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脉书》（组诗）

《债契·重生》

欠条在灶膛蜷成蚕种

父亲摁指印时，油灯把朱砂喂给暗处

小年夜，豆秸在灶口躬身

暮色里化开的缰绳，缠住桑叶脉络

数钱时的呵气凝霜

这寒冷需二十年孵化

才能顶开冻土。母亲

将账本缝进围裙第三层补丁

像用身子，挡住穿堂风

他破例饮尽半碗薯酒

空瓶在炕头丈量霜降

"债是开春返青的荒草"

酒气在窗纸的裂缝里织网。他数麦粒

那手势，在雪地已然拔节

如今地契在匣中打盹

却重不过他掌心的垄沟

空着，却满着——

满得像脊背拱成的田埂

那个雪晨塞进书包的烤土豆

在胃里长出不会霉变的春天

当我接过扁担

他脊背弯成的弓弦

正将我骨骼里的麦苗

弹向惊蛰的天空

《归途·根脉》

列车在吉首吐出湿润的晨光

祖父用柴刀收割草叶上的鱼肚白

老茧里沉睡着炊烟

指缝渗出的红泥土

在呵气里结出盐霜

烟锅点燃晒场

每粒谷壳都炸出晨星

汽笛撕开雾，惊醒

所有未走完的归途

他抖落烟灰

与四十年前扬谷时

撒种时扬起的金黄重合

他编的竹篓盛满漂泊

篾条间漏下的

是1983年那场封山雪

孙儿学步的脚印

让麦芽糖黏住欲坠的夕阳

而他的手指将断篾

编成骨节里拔节的竹节

清明的雨衣裹着乳名

在站台长出气根

当我拾起湘西的土

发现掌纹

早已蜿蜒着古镇边酉水的支流

《岁末·解冻》

顶针顶着油灯往布里钻

把光纳进千层底

老花镜陷进皱纹的沟壑

她把牵挂缝进棉布的经纬

针脚里藏着乳牙咬过的棉线

比云朵更软

日暮时她突然停针——

像多年前系棉袄扣

用开裂的指腹

接住我睫毛将坠的冰花

父亲把腰背弯成镰刀

在庚子年腊月的煤油灯下

抚过账本上带着麦芒的数字

每一粒都在说雪要来了

灶膛里蹦出的火星

在雪地烙下印记

当炊烟切开冰层

他怀里的芝麻糖

在掌心映出打碗花的形状

天亮时她梳齿的雪

落进我衣领的褶皱

融化所有悬在喉结的冰

又在她掌心变成

带着体温的晨露

当晨露顺着皱纹开始奔流

我听见田埂那端

冰层迸裂的脆响

正是童年踩碎的第一根冰凌

《酉水书》

酉水记得外婆解开的裹脚布

在三月的石板上捶打岁月

捶成裹紧糯米的三月

她解开时酉水在伤口里

倒流。捶打声顿时变成

银饰里晃动的痛

吊脚楼的倒影中

苗女把辰河编进发辫

木梳梳过整条酉水

在她指间拧出土布蓝

外公的渔网还在

网不住顺流而下的红妆

只网住几片执着的晚霞

傩戏的腔调顺水漂走

酉水对折时漏下

半勺辰河戏的唱腔

当无人机掠过河床

祖母的裹脚布

正在新桥上飘成彩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