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酉水酸鱼的酸味,便是我关于酉水这条河流最初的、也是最固执的记忆。它不是江南梅子那种伶伶俐俐的、带着水汽与文人气的清酸,也非晋中老醋那般沉郁浓酽、浸透着市井烟火与岁月沧桑的陈酸。酉水的酸,是蛮野的,是巫性的,是直接从武陵山脉褶皱的脏腑里、从时间幽暗无声的潜流中翻涌而出的。它像一种无形的苔藓,黏附在岸边的赭色岩壁上,悄然渗入酉水岸边吊脚楼每一道被岁月磨得温润的木纹,更以一种不容置辩的、近乎霸道的姿态,钻进那一坛坛、一罐罐哺育了我整个童年与少年的“酸鱼”里,成为我生命底色中最为沉郁的一笔。
这鱼,多是酉水中极常见的白鲢、鲤鱼,不甚名贵,却因终年饱饮这穿山过峡的活水,肉质紧实而干净,带着水流的灵动与山影的沉静。捕来的鱼,是不急着处理的,仿佛是一场仪式开始前的静默。须得用竹篓盛了,沉在屋后河湾那棵老柳树下的清冽活水里,再养上一两日,让它吐尽脏腑里最后的尘浊与浮躁。祖母整治它们时,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会显出一种与平日操持家务时迥异的、近乎仪式的庄重与温柔。一把厚背的薄刃刀,在磨刀石上反复砥砺过,闪着青凛凛的光。刀锋从尾向头,逆鳞刮过,飒飒作响,那声音不像是屠宰,倒更像一位老道的匠人,在耐心打磨一件关乎生存与岁月的素坯。剖开的鱼肚,需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探入,掏去那团温热的、象征着“此刻”的内脏,却独独要留下那饱满的、象征着“有余”与“未来”的鱼鳔。然后用一方洗得发白、却依然硬挺的粗葛布,里里外外、反反复复地揩拭,直至抹去所有的血水与黏液,鱼肉最终呈现出一种冷冷的、仿佛初月照在寒石上的、玉石般的光泽。这过程,是祛除,是净化,是为了迎接一场更为深刻、更为漫长的蜕变。
随后,便是与盐的邂逅。这并非寻常的细盐,而是大把大把产自蜀地、颗粒粗粝如沙的青盐。它们被祖母枯瘦却稳定的手,均匀地、反复地、用力地揉搓进鱼的每一寸肌理,特别是那刀口深处最柔嫩的所在。此时的鱼,已不再是水中那个银光一闪、倏忽远逝的灵动活物,而成了被一种严酷的秩序与生存法则所禁锢的、等待涅槃的牺牲。它们被一层层、一圈圈,头尾交错地码入那种深口、鼓腹、釉色沉黯的陶瓮中,最后压上几块从河滩精心挑选来的、浑圆而沉重的卵石。这陶瓮,便被安置在厨房最阴翳、最不起眼的墙角,仿佛一个被家族刻意遗忘的秘密。数日,或者更久,当它们被再次取出时,周身已渗出浅黄色的、带着浓烈腥咸气息的汁水,鱼肉本身也变得紧实而微韧,失去了最初的水灵,却获得了一种更为坚韧的质地。这时,才到了这场味觉巫术中最关键、也最富色彩的一步——拌入本地产的糯米粉与辣椒粉。
那糯米粉,用的是本地特有的“阴糯”,生长在山间的冷浸田里,日照短,生长期长,米粒质软而黏性极强,带着新米特有的、近乎甜媚的暖香。而那火红的辣椒粉,更是湘西这片土地烈性与魂魄的凝结,其霸道与刚烈,足以让许多初来乍到的外乡人望而生畏,却又在习惯后,成为生命中不可或缺的瘾。雪白的米粉,殷红如血的椒粉,与经过盐渍后微微泛黄、收缩紧致的鱼身,在一只巨大的、木质泛黑的澡盆里纠缠、拥抱、渗透在一起。那景象,奇异而壮丽,像是一位狂放的画师,将一片蛮荒的山水——那山的沉白,那火的赤红,那水的微黄——都一股脑儿地,带着某种原始的冲动,封存进了这即将被黑暗吞噬的容器之中。然后,它们被紧紧地、密密地、不留一丝缝隙地填入早已洗刷得发亮、在幽暗处闪着乌光的土陶坛中。每填一层,便要用那根被岁月摩挲得光滑如玉的捣衣木杵,使尽全身的气力使劲夯实,发出“咚咚”的、沉闷而坚定的回响。这声音,是在驱逐,驱逐所有侥幸残存的空气,驱逐所有可能带来腐败与不确定性的犹豫,也仿佛在驱逐生活本身那轻浮的、易变的表象。最后,用早已晒干、香气内敛的干荷叶封住坛口,再糊上厚厚的、取自山崖深处、毫无杂质的黄泥。坛子,被最终安置在厨房最幽暗、最不受打扰的角落,如同一个被家族与时间共同守护的、正在悄然孕育着惊雷与风暴的秘密。
时间的魔法,于此真正开始。起初的几日,坛子是沉寂的,像一座真正的、与世隔绝的孤坟。但倘若你肯将耳朵紧紧贴在那微凉而粗糙的坛壁上,屏息凝神,便能于万籁俱寂中,捕捉到那极细微、极遥远的“咕嘟”声,像是大地深处传来的、饱含生命力的叹息与梦呓。那是乳酸菌,这亿万计看不见的、微渺如尘的精灵,开始在无氧的黑暗王国里,举行它们盛大而沉默的狂欢。它们贪婪而有序地吞噬着糯米中转化出的糖分,同时,分泌出酸,一种足以驯服时间、软化坚硬、点化腐朽为神奇的酸。这过程,是缓慢的,是寂寞的,需要极大的耐心与信念去等待。一如这酉水两岸的山民,在历史那更为宏大而残酷的发酵缸里,永远在等待,在忍耐,在沉默中积蓄着某种爆发性的力量。
我那时总是不解的,带着少年人对于“新鲜”的本能崇拜,为何要将这河中自然赐予的、瞬间的鲜美,非要通过如此繁复、甚至显得有些“自虐”的方式,变成这样一种顽固的、强烈的酸腐之味。这似乎是一种悖逆天性的、徒劳的挣扎。直到许多年后,我远走他乡,在书本与异乡的餐桌上,读到先贤“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饮食哲学,读到宋人笔记里对于“蟹酿橙”、“莲房鱼包”那般追求时令本味与清鲜的极致风雅,我才恍然惊觉,我们这酉水人家,世世代代所走的,原来是一条多么悖逆主流、多么孤绝的味觉之路。我们似乎从一开始,就主动放弃了那种转瞬即逝的、高度依赖于天时地利的、近乎奢侈的“鲜”,转而追求一种在时间的败朽与压力的围困中,通过自我深度的、内在的发酵而获得的、更为恒久也更为坚韧的“味”。这何尝不是一种更为深刻的、属于边缘者的生存智慧?当“鲜”不可留,我们便创造“酸”;当美好易逝,我们便追求一种在毁灭中重建的永恒。这酸味,是时间的沉淀,是苦难的结晶,是一种向死而生的、充满了辩证意味的味觉哲学。它告诉你,最深的滋味,往往藏匿于最沉重的压力与最漫长的黑暗之后。
取食酸鱼的日子,总像是某个不成文的小小节日,带着一种开启时间胶囊的庄严与喜悦。小心地敲开那已然干硬、皲裂如龟甲的黄泥封,揭开那早已将自身气息与坛内世界融为一体的干荷叶的刹那,一股极其浓烈、极其复杂、仿佛凝聚了无数个日夜精华的酸香,便如挣脱牢笼的困兽,喷薄而出,瞬间占领整个厨房,乃至整个屋子的每一寸空气。那气味,是有形状的,有质量的,像一团温暖的、微酸的、具有实体的雾,将你从头到脚,团团包裹,不容抗拒。取出的鱼块,肉质已变得异样,不再是新鲜鱼肉那般蒜瓣状的清晰与分明,而是一种半透明的、仿佛陈年琥珀般的胶质状态,黏连着红白相间、也已发酵得有些糜软的糯米粉,看上去有些混沌,有些暧昧,却散发出一种成熟到极致的、诱人堕落的魅力。
烹制之法,至简,又至繁。通常只是佐以几根自家园子里种的、碧绿青翠的青蒜,几片老姜切成的细末,在烧得温热的柴火灶上,用少许自家榨的、有着生油气味的茶籽油,文火慢煎。油不必多,意在激发,而非油炸。火候是灵魂,需用文火,耐心地、近乎虔诚地,将那糯米的焦香、辣椒经过发酵后变得醇厚而非尖利的烈香、以及鱼肉本身那股沉郁的、仿佛从地底涌出的酸香,一层层地、有条不紊地逼将出来。这香气在厨房里弥漫、交织、升腾,本身就是一曲味觉的交响。煎好的酸鱼,皮微焦而脆,肉酥烂而入味,用竹筷子轻轻一拨,便骨肉分离,呈现出一种诱人的、深沉的赭红色。入口的瞬间,那股霸道的、先声夺人的酸味,率先攻城略地,强烈地刺激着味蕾,使得唾液不由自主地奔涌而出;紧接着,是糯米经过转化后残留的、若有若无的微甜与焦香,像一位温和的调解者,温柔地中和着酸味的尖锐与刺激;最后,才是辣椒那沉潜的后劲,它不是立刻爆发的灼痛,而是一丝丝地、执着地、从喉咙深处缓缓升腾起来的暖意,继而转化为一种通透的、烧灼着整个口腔与身心的热力。这复杂的、层层递进、循环往复的味觉风暴,在口腔里激荡、回旋,仿佛将酉水的激流与静潭、两岸的峭壁与梯田、山间的岚霭与烈日、以及吊脚楼里千百年来无数个日夜的呼吸、叹息、欢欣与悲戚,都一并浓缩、提炼于这方寸之间的口腔与喉头了。吃的,早已不是鱼,是一段被物化的时光,是一方水土的魂魄。
祖母吃酸鱼时,总是异常沉默的。她吃得极慢,用那只碗边缺了个小口的、釉色厚重的土碗,盛着满满一碗晶莹剔透的白米饭,就着一小块不过指头大小的酸鱼,便能吃上许久,许久。她咀嚼得很仔细,仿佛不是在咀嚼食物,而是在反刍一段悠长的岁月。她的目光,会随着这缓慢的咀嚼,变得悠远而空濛,仿佛透过碗中这浓烈得化不开的滋味,看到了很远的地方,很远的时间。是年轻时,在战乱的烽火中,背着这沉甸甸的酸鱼坛子,与家人一起颠沛流离的惊恐与相依为命?是某个饥荒的年头,这一坛酸鱼如何成为维系全家性命、度过青黄不接时日的救命稻草?还是在那青春如同山花般短暂绚烂的岁月里,某个同样被这浓烈酸味浸透了背影的、如今已然模糊不清的年轻人?我不知道,也从未敢问。我只知道,那酸味,是她与她的过去、与这片土地的集体记忆之间,最牢固、最私密、也最真实的一条纽带。这酸鱼,于她而言,是一本无字的、用味觉写就的家族史记与个人悲欢录。
这让我想起,脚下这湘西的土地,其整部浩繁而隐忍的历史,又何尝不是一部用各种“酸”味——酸鱼、酸肉、酸汤——写就的生存史诗?历史上,这里是所谓的“蛮夷之地”,是“王化不及”的角落,是中央王朝版图上那片永远带着神秘与不安色彩的边缘。历代的征伐、镇压、驱赶,如同一次次剧烈的“盐渍”,让生活在这里的苗、土家等先民们,不得不一次次退入更深的山,更险的谷,在更为严酷的环境中寻求存续。他们必须学会储存,学会在极度的匮乏中,通过智慧与耐心,创造出一种内在的、精神的丰盈;他们必须在无边的绝望与压力中,学会酿造希望,将苦难本身,转化为一种强悍的、足以与命运长久对峙的生命力量。这酸鱼,便是这种极致生存策略最典型的味觉化身与象征。它将易腐的、短暂的鱼肉,变成可以穿越漫长冬季、可以支撑艰难远行的、不腐的军粮;它将现实的苦涩与艰辛,通过自身的转化,升华为一种凌厉的、足以刺激麻木、唤醒生命本能的力量。这酸,不是腐酸,不是怯懦的投降与哀鸣,而是一种积极的、倔强的、甚至带着些许骄傲的抵抗。它以口舌的短暂妥协与强烈的感官冲击,换取了整个生命体系得以在历史夹缝中延续的、漫长而悲壮的胜利。
如今,我早已离开了那条名叫酉水的河流,在数百里之外一座以“鲜”著称的、面朝大江的现代化湘西州府里,过着与酸鱼截然不同的生活。这里的饮食文化,虽与老家大同小异,但更多追求的是食材的“本味”,是清蒸海鲜那瞬间迸发的、来自海洋的甘甜,是白灼时蔬那刹那锁住的、源于土地的脆嫩。一切都那么光明,那么直接,那么符合现代性的效率原则与透明哲学。起初,我是深深迷恋并努力适应这种“鲜”的,它让我感到一种从沉重历史与地域性中解脱出来的、前所未有的轻盈与自由,仿佛洗去了身上那层与生俱来的、带着山野气息的“酸”味。
但久了,我的味蕾,我的肠胃,乃至我那被酉水塑造过的灵魂,却开始在午夜梦回时,生出一种莫名的、深入骨髓的乡愁。那不仅仅是对一种食物的怀念,更是一种对于“复杂”的渴望,对于“深度”的寻觅,对于在光明背后那片“黑暗”与“沉默”的回归冲动。在某个被这种乡愁攫住的深夜,我近乎疯狂地跑遍城市,终于在一家号称售卖“各地特产”的超市货架角落,发现了一袋真空包装的、印刷着“湘西风味”字样的“酸鱼”。我如获至宝地买回家,怀着一种近乎朝圣的激动心情,拆开那精致的、却隔绝了空气与生命的包装,按照记忆中祖母的方法,小心翼翼地在不粘锅里烹制。样子是差不多的,甚至因为现代工艺的控制,显得更为规整;气味也似乎有那么几分相似,在加热的瞬间,也能唤起一些飘忽的记忆碎片。
可是,当它真正进入口中,所有的期待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刻的、几乎令人窒息的失落。那酸,是直白的、单薄的、毫无层次感的,是工业醋酸勾兑出的、只有尖锐刺激而缺乏灵魂底蕴的空洞酸味。那辣,是浮于表面的、燥热的、仿佛只是为了辣而辣的燥辣,而非从鱼肉纤维深处、经过时光共同作用而生长出来的、醇厚而通透的烈性。那鱼肉,虽然酥软,却失去了那种在压力下形成的、富有韧性与嚼劲的独特质地。它什么都像,像一种标准化的、流水线上的调味品实验,却唯独不像,我记忆深处那条酉水所孕育的、祖母那双粗糙的手所炮制的、那黑暗陶坛中所缓慢孕育的——酉水酸鱼。
我忽然明白了,彻骨地明白了。我所以为固执地存在于味蕾上的那个坐标,那个可以随时返回的故乡的味觉锚点,其实早已位移,或者说,它从来就不曾真正地、完整地存在于任何一件孤立的实物之上。祖母的酸鱼,连同她那被酸味浸透的、悠长而沉默的凝视,那昏暗灶房里坛坛罐罐投下的、如历史剪影般的阴影,那酉水河面上终年不散的、混合着腐殖质、草木清香与鱼腥水汽的氤氲雾气,那整个缓慢的、重复的、与自然节律同呼吸共脉搏的生活场域……这一切,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不可复制与分割的味觉宇宙。那个宇宙,随着祖母的去世,随着老屋在风雨中的坍塌,随着那条河因筑坝、旅游而不可避免的变迁,已经如同一个逝去的文明,永久地闭合了。我所徒劳寻找的,不过是一个庞大宇宙彻底湮灭之后,侥幸残存于个人记忆星尘中的、模糊而美丽的幻影。
那包现代的、流水线上生产出来的、标准而精准的酸鱼,我只尝了一口,便再也无法下咽。它像一个技艺高超却毫无情感的抽劣仿制品,以其空洞的存在,冷酷地提醒着我:那真正的、原初的、充满了生命挣扎与时间力量的滋味,已永逝不返。我将它静静地、全部地倒入垃圾桶,心中没有愤怒,没有惋惜,只有一片广大的、如同雪后荒野般的、酸楚的平静。
窗外,是这座现代化城市永不疲倦的、璀璨如星河的人造灯火,是一片由“鲜”主宰的、平坦而光明的味觉新大陆。而我,一个来自酉水之畔的、骨血里被那复杂酸味所喂养大的人,注定将永远怀抱着这腔发酵过的、沉郁的、无法与外人道的乡愁,在这平坦而鲜美、透明而高效的世界里,做一名格格不入的、内心永远涌动着黑暗与烈性滋味的、永恒的异乡客了。那坛曾封存着我整个童年与过往的酸鱼,早已在时间的角落里静默地破掉了,流尽了它最后的、浓稠的汁液,只留下这弥漫一生的、苍凉而醇厚的——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