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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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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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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起沅江时》(散文)

雾是后半夜起来的。

起初只是江心一抹若有若无的白,像时光在黑暗水面上裂开的第一道细纹。我正对着一盏孤灯读本地方志,再抬眼时,那白已膨胀开来,有了吞吐江流的野心。它从水波的褶皱里漫出来,先是吞了泊岸渔船的桅灯,继而蚕食了对岸吊脚楼参差的倒影。最后,天地被织成一匹正在无声收拢的素绡,绵密、潮湿,将一切声响都吸了进去。

我来浦市,表面上是为了一篇关于沅江流域古镇变迁的文章。但内心深处,我知道自己在逃避——逃避城市里那些精确到分钟的生活,逃避那些看似重要实则虚无的忙碌。我需要这片雾,需要它的不确定,需要它给予的暂时性失明。

旅社老板老向递给我钥匙时,指甲缝里的机油渍在灯光下像某种古老的刺青。“三楼,临江那间,”他声音沙哑,“雾天……最好。”他说话时眼睛看着我身后的某处虚空,仿佛在跟另一个维度的人对话。

当时我并未深究这“好”在何处。直到凌晨被一种奇异的寂静惊醒,推窗望去,见整条沅江已被一种乳白色的实体吞没,方才懂得,老向递来的,不只是一把开启房门的钥匙,更是一张潜入另一个时空的通行证。

一、铁砧的沉默与竹篾的私语

凌晨四点,我被一种重量般的寂静惊醒。推开窗,雾已把世界重组。江不见了,对岸的山不见了,连时间也似乎停止了流动。只有远处传来的汽笛声,被雾包裹着,失了凌厉,像一声闷在棉花里的咳嗽。

我踱出旅社,脚下的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中心微凹,泛着幽光。循着一阵清越的、竹篾被撕裂的声响,我摸进一间挂着“谭氏铁匠铺”木牌的旧屋。那木牌边缘已被风雨啃噬得不成样子,“铁匠”二字几乎难以辨认。

铺子里,谭老爹正埋首于一片翠绿的竹条之中,他的脊背弯得像一张用了太久的弓。角落里,那座真正的铁砧静默着,黝黑的躯体上落满了灰。

“铁匠铺?早不干喽。”他头也不抬,双手灵巧地翻动着一根竹条,“如今,一把锄头能用十年,一个背篓顶多三年。这账,谁都会算。”他的声音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认命后的平静。

“我爹砸铁砧那晚,我在江边洗脚。”他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江水很凉,泥沙里硌着这个。”他放下竹篾,从墙角一个搪瓷缸子里,取出一把绿漆剥落的口琴。

“后来才知道,是个知青留下的。七五年返城潮,他没拿到指标,在大雾天投了江。三天后在下游找到,手里还攥着这把口琴。”

他吹了一个音符,嘶哑,跑调,在雾中打了个转就跌落。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告别不需要仪式,只需要一个跑调的音符,在某个起雾的清晨突然响起。

屋外的雾更浓了。对岸山的墨线已被彻底擦去,世界的边界坍缩。然而,那铁砧被砸毁时发出的轰鸣,与此刻口琴的嘶哑,却在我脑中异常清晰地交织起来,构成一首关于告别与转化的、无声的挽歌。

二、钝钩的哲学与江水的记忆

王老爹像是从江岸的岩石里长出来的一部分。八十三岁的土家族老人,皮肤是江滩卵石的颜色,握着一根八米长的老毛竹竿,鱼线是用青麻自己搓的,至于那鱼钩,竟是一枚磨得亮闪闪却明显钝了的缝衣针。

“现在的钢钩,太毒。”他像是自言自语,声音低沉而含混,“鱼疼得厉害,肉就跟着发酸。我这钩子钝,愿者上钩。鱼若能挣脱,是它的造化;若是咬死了不放,那也是心甘情愿。”他的逻辑,自成一体,透着一种与急功近利的时代格格不入的古老慈悲。

我在他身边的石头上坐了近一个钟头,看雾霭流动,看一只白鹭如幽灵般掠过水面。他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像石子投入死水:“你不是来看雾的。”

我一怔。“看雾的人,眼神是散的,跟着雾飘。你的眼神,”他转过头,那目光浑浊却锐利,仿佛能烧穿这浓得化不开的迷雾,“像潜凫,扎猛子,在江底捞东西。”

在他面前,任何掩饰都显得徒劳。我坦白,我来浦市,是为了寻找我叔公的痕迹。一九四三年,也是这样一个大雾天,他在下游的老码头,登上一艘满载桐油的木船,去往常德,从此音讯全无。

王老爹沉默良久,烟斗的火光在雾中一明一灭。他指向江心,那里有一片混沌的白。“那时的雾,不一样。裹着火药味,裹着人心里焦的糊味。我大伯,就是摆渡送兵过江的。船到江心,挨了炮弹……一船三十八条汉子,没一个回来。”他吸了口烟,烟雾融入大雾,不分彼此。“尸体顺着江水漂下来那天,雾更大。我娘捂着我的眼睛,说,这是老天爷拉上了幔子,不忍心叫人看。”

他收回目光,落在我脸上:“你叔公那代人,很多都化成了雾本身。散了形状,没了踪迹,可你觉得,他们无处不在,还在。”

在废弃的老渡口,我遇到了哑巴石头。他守了这里四十年,沟通全靠手势与眼神。他的宝贝是一个生锈的铁皮盒子,里面装着毛主席像章、一把锈蚀的剪刀、半个搪瓷杯,还有一个用油布包裹了好几层的东西——那是一封信。

信纸已然脆黄,墨迹也已淡去,但我仍能辨认出那工整却略显急促的字迹:

“秀英吾妻:见字如面。我已安抵常德,此地沅江亦有雾,与吾乡浦市一般无二,然终非故乡……战事吃紧,前途未卜。若……若我不能归来,你切莫守节,另寻好人嫁了,只愿他待你我孩儿视如己出……民国三十二年五月十七日。”

一九四三年五月十七日——这正是我叔公离开的日子。

我把信的内容,一字一句地读给石头听。他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在我读完良久之后,缓缓抬起手,指向对岸。然后,他的手在空中顿住,五指猛地张开,模拟一场爆炸,最后,那根粗糙的食指,沉沉地落在我们脚下的土地上。

我明白了。这封信的主人,或许已葬身江底,或许已倒在不知名的战场,他最后的牵挂,却被江水带回故乡,在一个守渡人的铁盒里,获得了永恒的安息。

三、茶馆里的时光褶皱

“望江茶馆”里的时间,是凝固的。跑堂的老陈听说我是谁家的远亲,那双昏花的老眼骤然一亮,像是拨开了多年的尘埃。

“你叔公啊!认得,怎么不认得!瘦高个,像根晾衣竿,左边袖子总是空荡荡地甩着——少了半只耳朵!六八年为争辩《红楼梦》后四十回是不是曹雪芹写的,跟人打起来,被咬掉的。”他一边说,一边给我泡了杯本地黄金茶,茶汤金亮。“他那时最爱听《黛玉葬花》,听到那句‘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就要拿袖子抹眼睛。”

他说,当年的浦市,号称“小南京”,并非虚名。“九宫十八庙,七十二座码头,三天三夜走不完。运桐油、木材、鸦片的白帆船,从这头排到那头,能把江面遮严实了。”

他颤巍巍地搬出一本用牛皮纸包着边的相册,指着一张一九七八年的黑白照片。照片上,古老的码头挤满了年轻人,行李堆得像小山,他们眼中燃烧着一种复杂的光,是希望,也是迷茫,是挣脱的渴望,也是离根的彷徨。

“最后一批知青返城,码头上啊,哭的,笑的,闹的,抱着不肯撒手的。船都开出去老远了,还有后生往江里跳,想游着追上去,以为追得上。”

当他小心翼翼地揭开那张知青合影时,我看到了照片背面,一行娟秀却有力的铅笔字:

“张小花,等我回来。哪怕浦市沉到江底,我也游回来娶你。李建国,一九七八年十二月五日。”

“这个李建国,”老陈叹了口气,“八二年确实回来了,可张小花的孩子都会打酱油了。他在茶馆坐了一整天,不吃不喝,就望着江面。临走时对我说:‘老陈,这雾还是那个雾,可味道不对了。’”

“现在的年轻人,不懂喽。”老陈望向窗外,新建的旅游码头上,巨大的塔吊像钢铁怪兽的臂膀,正试图刺破雾霭,“他们要把这里变成什么‘湘西第一古镇’,图纸画得漂亮。”他收回目光,用指节敲了敲自己的心口,“可是,他们把这里的东西,弄丢了。”

四、鱼骨的寓言

午后,雾开始撤退了。它撤退得很有章法,先是从最高的树梢松开触角,然后整体缓缓降低高度,像一场体面的退潮。最后,它仿佛不情愿地,把波涛翻滚的江面,还给了浑黄的江水。

世界重新变得"清晰"。对岸山体上,采石场留下的巨大伤疤赫然在目;新修的仿古街上,朱红的油漆在残余的水汽中显得格外刺眼。这种清晰,带来一种不容分说的、残酷的真实。我忽然理解了雾的慈悲——它给脆弱的心灵一个缓冲,让过于尖锐的过渡,变得柔和。

王老爹正在收竿,鱼篓依旧是空的,可他脸上却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

"今天钓到了好东西。"他从怀里取出一个蓝布包,层层打开,里面不是鱼,而是各式各样、白森森的鱼骨。"我收集的,是它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他拈起一根,指着喉咙部位的贯穿痕迹,"这根,是太心急,吞饵太深,被钩穿了喉咙。"又拿起另一根,鳃部有明显的缺损,"这根,是挣断了线跑的,鳃受了伤,活不了。"最后,他拿起一根骨质看起来有些疏松的,"这根,是老死的,我捞起来留个念想。"

他凝视着那些洁净的白骨,缓缓说道:"江里的生死,不简单。你以为挣脱了是生路,有时候反而是死路;你以为咬死了是绝境,有时候倒留了全尸。所以啊,雾里看花,水中望月,未必不是一种福气。"

这让我想起镇上那位患了白内障的阿婆,她曾说:"现在这样好啊,看什么都蒙着一层纱,最好。太清楚的东西,看着心里发颤。"

在雾完全散尽之前,哑巴石头收起他的铁皮盒子,默默地消失在下游的芦苇丛里。或许,我们都偏爱边界模糊的世界。因为过于明亮的日光,会让四十年的守候,看起来像一个固执而荒谬的梦。

五、在不确定中栖居

我终于明白,我可能永远也找不到叔公确切的踪迹了。他像一滴水融入沅江,一片雾消散在清晨,他成了这条江、这个镇集体记忆的一个微小组成部分。

最后一个清晨,江上依旧起了雾。新建的码头上,一个穿着制服、拿着喇叭的年轻导游,正在熟练地背诵:"浦市古镇拥有千年历史,素有'小南京'之美誉……"她的声音清脆、标准,却像浮在水面的油花,无法沉入这片土地的肌理。老陈坐在茶馆门口那把磨得发亮的竹椅上,远远地朝我眨了眨眼。我们共享着一个秘密:那个真实的、活着的浦市,只在大雾升起之时,在记忆与想象的交界处,被悄然唤醒。

在离开前,我去了镇上的族谱档案馆。管理员的手机突然响起一段聒噪的抖音热曲,她手忙脚乱地关掉,脸上泛起尴尬的红晕。就在那一瞬间,我瞥见她正在整理的那本族谱某一页,有一行极细的毛笔批注:"此支于丙申年迁往台湾,一九八七年曾托人带回照片数帧。"

我请求她让我看看那些照片。其中一张,是基隆港的渔市,背景里,海雾蒙蒙,海岸线的轮廓在雾气中若隐若现。原来,关于离散与守望的故事,并不只在沅江上演;雾,也并非浦市独有的布景。

王老爹说得对,现在的雾,太干净了,只剩下水汽。但我们依然需要这样的雾,来覆盖那些过于沉痛、无法直视的记忆。有时候,遗忘并非背叛,而是生命得以延续的必要条件。

江声浩荡,千古如斯。但若俯身细听,你能分辨出那复杂的和声:运沙船的轰鸣、旅游船的电子喇叭、清淤船的铁链碰撞、远处新桥上车辆的呼啸……这些声音,与昔日水车的吱呀、纤夫撕裂肺腑的号子一样,最终都将成为历史的声音,被未来某一场更大的雾,温柔地包裹,收藏。

雾最终教给我的,并非那句看似智慧的"看不清,反而更接近真相"。它告诉我的是:真相本身,就是一层又一层的迷雾。它流动,变化,因人而异,因时而异。我们每个人,既是这迷雾的观察者,也是构成这迷雾的一部分——我们用自己的记忆、情感与选择,既遮蔽了某些部分,又暗示了另一些可能。

我空手而来,亦将空手而归。但我带走的,比任何实物都更沉重——那是一种丰饶的困惑。这困惑,如同沅江上永不消散的雾霭,将在每一个夜晚,从我的心灵深处升起,温柔地提醒我:所有斩钉截铁的叙述都值得警惕,所有边界清晰的版图都暗藏着谎言。

而在那片模糊不清的、充满不确定性的地带里,或许,正栖息着我们唯一能把握的——关于爱,关于记忆的,那一点永恒的真实。

离开的那个下午,雾又起来了。我站在渡口,看着雾气从江面升起,忽然想起老向送我出门时说的话:"雾起的时候,过去和现在就没有分别了。"

是啊,在这沅江的雾里,铁匠铺的锤声还在回荡,知青的口琴还在嘶哑,战乱年代的家书还在漂流,而那个永远年轻的叔公,还在登船,还在远行。这一切,都在雾中获得了永生。

而我们这些过客,能带走的,不过是一身的水汽,和满心的迷雾。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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