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彭老把岩耳放进我掌心时,酉水正在斜阳里发酵。那黑褐的耳状菌类蜷缩着,褶皱里沉淀了整个雨季的雨水和光。"酉水养的耳朵,"他的土话浓重得像酒糟,"专听河底的事。"
我本是来寻桥的。地方志卷七白纸黑字:乾隆三十二年建,三拱石桥,湘西通鄂西的咽喉。可当我踩着斜阳找到那个坐标,只看见荒芜的河滩,和彭老手心这枚岩耳。
"桥早喂了鱼。"他的竹篙点着水面,涟漪追着涟漪,"咸丰六年那场大水,吃得连石头渣都不剩。倒是这渡口,比桥多喘了一百六十年的气。"
竹篙提起时带起的水珠,在夕阳里碎成金粉。我这才明白,我要找的桥已在河底睡成石头,而这座偶然撞见的渡口,却倔强地活到了公路通车的昨天。
二
渡口卡在酉水转弯处,夕阳把它锈在那里——既打不开过去,也关不上现在。
那棵黄桷树是第一个证人。树干要三人合抱,却以一种决绝的姿势扑向河面,仿佛在追赶某次未完成的摆渡。树皮皴裂如土家梯玛的符咒,我凑近细看,发现裂纹里嵌着细小的螺壳和卵石——都是洪水漫上来时留下的印记。
红布条系满枝头,新的覆盖旧的,鲜艳的吞噬褪色的。求子的红,祈福的红,盼归的红,在微风里细碎地响。我翻开一片布角,看见歪斜的字迹:"愿小芳病好",日期是去年春天。
树下石凳被磨得能照见人影。我坐下时,感受到的不仅是午后的余温,还有无数等待过渡的臀体温热过的记忆。石缝里嵌着螺壳,我的指甲陷进去,抠出一枚。对着夕光,纹路不是同心圆,而是一道道螺旋上升的曲线,记录着酉水每一次涨落的脾气。
然后我才看见那条船。
它搁浅在浅滩上,与其说是船,不如说是船的遗骸。船尾塌陷,船头却倔强地昂起,露出腹腔内腐朽的肋骨——那些曾经支撑它搏击风浪的筋骨,现在成了野草安家的沃土。淡紫色的小花从裂缝里探出头来,在斜阳里微微摇曳。
最触动我的,是船头右侧那行刻字:"戊辰年 桂英"。
字迹已模糊,但刻痕极深,像是用尽了毕生力气。戊辰年?是1988年吗?这个叫"桂英"的女子,为何要在这里刻下名字?是纪念还是告别?我伸手抚摸那些笔画,指尖感受到的不仅是木质的粗糙,还有一种灼热的温度——仿佛四十年前的某个斜阳,通过这行字传递到我手上。
三
彭老的出现毫无征兆。
他从黄桷树后转出来,像从树里生长出来的一部分。头缠青布帕,腰别旱烟杆,裤脚挽到膝盖,小腿上布满蚯蚓状的青筋——那是常年与水搏斗留下的印记。
"看船?"他问,土家口音浓重得像酉水酿的酒。
我点头,指给他看那行字。
他眯眼看了一会儿,旱烟袋在手里转着圈:"戊辰年……那是1988年。桂英啊,是田老四的姑娘。"
然后在烟雾缭绕中,他讲起那个故事。但和后来我在村志办听到的版本不同,他的叙述里没有浪漫化的修饰。
桂英确实是王村最俊的姑娘,唱歌像画眉鸟。戊辰年春天,省城来的画家在渡口写生,住了半个月。桂英天天给他送社饭,送岩耳汤。
"画家答应带她去省城,"彭老吐个烟圈,"说要把她画进全世界。"
但村志的附录里还记载了另一个细节:画家是有家室的。这个事实,彭老在讲述时刻意隐去了。
戊辰年秋,画家走了,说回去办手续就来接她。桂英天天在渡口等,从清晨到日暮。后来她在那条船的船头刻下自己的名字和年份。
"她说,这样无论船走到哪里,他都找得到回来的路。"
桂英等了三年,嫁给了邻村一个木匠。现在孙子都会打酱油了。
"那画家呢?"
"再没回来。"彭老用竹篙敲敲船板,"倒是这行字,比他的承诺活得久。"
但我后来在县文化馆的档案里,翻到一本1989年出版的画册,其中一幅油画题名《酉水边的少女》。画上的桂英站在渡口,眼神清澈,完全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什么命运。
四
渡口右侧的崖壁上,供奉着一尊奇特的神像。
不是木雕,不是石凿,而是一尊粘土塑像。面目已模糊,但撑篙的姿势依然有力。神像被安放在岩壁的凹槽里,脚下散落着干枯的野花和米粒,还有几枚锈蚀的铜钱。
"这是我们的船神,"彭老说,"听我爷爷说,是他爷爷那辈就有的了。"
最神奇的是粘土表面的裂纹。它们不是无序的龟裂,而是沿着某种神秘的规律延伸——有的像水流漩涡,有的像竹篙划过的波纹,有的像鱼群的轨迹。彭老说,这些裂纹是神像自己在记录酉水的历史:"每一次大水,每一次干旱,神像都会长出新的皱纹。"
我凑近细看,发现底座上刻着难以辨认的符咒。彭老说,这是土家梯玛的文字,意思是"水路平安"。但其中一个符号特别清晰:一条蜿蜒的曲线,既像河流,又像竹篙,还像生命线。
"这个符号,"彭老的手指轻轻抚摸刻痕,"意思是'渡'。"
我在后来的查阅中了解到,这个符号在土家文化中具有特殊意义。它不仅仅代表摆渡,还暗含生命轮回、时空转换的哲学思考。土家族没有文字,但这些刻在神像、器物上的符号,构成了一套独特的象征系统。
五
彭老十六岁开始在这里撑船。
"那时候啊,"他的眼睛在暮色中发光,"天不亮就有人等渡。赶集的挑着担,走亲的提着篮,贩桐油的推着车,送亲的队伍吹着唢呐……"
他描述的场景在我眼前复活:
晨雾还未散,渡口已人声鼎沸。挑担的汉子喊着号子,背篓的妇人互相招呼,骡马不耐烦地刨着蹄子。彭老和他的船是这一切的中心,竹篙一点,船就离了岸。满载着人和货物,也满载着希望和离别。
"最忙的时候,一天撑上百个来回。竹篙都磨短了三寸。"
他带我到渡口后方的一片荒地。现在长满茅草和野蒿,但仔细看,能看出地基的轮廓。"这里原是'桐油行',湘西最大的货栈。鼎盛时,每天收发上千担桐油。"
我们在草丛中发现几块残碑。彭老用手拂去苔藓,露出"义渡章程"四个大字。这是道光年间的石刻,规定老弱妇孺过渡不收钱。
"你看这条,"他指着一行小字,"'船资三分,贫者免单'。那时候的人,讲究的是个义字。"
我抚摸那些冰冷的石刻,却感受到一种温暖的质感。这些规矩不仅仅是文字,更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文明形态。
在县档案馆,我找到了更详细的记载:这个渡口最繁忙时,每天有近千人过渡。渡口周边形成了完整的生活圈,有理发店、茶馆、杂货铺,甚至还有一个戏台。但现在,这些都消失在茅草深处了。
六
暮色渐浓时,对岸传来山歌。
是土家薅草锣鼓歌,嗓音未经修饰,像酉水一样浑厚悠长:
"酉水河哟九道弯,
一道弯里一重天。
妹在船头放声唱,
哥在崖边应歌还……"
歌声在峡谷间碰撞、回荡,与暮色交融。奇妙的是,这歌声没有打破古渡的宁静,反而让它显得更加深邃。
彭老跟着轻声和唱,枯瘦的手指在膝盖上打着拍子。唱罢,他告诉我另一个传说:
清朝末年,一个土家姑娘在此等待外出经商的恋人。等了三年,眼泪滴在渡口的石板上,石板上竟长出一株并蒂莲。
"后来呢?"我问。
"后来姑娘跳了酉水。"彭老平静地说,"人们说,她是龙女下凡,回龙宫去了。那株并蒂莲每年都开,就在那边——"他指向水边一块巨石。
我走过去,果然在石缝里看见一株植物,叶片肥厚,虽不是莲花,却顽强地开着淡白的小花。
在湘西,现实与神话的界限总是如此模糊。也许正因为这种模糊,这片土地才拥有了别处没有的灵性。
七
斜阳开始西沉,酉水变成一河流动的光。
初时是金黄,然后转橘红,最后沉淀为古铜色。这光不是浮在水面,而是被酉水吸纳、融合,变成粘稠的液态时间。
彭老沿着水际线慢慢走,不时弯腰捡拾什么。
"找岩耳?"我问。
他摇头:"看看还有没有人过渡。"顿了顿,自嘲地笑,"忘了,早不过渡了。"
但他依然保持着摆渡人的习惯——眼睛总望向对岸,仿佛随时有人招手唤船。
他给我讲最后一渡的故事。
那是1988年秋天,和今天一样的斜阳。渡的是一个出嫁的土家姑娘,穿着西兰卡普嫁衣,在船头哭嫁。哭声婉转悠扬,他至今还记得几句:
"一只麻雀一溜烟,
哭我爹娘哭我爷。
一只画眉一溜青,
哭我兄弟哭我亲……"
彭老说,他撑篙的手在发抖。不是因为姑娘哭得伤心,而是因为他知道,这是他的"最后一渡"了。第二天,王村大桥通车,千年古渡完成使命。
"那个姑娘现在应该也做奶奶了。"彭老望着远方,"她可还记得,那个秋天的傍晚,有个老船公的手在发抖?"
天光渐暗,彭老要回去了。临走时,他从腰间解下鱼篓,抓了一把岩耳塞给我:"拿回去,炖汤。我们酉水的岩耳,听得懂人话。"
八
现在,渡口只剩下我,和满河的寂静。
斜阳把老船的影子拉得很长,那影子像一只瘦骨嶙峋的手,试图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抓不住。
但我忽然明白,古渡真正的价值,不在于那条破船,不在于那尊神像,而在于它是记忆的容器。每一个在此过渡的人,都在无意中留下了什么——一个眼神,一声叹息,或者只是一个深情的回眸。
我想起彭老那双布满老茧的手。那双手撑了四十年船,磨短了无数根竹篙,也撑起了无数人的归途和远方。如今,这双手只能在河滩上捡拾岩耳,但每一个动作里,还保留着撑船时的节奏和力度。
夜色像靛青的染料在酉水上晕开。对岸灯火亮起,星星点点;身后王村升起炊烟,社饭的香味随风飘来。
我该走了。
循来路返回,脚步比来时沉重。不是因为疲惫,而是因为满载——满载着历史的碎片,满载着记忆的重量。口袋里的岩耳随着步伐轻轻晃动,发出细响,像是酉水的低语。
九
回到村里,客栈老板娘看见岩耳,眼睛一亮:"好岩耳!只有彭老能捡到这么好的岩耳。"
她告诉我,彭老每天还去渡口。"不是摆渡,是等渡。等那些还不知道渡口废弃的人。"
晚饭时,我喝到了岩耳土鸡汤。汤色清亮,岩耳爽脆,有一种山野特有的清香。
"这些岩耳都长在悬崖上,"老板娘说,"听着酉水的涛声长大。彭老说,每一片岩耳都记得一个故事。"
窗外,王村灯火次第亮起。远处新桥上,车流如织,灯光汇成河;而古渡方向,只有一片深沉的黑暗。
但我知道,在那片黑暗里,有一些东西永远不会消失——老船在继续它的腐朽,神像在继续它的注视,彭老的记忆在继续它的生长,那些飘荡在酉水上的山歌在继续它们的回荡。
十
第二天清晨,我再次来到渡口。
晨雾未散,酉水在雾中若隐若现。彭老已经在那里了,正对着神像祭拜。
"今天是十五,"他解释,"每个月都来。"
点燃三炷香,对着神像三拜,口中念念有词。我听不清内容,但能感受到虔诚。祭拜完,他在神像前放了一把新米,几朵野菊。
"现在虽然不行船了,"他说,"但我们还是靠水生活。打鱼的,洗菜的,玩耍的孩子,都靠着这条河。"
我忽然明白了。渡口的消逝不是传统的断裂,而是形式的转换。船神的庇佑从行船安全扩展到了整个与水相关的生活。这是一种适应,更是一种智慧。
离开时,我又去看黄桷树。晨光中,树枝上系着几根新的红布条。其中一个写着:"愿女儿高考顺利"。
古渡废弃了,但神树依然活着,依然承载着祈愿和梦想。传统没有死,它只是换了一种方式继续生长。
十一
回程车上,我取出那片岩耳。
对着阳光细看,纹理让我想起酉水的波纹,彭老的皱纹,老船的裂痕。这些纹理都在诉说着同一个故事:关于时间,关于记忆,关于在不可避免的消逝中,如何找到永恒。
彭老说过一个细节:在他摆渡的最后一年,有个经常过渡的老先生,总要在船上坐很久,直到所有人都下船。后来才知道,那是个作家,在写关于酉水的小说。
"他说要为这条河立传。"
我不知道那位作家是否完成了作品。但我想,每一个来到古渡的人,都在无意中成为了酉水的传记作者。我们用各自的方式,记录着这条河的喜怒哀乐,记录着岸边的悲欢离合。
这片岩耳我会一直带着。它不仅提醒我在湘西的深山里,还有一个古渡在守护时间的秘密;更提醒我,在这个加速的时代,还有一些东西需要用慢的速度来体会,用深的情感来理解。
十二
古渡斜阳,这个意象已深深刻在记忆里。
但那斜阳不是结束,而是另一个开始——就像彭老每月的祭拜,就像黄桷树上新系的红布条,就像酉水永远向前的流淌。
消亡与新生,在这片土地上同时发生。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在每一次消亡中辨认新生的迹象,在每一次告别中听出重逢的序曲。
离开王村三个月后,我收到一个包裹。没有署名,但我知道是谁寄的。
里面是一片岩耳,比之前那片更大,纹理更清晰。还有一张字条:"桂英走了。上周的事。临终前,她让人把画家的信都烧了,说要把话留给酉水听。她说,那些话太重,船载不动,只有水听得懂。"
我把这片岩耳贴在耳边。
这次,我听见的不只是涛声,还有一个女子的轻声诉说。说的是等待,是告别,是在时间河流里如何保持尊严。
古渡终将完全消失,这是无可避免的。桥梁取代渡口,公路取代水路,这是时代的必然。
但只要酉水还在流淌,只要悬崖还在那里,岩耳就会在每一个雨季重新生长。如同记忆,如同希望,如同生命本身——在每一次结束中开始,在每一次消逝中归来。
而那尊粘土的神像,还会继续记录酉水的历史。用新的裂纹,记录新的故事。
毕竟,渡口的本质从来不是船,而是"渡"本身——从此岸到彼岸,从过去到未来,从遗忘到铭记。
我们都在过渡。而古渡斜阳,是所有过渡者共同的背景。斜阳沉入酉水的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古渡从未消失,它只是从可见的地图,迁入了不可见的心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