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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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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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赶场日(散文)

在湘西的深山里,我们把集市叫做“场”。赶场,从来不只是买卖。它是山峦皱褶里的人们,向生活定期缴纳的贡赋,也是一场沉默的朝圣。我记忆里的赶场日,深埋在离石堤西不远的罗塔坪的冬月,被浓霜与晓雾包裹。它不像文人笔下温润的琥珀,它就是一块刚从红壤里刨出来的“懒汉芋”,沾着最本真的泥土,封存着一些即将被现代洪流冲散的重量。

一、与路

凌晨四点,雾——我们叫它“罩子”——正卡在武陵山皱巴巴的裤脚里。去罗塔坪的路在脚下醒来,像一条刚蜕皮、还带着湿气的花蛇,从大山的阴影里钻了出来。

这路认得我。十四年前,我踩着它去镇上读初中,每周末回来。现在,它用同样的红壤试探我的鞋。城里带来的运动鞋,其轻便的材质正在微妙地排斥着辰州地面那浸骨的寒气。背包侧袋里那支昂贵的录音笔,像一节冰冷的、异质的金属阑尾。

这趟回来,心里是虚的。城里的玻璃幕墙把阳光切割得太碎,晃得人心慌。我想回到罗塔坪,把脚重新踩进这泥巴里,印证我那点关于“根”的念想,是不是一种文化人特有的、“幻肢痛”。我论文里那些关于乡村的华丽辞藻,此刻在真实的山风里,像一张裹不住实物的糖纸,瑟瑟作响。

路,很快用它自己的方式给了我答案。湘西特有的红壤,吸饱了一夜雾水,酥软得像一块正在冷却的猪油膏。每一脚下去,都陷进一种温柔而执拗的包裹,仿佛土地张开了嘴唇,要将这外来的异物含住。拔脚时,泥发出“噗”的一声轻响——那不像脚步声,更像土地一个小小的饱嗝。这声音,反而让四周无边无际的静,有了毛茸茸的、更具压迫感的质感。

雾里,有声音开始渗出来。不是涌,是渗。先是一声闷在胸腔里的咳嗽,从对面山腰的枞树林深处滚出来。接着,是扁担铁钩与竹篾摩擦的、“吱扭”一声,带着沅水支流拐弯处特有的涩意。很快,这些零散的声音便找到了伴儿,汇聚成一股暗流。这不是田园牧歌,这是武陵山脉在清晨醒转时,骨骼与关节松动开的、沉闷的嘎吱声。

我试着往前挪,却生出一种怪诞的错觉:不是我在动,而是整条路,连同两侧长满蕨类植物与荆棘的峭壁,在缓慢地向后推移。我,成了一枚被强行钉入这幅《湘西行旅图》的、规格不符的洋钉。

二、脊背的辞典

在这条通向“场”的路上,个体的姓名被雾没收了。你没有名字,你只是一个背影,是众多背负着生活前行的脊背中的一个。平日里,我们通过面容识别彼此,而在这里,在赶场日破晓前的浓雾里,你只能阅读背。背,是这片土地最古老的语言。

最先定义了我对“重量”理解的,是一张“弓”。

那不是弓,是廷水老伯的背。他的背,我童年时是认得的。七岁那年,他还能把我架在他那尚且挺拔的脖颈上,一路吆喝着从石堤西跑到罗塔坪看傩戏。如今,他身体的重心,早已不是胸腔里那颗跳动的心,而是脊椎上那个突起的、如同风化石般的骨节。他肩上的那根桑木扁担,让我想起外婆家那根被几代人的手摸出深色包浆的门闩。它弯下去的弧度,和外婆常年挂在碗柜边的那把老木勺一模一样,那是一种被生活反复使用后的、屈服与共生。

扁担两头,是两座小山似的“懒汉芋”,每一个都沾着湿润的、罗塔坪特有的红褐色泥土。那分量,让桑木扁担弯成了一道濒临极限的弧,也让他迈出的每一步,都像要用尽全身力气,把脚下的这片土地,钉得更深一寸。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要等扁担从那被岁月压榨得变形的胸腔深处,挤出一声悠长而痛苦的“吱呀——”,并在那声叹息完全落定之后,才肯迈出下一步。他靛蓝色的土布衫,洗得发白,被汗水紧紧黏在嶙峋的肩胛骨上。那两块骨头,像冬日里冻僵的、却仍在试图挣脱泥土的薯块。汗水从他后颈窝汇聚成流,沿着脊椎那道深刻的沟壑向下,在蓝布衫上画出一道深色的痕迹。那不像溪水,更像一道陈旧、无法愈合的伤口。

他让我想起的,不是我论文里冰冷的“乡土符号”,是我邻居胡老伯。童年时,我最爱吊在他那根同样油亮的扁担上打秋千,他总会用带着烟味的声音笑骂一句:“细伢子,莫压断了我的吃饭家伙!”那时我不懂,一根木头棍子,怎么会是吃饭的家伙。现在,站在廷水伯身后,我懂了。这根扁担,挑着一家人的柴米油盐,挑着田里的种子化肥,挑着孙子上学的费用。它,就是他的命。

正出神间,两个妇人,像两艘满载的驳船,从我身边沉稳地“挤”了过去。她们的背影,是另一番天地。盘在脑后的发髻,用黑色的丝线网兜紧紧兜着,梳得一丝不苟,像两座小小的堡垒。但发髻边缘,那些探出网兜的、倔强的银白髮丝,却无声地宣告着时间的流逝。

她们的身子,因长年劳作而显得粗壮,走起路来,臀部的摆动带着一种山野母兽般的韵律。一个挎着元宝形竹篮,几十枚青壳鸭蛋,每一枚都用金黄色的谷糠小心地隔开。另一个背着的背篓里,几颗“油冬儿”青菜翠绿欲滴,叶片上还挂着露珠。

她们一路走,一路不住地说话,声音高亢。

“王屠户家的肉,膘薄,今日怕又要涨……”

“我家那个背时的,昨儿个竟会喊‘太’了,喊得我心窝窝都酥了半邊!”

“老大从东莞捎信来,说是年关厂里忙,归期未定……信里总说好好好,天晓得哩……”

她们被山风撕碎的对话,像一把把粗糙的钥匙,不经意间打开了她们身后那一扇扇被烟火熏得微黑的木门。她们的背影是喧闹的,那微微佝偻的宽厚曲线里,包裹着的仿佛不是疲惫,而是一整个需要她们去张罗、去温暖的家族。

人流中,一道微弱的光,闪了过去。是一个年轻的姑娘。她的背影在这沉重的背景里,显得格外单薄。两根乌黑的长辫子,辫梢却系着鲜亮的、火焰般的红头绳,随着她轻捷的步子,在纤细的腰肢后头,一摇,一摆。她肩上只背着一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我认得她,是村小刘老师的女儿,叫英子,去年考上了省城的师范。她走得轻快,灵巧地侧身,避让着那些更沉重的挑子。那背影里,有一种怯生生的好奇,还有一种对前方、对山外那个世界,掩藏不住的向往。

三、场的温度

路仿佛到了尽头,视野豁然开裂。那市集,便像一头被惊醒了千年沉睡的巨兽,轰然一声,用全部的音量、色彩和气味,砸在了你所有猝不及防的感官上。

声音是第一个砸过来的。先是混沌一片,像一锅滚开的粥。渐渐地,耳朵学会了分辨:卖土布的妇人,嗓音尖亮,“自家——织的布哩——磨不烂——穿不透——”,那尾音在山谷间打着旋。卖陶碗的老汉,则闷声闷气,偶尔才从喉咙深处,榨出一嗓子“碗——瓦盆!”。 卖针头线脑的货郎,摇着拨浪鼓,“嘣楞嘣楞”的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更多的,是无数人交谈、问价、争辩汇成的嗡嗡声。这是一种原始的、充满生命力的喧嚣,它让你无处可逃,也让你莫名的心安。

色彩随之泼洒而来。新宰的猪羊,白生生的肉条上,盖着官府蓝色的检验印章。本地产的“一点红”萝卜,是扎眼的红,水灵得能掐出水。竹篾编成的鸡笼里,“乌骨鸡”探出惊慌的脑袋。旁边的铁匠铺里,炉火正旺,那喷薄的火焰,映着铁匠淌着汗水的、古铜雕塑般的胸膛。

空气,则是各种气味混战的战场。汗水的微咸,生肉的腥膻,油炸粑粑的焦香,老农的草烟味,还有那无处不在的、混合着牲畜粪便与泥土清香的基底气味。它们一股脑地涌来,蛮横地塞满你的鼻腔,让你无法回避这生命的全部真实。

四、微观的史诗

我的目光,又落回到那些熟悉的背影上。在这里,背影们卸下了路上的风尘,投入了另一场更具体的、关于交换的搏斗。

廷水老伯,已寻了一个墙角,将“懒汉芋”篓子卸下。他弯着腰,那张“弓”拉得更满了。他用一双青筋暴起、指节粗大的手,小心翼翼地将最大的那几个芋头,码在最外面。那双手的每一次移动,都缓慢而精确。我注意到他右手食指包扎着一块脏污的布条,渗出的血迹已经干涸发黑。

我走过去,蹲下身,视线与那担芋头齐平。

“廷水伯,这芋头咋个卖法?”我用了尽量地道的乡音。

“五毛一斤。”声音干涩,沙哑。

我的手指触碰到一个芋头,冰凉、粗糙。我忽然想起外婆用柴火灶灰煨熟的“懒汉芋”,剥开焦黑的皮,那股扑面而来的甜香,是我童年冬天最温暖的记忆。而此刻,这冰冷的触感,是它进入冰冷的经济链条前的本来面目。我知道,在三十里外县城的超市里,这种芋头被装在干净的塑料袋里,明码标价三块五一斤。

“给我称十斤。”我说。

他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抬起来。我又重复了一遍。他这才忙不迭地拿起那杆带着铁锈的旧秤。那双树根般的手,在冰凉的秤杆上移动着秤砣,微微发抖。秤杆高高地翘起。“十一斤半,算十斤。”他哑着嗓子说。我递过去一张十元的纸币。他接过,小心地将钱在膝盖上抚平,对折,再对折,然后撩起外衣,塞进内袋的一个深处。那动作,庄重得像完成一个仪式。

他找给我五元。我接过那带着他体温和一丝血腥气的、皱巴巴的纸币,感觉它比城里任何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都更沉,更烫手。我的“田野体验”,于他而言,是一次真实的交易。我所追寻的“根”,正是他每日试图从泥土中挣拔出来的生活。我们之间横亘着的,不是五元钱和十斤芋头,而是一整个由教育、机遇构成的鸿沟。我没有说“谢谢”,他也没有说“下次再来”。我们完成了一次最朴素的交换。

不远处,那两位妇人,正挤在一个堆满棉絮的杂货摊前。她们高高地举起粗壮的手臂,争抢着几捆棉絮。

“这棉絮匀实!你看这弹得多好!”

“我先看上的!你莫抢!”

她们的争吵里,没有真正的恶意,只有对家人冷暖最本能的守护。最终,两人各得其所。我听见其中一个对同伴说:“给我家老二絮床厚被子,他在广东,那边冬天潮得很,骨头缝里都冷。”她们的背影,在完成采购后,显得更加饱满,仿佛把一整片温暖的、故乡的云彩都背在了身上。

那个年轻的英子,则在一个卖雪花膏和红头绳的小摊前停住了。这个摊位,在这充斥着实用品的集市里,像一个美丽的异数。她微微俯下身子,拿起一盒印着俗艳城市高楼图案的雪花膏,凑到鼻尖闻了闻;又拿起一副更鲜艳的、掺了金线的红头绳,在乌黑的辫梢比划着。她最终买下了那副红头绳,小心地揣进怀里,像藏起一个秘密。那一刻,她的背影似乎也亮了一些。

五、根的重量

太阳偏西,光线变得醇厚,给整个集市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人声如潮水般退去,留下满地狼藉。人们开始收拾行囊,也收拾起各自的心事。

回去的路上,依旧是满眼的背影。只是这时的背影,与清晨来时,有了差别。那物理上的分量,或许并未减轻,但步履间,却多了一份踏实。

廷水老伯,扁担两头的篓子空了,却多了一小布袋的米和一小罐油。他走得很慢,但每一步都踩得稳稳的,那空篓子发出轻快的晃荡声。那张拉满的“弓”,此刻终于微微松弛。

那两位妇人,臂弯里挎着满满的收获,依旧在高声谈笑,内容变成了晚上要做点什么好吃的。

英子的布包里或许多了一盒雪花膏,一副新的红头绳,她走得更轻快了。

我跟在他们后面,慢慢地走着。我的影子,被夕阳拉得长长的。我不再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余的标点。我手里提着那十斤“懒汉芋”的重量,通过勒紧的塑料袋提手,化为一种清晰的触感,传遍我的全身。

我掏出那个皮质封面的笔记簿,翻开,没有写下一个字。任何预设的学术词汇,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我只是在本子的最后一页,画了一根扁担,扁担两头,是两个沉甸甸的、被完全涂实的黑色圆圈。这幼稚的图画,是我与这片土地,新签下的契约。

天色暗得快,山影浓重起来。远处的山峦,只剩下黛黑色的剪影。各家窗户里,陆续亮起了灯,那光是昏黄的,暖的,在渐浓的夜色里,像一颗颗温柔的心脏在跳动。

那些背影,就在这灯火的方向,隐入各自的屋瓦之下,不见了。他们回归为丈夫、父亲、母亲、女儿,那压弯的脊梁,将在温暖的饭桌旁,获得一夜短暂的舒展。

路,又恢复了它的寂静。

我独自站着,四周空无一人。但我的手里,提着十斤罗塔坪的“懒汉芋”。我的根,从未如此具体而沉重。

他们的脊梁将在温暖的饭桌旁获得舒展。而我的“根”,这十斤芋头,将被我带回城里的公寓,放在光洁的厨房角落,像一个突兀的闯入者。

我终将思考:当我用文学将他们的脊背固化为一首深情而感伤的挽歌,我是否在无意中参与了另一种形式的遗忘?我真正应该寻找的根,或许不是与土地虚假的和解,而是诚实地承受这种永恒的、介于城乡之间的断裂。那根我画在本子上的扁担,一头,必须挑着罗塔坪真实、粗粝的红壤,另一头,必须挑着我此刻的、毫不浪漫的迷茫。

我知道,终有一天,这条由脊梁汇成的河流会改道。廷水伯的孙子不会再挑起这根桑木扁担,英子会在省城安家,那两位妇人的儿子可能再也不需要家乡的棉絮。但我今日所感所受,并非一曲挽歌。挽歌大多深情而无力。我更愿意它是一份严厉的诘问,一份对我自身文化身份、对我所窃取的故事的诘问。

我的书写,不应是隔岸观火。它必须是这扁担本身,承受其全部的重力与弯曲;也必须是这扁担在某一天终于折断时,那一声清脆的回响。我窃取了他们的故事,那么,我便有义务让这窃取之物,生长出属于他们的、不被我曲解的荆棘——哪怕这荆棘,首先刺穿的,是我自己虚浮的乡愁。

这十斤“懒汉芋”,我会一个一个地吃掉它们,让这罗塔坪的重量,通过最原始的消化方式,成为我身体血肉的一部分。然后,带着这融入血肉的重量,继续写下去。不是为他们代言,而是为他们作证;不是唱挽歌,而是立此存照,记录下在一切彻底改变之前,这些脊背曾经怎样弯曲,又曾经怎样,在弯曲中,撑起了一片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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