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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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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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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在湘西》(散文)

一、楔子:声隙

那声音,不是在耳边响起的,更像是从木头的骨髓里,从老宅的沉梦里,挣扎出来的一声叹息。“咯——”。

不是清脆的“吱呀”,是门轴在承重时,木质纤维被缓慢挤压、扭转,最终屈服的那一声闷响。它推出的,不是预想中的山水画卷,而是一整块沉甸甸的、带着万溶江底淤泥与陈年木料混合气味的黑暗。这黑暗是活物,它在呼吸,一张一合,潮润而冰凉。

我来,没有堂皇的理由。若硬要说,是城市里那些永不熄灭的屏幕之光,将我内里的某层感知磨薄了,薄如蝉翼,再也兜不住生活原初的重量与气味。我需要这条仿佛停滞的江,用它近乎固执的沉静,帮我沉淀那些悬浮的杂念。

二、石胃

脚下的青石板,问题不在光滑,而在它们的“沉默的吞噬”。不是成百上千年,具体来说,是无数代的脚板——穿草鞋的、着布鞋的、蹬胶底的,还有更多赤足沾着泥土的——连同雨水、月光与日晒,共同完成了这场漫长的磨蚀。它们不再仅仅是石头,更像是时间的消化器官,默默地“吃”进去步履、季节与光尘,表面因此呈现出一种类似海绵的、吸饱了历史的质地。

此刻,它们正吸吮着“欲雪未雪”天色的髓液。那是一种灰白中透着蛋清质感的湿度,沉甸甸的阴冷,正透过我薄薄的鞋底,顺着跟骨的缝隙,以地质运动般不容置疑的耐心,向上渗透。它不急于占领,它有的是时间。这不是攻击,是一种缓慢的、让你在不知不觉中被同化的兼并。

我刻意在一块凹陷如臼的石板上跺了跺脚,试图感知那被“吃”进去的抽象历史。空洞的回响还未散去,旁边一扇褪成灰白色的木门“咿呀”开了。一个老妪端着一满盆浑浊的水出来,手腕顺势一倾,“哗”的一声,水在石板上溅开一片即兴的、不规则的地图。旋即,这地图便被饥渴的石面贪婪地吸吮殆尽,只留下几片亮晶晶的鱼鳞,在石缝间闪着冷光。她抬眼看了看我,眼神浑浊如河底的卵石,平静无波,没有任何探寻的意味。她那块“日常”的冷硬卵石,投入我那缸尚且微温的、名为“文艺遐思”的水中,瞬间击碎了水面上所有斑斓的油彩。

三、气层

这里的空气,需要像剥洋葱那样层层感知。

最底层,是万溶江的基础底味——厚重的水汽,腐烂水草散发出的腥甜,以及河岸泥土被经年浸泡后酿出的、类似打开遗忘多年的樟木箱时涌出的那股霉味。这味道厚重如陈年宣纸的托底,承载着其上的一切。

在此之上,才隐约浮起初酿米酒那被湿漉漉的粗麻布捂着的、因而变得含蓄克制的甜头,像闷在胸腔里一声终未咳出的咳嗽。

而今日新添的,是生铁在冷空气中冷却至体温以下时,散发出的那股清冽气息,里面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金属般的血腥甜。这便是立冬在此地落下的、独一无二的化学签名。

我的目光,被供电局新架设的电线牵引。那些黑色的线条,从老宅翘起的檐角下笨拙地穿过。瓷瓶绝缘子上,凝结的露水正一滴、一滴,精准地落在青石板上那些千年磨损出的凹陷里,积成一面面小小的、颤抖的水镜,倒映着破碎而灰白的天空。

四、水纹

万溶江的河面,是浑然的鸭卵青,平滑,温润,像被无数代人的目光与时光共同盘玩得没了火气的一块凉玉。夏日那股浑黄的、带着泥土咆哮的生气,此刻已敛藏到了河床的最深处,化作一片集体性的沉默。

水流极缓,几乎觉察不到动向。我的目光,被一片半黄未黄的乌桕叶子钉住了。它打着旋,不是舞蹈,倒像个陷入逻辑闭环的思想者,在书斋的方寸之地绕着一个看不见的圆心徘徊。它的轨迹,受制于水下那些看不见的力量——或许是一丛因河床起伏而生的暗流,或许只是一块卵石制造的、微不足道的涡旋。这片叶子,不像一封寄往远方的信,倒像是在一段漫长复句中迷了路的逗号,在水的语法结构间反复徘徊,找不到自己该安放的位置。

我蹲下身,鼻尖几乎要触到水面那层冰冷的膜。水波的细纹,源于水底——几尾极小的、近乎透明的“油鱼”,正用它们骨质的吻部,孜孜不倦地啄食卵石青苔上的微生物。每一次啄食,都在水面制造出一圈转瞬即逝的、极细微的涟漪。我忽然怔住。这亘古的流动,这被无数人咏叹为“逝者如斯”的时间之河,其最微观、最原始的驱动力,竟是这些卑微生命为了延续存在而进行的、微不足道的啄食。时间,或许并非单向碾压的洪流,而是由无数这样微小的呼吸、啄食、生成与寂灭,共同编织的一张多向度的生命之网。我,以及我那点关于时空的庞大而空洞的感慨,不过是这网上一个稍纵即逝的、几乎不增加任何重量的结点。

五、木骨

那棵老乌桕树,就在这个时候,彻底攫住了我的目光。

它的动人,远远超出了“秾丽”或“斑斓”这类现成的辞藻。那是一种经历了完整盛放与凋零循环后,沉淀下来的、近乎残酷的坦诚。走近时,仿佛能听到它木质部纤维在风中细微的、即将断裂前的呻吟。

一片将落未落的赭红色叶子,叶脉如同干涸河床的等高线地图,在失去水分的叶肉间倔强地凸起,记录着它曾经输送过的所有春夏的洪流。叶缘有一处被虫噬出的缺口,那曲线的蜿蜒,竟与对岸山峦在雾气中起伏的剪影,有着某种惊心动魄的同构性。这一刻,我看的不是一棵树在向我展示它的色彩,而是一个生命,在向我摊开它被时间、昆虫、风雨共同雕刻的全部生命地图与创伤史。美,与伤痛,在此同源,共享着同一套骨骼。

而那些我曾一厢情愿地认为是“清冷梅花”的乌桕子,在近距离的审视下,终于向我露出了它们生存主义的真相。它们白得不纯粹,更非孤高。每一颗小圆籽的表面,都布满了细微的蜂窝状凹凸与深色的斑点,像月面照片的微缩版,充满了被外界力量撞击的痕迹。

昨天在街角,一位蹲在地上卖柚子的本地老人,用夹着劣质烟卷的、指甲缝里嵌着泥垢的手指,随意地指向河岸:“那东西,鸟都不太爱吃,涩口。熬过冬天的东西,都这样。”我怔在原地,仿佛被冷不丁抽走了一根支撑想象的肋骨。原来我长途跋涉而来,试图赋予它的所有诗意与哲学超脱,在它真实甚至堪称艰难的生存策略面前,都显得如此轻飘而可笑。它们的集体颤动,也并非什么“理性的吐纳”或“诗意的韵律”,而是一种演化而来的、朴素的生存智慧——通过同步摇晃,形成微型的抗寒场,让企图驻足其上的霜粒无法积存,以此熬过漫漫的寒冬。在这里,美,首先是实用的,是搏斗后留下的疤痕,其次,才是被旁观者后来赋予的审美想象。

风来时,我听到了那片“簌簌”声,像背景音乐。但伴随这声音的,还有极高处一根枯细得几乎看不见的枝桠,不堪风力持续的推搡,悄然断裂了。那一声轻微的“咔”,像夜空中一颗无关紧要的星星,在无人观测的角落完成了自身的坍缩,却清晰地像一枚冰冷的针灸针,精准地刺入了我某一处敏感的穴位。生命在此,同时进行着绚烂的坚守和冷静的舍弃。这并行不悖的两种力量,如同呼吸的进与出,构成了存在的全部张力。

六、车吟

就在这时,一阵更粗粝的声音,生生切入了这幅过于静谧的山水画卷——万溶江河湾浅滩处,那架巨大水转筒车的“吱呀”声。

它不是旅游景区里循环播放的、“田园牧歌”的温情采样。它是苍老的、固执的、未经任何修饰的声部,带着木质纤维与铁质轴心摩擦时特有的沙哑与痛苦,强行加入了流水与风声的自然合奏。

它的老迈,体现在每一个濒临解体的细节上:那龙骨般的支架,因长年承受水流的冲击与自身的重量,不同部位的裂纹走向各异。迎水面的,裂纹细密如渔网,镌刻着水流千年来的持续侵蚀;背水面的,则疏朗如龟甲纹路,诉说着干燥与风化主导的缓慢剥落。

它转动得极其缓慢,充满了一种疲惫的庄严。每一次竹筒抬起,满载着混浊的万溶江河水,都不是轻松的机械重复,而是需要凝聚全身老旧木质气力的、微微颤抖的挣扎。那水从高处的筒口倾泻而下,已不成匹练,而是散作万千碎玉似的水珠,“哗”地一声落回河里。这声音,被厚厚的水汽与天地间的寂静包裹着,传不远,像含在嘴里太久、终于变得模糊不清的呓语。

最触动我的,是筒车下方那个戴斗笠的乡人。他并非因常年相伴而“听不见”这古老的呻吟。在他不慌不忙收拾渔网的间隙,他抬起头,极其自然地朝那座庞然大物瞥了一眼。那眼神里,没有游客的欣赏,没有文人的感时伤怀,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功能性的确认——确认它还在转,就像确认自己的心跳还在继续。然后,他低下头,继续手中编织的活计。他与筒车的关系,不是人与被观赏的景物的关系,而是两个共同维系着某种古老运转协议的、缺一不可的共生体。这所谓的“恒常”,并非静止的化石,而是两者之间达成的、动态的、无言的契约。彼此磨损,彼此依存,直至其中一方彻底崩坏。

此情此景,文学先辈沈从文老先生的影子,曾像水中的倒影般在我心头浮现。他的文字,曾像一层透明的、带着体温的薄纱,覆盖在我对湘西的想象之上。但此刻,我必须让他走开。他笔下的湘西,是他的湘西,承载着他个人的哀乐与一个时代的悲悯,那是一条载着痴情等待的渡船,驶向永恒的朦胧。

而我面对的,是我的湘西。是此刻,立冬之日,具体到这片乌桕叶虫蛀的缺口、这架筒车每一次抬起都加剧的松动、这个乡人因风湿而微调了姿势的湘西。我看到的,不是“恒常与变迁”的抽象辩证,而是更具体、更微观的东西——筒车每一次转动,轴心的木质都比上一次磨损了约零点一毫米,那“吱呀”声里,便多了千分之一秒的、预示着终结的间隙;乡人今日蹲坐的姿势,因膝盖关节炎的隐秘发作,比昨日微调了五度,更趋向于一种对抗持续疼痛的生物体妥协。这里的“历史”,不是书页间的宏大叙事,就是这毫厘与分毫的、几乎不可见却永不停歇的磨损与适应的累积。坚守,不是金刚不坏,而是在无数微小的、不可避免的损耗与朽坏过程中,尽可能维持住大致不变的形态与功能的节奏。这,才是生命真正的韧性——一种在持续溃散中,努力维持形态完整的、动态的平衡。

七、光域

我的思绪,被一阵具体而锋利的香气骤然打断。

不是笼统的“温软焦香”。是炭火瞬间燎过糯米表皮带来的焦脆感,混合着柴火灶里松木块燃烧时特有的、带着松脂清冽的烟味。这烟味里,还夹杂着一丝动物油脂被炙烤后迸发出的、原始的荤腥气。

这香气不像邀请,倒像一枚冰冷的钩子,把我从关于存在与时间的形而上哲思中,硬生生拽回了这条名为“文星街”的、散发着具体生活气息的巷子。

一扇敞开的木门里,灯是昏黄的。但这“昏黄”,是有体积、有密度的——它是由一盏十五瓦灯泡的微光、屋内经年烟尘在空气与器物表面镀上的油腻包浆、以及木板壁因岁月与烟火共同作用形成的深赭色底色,三者共同调和、发酵出的视觉混合物。

一家人的身影,被拉长、变形,投在斑驳的板壁上,边缘随着火塘里火焰的跳动而微微晃动,与壁板上木头的天然纹路、岁月留下的划痕与油渍,完美地交融在一起。那“安稳而柔和”,并非一幅静态的油画。它来自于光与影在此刻达成的微妙平衡,来自于他们缓慢、重复、近乎仪式化的动作节奏,与这立冬夜晚的频率达成的共振。那道光,的确像一道“结界”。但它抵御门外清寒的武器,并非强大的能量屏障,而是其内部自足的、完整的小小宇宙,一个用微弱能量精心维持的、对抗着外界混乱(熵增)的临时秩序。

我忽然明白了。

那山、那水、那筒车、那乌桕树的全部意义,或许并非为了成就某种崇高的自然美学意象,甚至不全是为了“护卫”人间的温暖。它们与这温暖,是同一事物在不同维度上的面向,是同一生存命题的不同解答。如同乌桕子的白,是为了反射过多天光以求生存,是物理性的;这屋内的灯光与火塘,也是为了在漫长冬夜里维系家庭血脉与情感的微小气候,是化学性的。它们都是生命,在“恒常”的磨损与“变迁”的侵袭中,各自发展出的、殊途同归的生存策略。一切的流逝与一切的坚守,在这立冬之夜,并非找到了一个圆满的“终极注解”,而是达成了一次短暂的、心照不宣的、动态的共谋。

八、夜证

回到寄宿的临河小屋,我没有立即开灯。而是摸索着,推开了那扇漆皮已大片剥落的木窗。

对岸山峦的墨黑,并非铁板一块——有些区域贪婪地吞噬着所有光线,有些则反射出类似铸铁冷却到极致时的暗沉光泽。零星的灯火,在氤氲的雾霭中晕开,不像“冷却的熔金”那般带着装饰性的辉煌;它们更像是在陈年宣纸上偶然滴落的宿墨,边缘带着毛茸茸的、向外探索的水迹,含蓄,内敛,却有着一种向无尽黑夜渗透的、执拗的意志力。

万籁俱寂中,那被无数人称为“永恒”的水声,终于向我露出了被修辞掩盖已久的真面目——它不是单一的、“诗意”的吟唱,而是由无数层次的声音精密层叠、混合而成的复杂声场:最底层,是水分子与亿万颗卵石表面之间永恒的、几乎听不见的摩擦,是质量对质量的无休止抚摸;其上,是无数微小漩涡生成与破裂瞬间发出的、“啵啵”的气泡音,像大地深处传来的、微弱的地质活动;再其上,夹杂着水草摇曳时摩擦河床的窸窣;最表层,才是人类耳朵通常能捕捉到的那部分“潺潺”的流水声。这复合的声音,不是大地的“呼吸”——那样太拟人化,太温情;它是这片土地新陈代谢的基底音,是地质时间在人类可闻频率范围内,一种极其微弱的、残酷而真实的显形。

我坐下来,关掉了屋里那盏昏黄的灯。

黑暗,不是瞬间涌来的。它是缓慢的、有质感的填充物,像墨汁滴入清水,但速度被放慢了千倍。你能清晰地“看”到,黑暗是如何一寸寸地、温柔而坚定地,吞噬掉桌、椅、床的轮廓,最终,将我也消化在其无边的腹中。

那点初入湘西时,腕间感受到的微凉,此刻已扩散至全身的血液与骨骼。但它不再是入侵者。它已与我三十七度的体温谈判成功,达成了一种新的、温度稍低的、却异常稳固的内部平衡——一种与这片土地同频的、微寒的稳态。

关窗时,一片乌桕子——不知是风的最后推送,还是它自身干燥卷曲后的意愿——恰好卡在了老旧窗棂的木质缝隙里,发出极轻微的、如同将一张薄脆宣纸对折一次的脆响。

我下意识地伸手,想把它剔出去,让窗户恢复工业时代所要求的严丝合缝,将内外两个世界彻底隔绝。

但手伸到一半,停在了半空。

就让它在那里吧。

这个冬天,不是被印刷精美的日历“立”住的,也不是被我的感怀与哲思安排“妥帖”的。它是被这片具体而微小的、来自一棵我曾长久凝视过的、内部布满伤痕的老乌桕树的、粗糙的、为生存而挣扎过的、冰冷的物证,给实实在在卡住的。真正的季节交替,从来都需要一些这样微不足道,却又因其具体与偶然性而无法被忽视的物证,来锚定其存在的真实性。就像历史,需要那片卡在窗缝里的、真实的叶子,多过需要一本厚重却充满叙事圈套的史书。

那一声细微的“咔”,是今夜湘西给我的、最后的答案。

而我知道,明天清晨,当第一缕光照进窗棂,那片乌桕子会继续它的旅程——不是奔向什么诗意的远方,只是在重力与风的合谋中,完成一粒种子最朴素的命运。就像峒河里的油鱼,不是为了诠释时间哲学而啄食,只是为了活下去。

在这立冬的湘西,所有的生命,都在以自己的方式,解答着同一个问题:如何在一场不可避免的、持续的溃散中,尽可能地,保持住自己的形状。

窗缝里的乌桕子,又极轻、极轻地响动了一下。

夜,还很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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