苔的凉意。
原来,真正的船歌从来不在光盘里,也不在精装的书里。它们活在那本被水渍浸透的册子里,活在老田摩挲篙痕的指纹里,活在我梦中那片潮湿的枕巾里。
这些,是任何技术都无法备份的。
就像此刻,我坐在二十三层的书房里,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酉水河底的青苔,正在我的血管里,慢慢苏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