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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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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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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渡不了酉水河(散文)

这酉水河,是容不得风这般轻浮的。我回来三天了,骨头缝里还渗着吉首武陵大道上的混杂气味——那是煎饼果子的油腻、消毒水的刺鼻和无数人呼出的二氧化碳的混合体,即使用再多的酉水也洗不净。坐在老码头的青石阶上,那从石缝深处渗上来的凉意,像故土伸出的无数细小的根须,想要重新扎进我的身体。这些石阶被多少代人的赤脚、草鞋、胶鞋、皮鞋磨得油亮,中间凹陷成浅槽,积着昨夜的雨水,倒映着斑驳的天空。最靠水的那一级,有个月牙状的缺口,那是1987年发大水时被上游冲下来的桠杈撞出来的,当时我还小,坐在父亲肩头看大人们用粗麻绳系着腰在激流中打捞家具。二十年前,我就是从这里离开的,那时石阶还没这么光滑,我的心也没这么多皱褶。

风从山羊峡扑过来,带着远方枞树林的碎屑和野漆树的气味,想要一步跨过河面。可一触到那墨绿色的、几乎凝滞的水皮,它的气力便泄了。只能在水面上犁出几道转瞬即逝的皱痕,像睡梦中人无意识的肌肉颤动,一闪,便被吞没。对岸崖壁上,去年新钉的铁索桥在风中发出细碎的金属碰撞声,那是风试图与现代化设施达成的脆弱和解。

这种对峙,从我记事起就在上演。但直到如今,我才听出其中的深意——这是一场关于“渡”与“不渡”的永恒谈判。酉水河不说话,它只是在那里,用它的存在否定着所有轻率的跨越。土家人叫它“西卡”,意为“祖先的眼泪”,这名字比汉语的“酉水”更接近它的本质。

碰到向老汉时,他正背对着门,就着天井漏下的一柱光削制伞骨。光柱里尘埃飞舞,像古老的精灵。他的动作不是砍劈,而是抚摸般地剥离,老竹在他手中如同顺从的情人,竹屑簌簌落下,像时光的碎屑。墙角堆着蒙了细尘的竹料,都是经了三个伏天以上的老楠竹,他说只有这样的竹子才懂得“忍”字怎么写。

“回来了?”他头也不抬。不是询问,是确认——好像我昨天刚来过,四十年的光阴不过是门外一次短暂的日升月落。他的耳朵还和年轻时一样灵,能从脚步声分辨出是归人还是过客。

我嗯了一声,在他身边的枫木树墩上坐下。那树墩的年轮,比我离开的岁月还要漫长。树墩的边缘已经磨得光滑,但中心那些紧密的圆环,还记录着这棵树曾经如何在这片土地上站立、生长、呼吸。我记得这棵树,它曾经站在码头最高处,夏天我们在它的荫蔽下听摆渡人讲“河神嫁女”的故事。1999年那场雷雨把它劈倒了,向老汉舍不得烧,锯了当凳座。

四十年前我离开时,想买把他做的伞带走。他当时在绷伞面,用牙咬着线头,含糊地说:“外面的风不一样,它不识得这个。”那时我不懂,只觉得这话里有种郑重的悲哀。现在想来,向老汉说的不是风,是人在风中的姿态。他做的伞骨子里有种谦卑的骄傲,既不怕雨,也不蔑视雨。

如今,他的铺子挂上了“非遗传承点”的铜牌。那铜牌擦得太亮,反而照不见向老汉的影子。游客们举着他做的油纸伞在河边拍照,伞面上画着程式化的芙蓉花,然后遗忘在民宿的角落。伞,成了旅途中轻飘飘的注脚。真正的油纸伞应该画素梅或者干脆什么都不画,让雨水在桐油浸透的棉纸上留下自己的画作。

我从背包里掏出一把折叠伞,金属伞骨已扭曲着刺破伞面,像一条断裂的肋骨。“城里风大,一次就毁了。”我无端地说,像是为自己开脱。那是在国贸桥下突遇的妖风,把伞整个掀翻,铝制关节发出绝望的脆响。

向老汉停下手中的活,接过那把工业残骸,在手里掂了掂,嘴角有一丝难以察觉的纹路动了一下。他没评价,只是把它搁在一边,像安放一个无名的骨灰盒。他的手指抚过伞面上印着的银行logo,那是在某次理财讲座上免费领取的。

“风大就对了。”他重新拿起伞骨,“可酉水河边的风,是驯服过的。”

“驯服?”

他举起伞架,三十六根伞骨“哗”一声散开,形成完美无缺的圆。“风来了,它得从这骨头缝里钻过去。你不能硬顶,硬顶,骨头就折了。你得让它过去,又不让它把你带走。这其间的分寸,就是手艺。”他拇指上那个深黄色的竹茧,是六十年如一日与竹子摩擦留下的印记。

他轻轻转动伞架,空气在竹篾间流窜发出呜呜低吟。“人就像这伞,骨子要硬,是定见;身子要软,是通融。缺一样,都经不起几场风雨。”这话他四十年前也说过,只是我当时听见了,却没有听懂。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镇上人人都有向老汉家的伞。下雨天,整个古镇开满流动的油纸花,在青石板路上浮动。那些伞在风中发出柔韧的“噗噗”声,像是在回应,在交谈。它们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懂得周旋的智慧。向家伞铺的后院里,永远晾晒着土麻线和白棉纸,空气里弥漫着桐油特有的苦涩香气。孩子们被严禁靠近那些半成品,据说未完成的伞最容易招来游魂野鬼附在上面。

如今,我们依赖一按按钮就“砰”地炸开的钢铁骨架。它们看似强悍,却在真正的风雨面前显得脆弱而傲慢——因为它们只懂得对抗,不懂得共舞。我们在城市里学会的全是硬碰硬的道理,却忘了老祖宗传下来的迂回智慧。

向老汉开始给伞骨上线。那线是土麻的,浸过桐油,坚韧无比。他的手指像干枯的藤蔓,却异常稳定地在骨缝间穿梭、拉紧、打结。每一个结都是活结,他说这是给竹子留的余地,热胀冷缩时不至于崩断。那一刻,我觉得他绷紧的不是伞,而是一面鼓,一张网——一面用来捕捉、安抚、与风共舞的器具。

铺子外,现代的风呼啸而过,载着旅游大巴的尾气和抖音神曲的碎片;铺子里,时间被桐油的黏稠光泽胶住了。只有风在伞骨间被重新塑造的细微声响,那是手艺在与时间低声絮语。

“你知道吗,”向老汉突然说,眼睛仍盯着手中的活计,“我爷爷说过,做伞的人要懂得风的脾气。酉水河的风和山那边的风不一样,和城里的风更不一样。这里的风见过太多的生死离别,所以它懂得什么时候该猛烈,什么时候该温柔。1943年发瘟疫那年,河上的风都是苦的。”

我看着他手中渐渐成形的伞,突然明白这不仅仅是一件器物,更是一套完整的处世哲学。在向老汉看来,世界就是一场永不停息的风,而人要学会在风中保持尊严又不被摧折。他做的每一把伞,都是这种哲学的具象化。

这让我想起去年春天,在河对岸山上听到的薅草锣鼓。

那声音不是传入耳朵的,是像一记闷拳,直接砸在胸口上。当时我正在河边出神,看一只白鹭用一条腿在浅滩上保持永恒的平衡,它的倒影在墨绿的水面上纹丝不动,仿佛时间在此停滞。

对岸陡峭的坡地上,忽然炸开一嗓子歌声。那声音粗粝、沙哑,像一块从地里刚刨出来的、带着草根和碎石的石头,猛地投入酉水河沉默的镜面。回声在峡谷间碰撞、碎裂,最后化作细雨般的余韵,洒在河面上。

远方表叔告诉我,那是几个老“吼巴子”在唱薅草锣鼓——一种快要绝迹的农事歌。他说现在整个镇子还能完整唱下来的不超过十个人,平均年龄七十五岁。“等他们走了,这声音就跟着进棺材了。”表叔的语气平静,像是在说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我费了好大劲爬上那面坡,茅草在裤腿上划出细小的血痕。五个老人,平均年龄超过七十,像五尊被风雨侵蚀过的陶俑,还在用最传统的方式给玉米地除草。一人打鼓,一人敲锣,另外三人边除草边唱和。歌词全是即兴的:“太阳出来像火烧,晒得老汉背脊焦;玉米杆杆排对排,好比幺妹等哥来……”

打鼓的田老爷子,古铜色的头皮在烈日下泛着油光,后颈上深密的皱纹里积满了汗水和尘土。他歇息时用汗巾抹着脸,那汗巾黑得已看不出本色,散发着一股浓郁的汗酸和烟草混合的气味。“一天要薅完这面坡,不吼几嗓子,时光它……它不肯走啊。”他说的“时光”,不是钟表上的,是庄稼生长的节奏,是土地呼吸的频率。他的右手缺了食指,那是年轻时给公社修拖拉机留下的纪念。

我望着他们佝偻的、在绿苗间起伏的脊背,那脊背弯曲的弧度与山坡的曲线惊人地一致,仿佛他们是从土地里生长出来的、会移动的庄稼。他们的动作有一种古老的韵律,薅锄起落的节奏与锣鼓声、歌声完美契合,像是千年前就定好的契约。

“为什么不用除草剂呢?”我问出了一个愚蠢而现代的问题。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问题在此地显得如此粗鲁而无知。

几个老人互相看了看,脸上是一种介于宽容和怜悯之间的神情。田老爷子用薅锄顿了顿地,锄刃敲在石头上,溅起几点火星。

“娃娃,草死了,地就死了。地死了,人还活着做什么?就是个空壳壳了。”他的方言有一种诗意的残酷,“你看那些用除草剂的地,头两年是干净,第三年就板结了,像得了硬皮病。土地也是要呼吸的。”

他指着地里的杂草,如数家珍:“你看,这是鹅儿肠,猪吃了下奶;这是锯锯藤,捣碎了能止血;那是车前草,煮水喝利尿。薅草,不是要它们的命。是让它们晓得,这里是玉米的路,那边,是你们草的路。我们不过是帮它们划个道。各有各的路,才成个世界。”

那一刻,我恍然大悟。这薅草锣鼓,哪里是为了娱乐,它本身就是劳动的一部分,是人与土地、与草木之间的一场宏大而艰辛的谈判。那歌声,是划定界限的咒语,是向自然表达敬意与权威的仪式。它承认草的权利,也捍卫庄稼的领地。老人们在用最原始的方式,维持着这片土地的生态和尊严。

田老爷子放下鼓槌,指着远处的酉水河说:“你看那河,它为什么能流千年?因为它懂得给山让路,也给石头让路。该直的时候直,该弯的时候弯。我们种地也是一个道理。”他的眼睛在深刻的皱纹中闪烁着古老的光辉。

那天下午,我坐在滚烫的田埂上,听他们用歌声“薅”完了整面坡。他们的身体是苍老的,但那歌声却有一种野蛮的、土地深处涌出来的生命力。当最后一句“日头落坡四山阴,蝌蚂闹塘要收兵”在山谷中回荡时,整片玉米地仿佛都松了一口气,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夕阳西下时,他们的身影在逆光中变成了大地的剪影,那粗野的歌声和着薅锄入土的闷响,彻底融进了酉水河的流淌声中。

回城后,我试图在音乐软件里寻找慰藉。找到了“薅草锣鼓”的条目,但那是经过精心编排的“原生态民歌”,加了学院派的和声,配了优雅的民乐伴奏,歌手的声音字正腔圆,干净得没有一丝泥土和汗水的气味。简介里写着“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仿佛这样就能把活生生的文化实践封存在博物馆的玻璃柜里。

它像标本室里被福尔马林浸泡的花朵,形态犹在,灵魂已失。我关掉了它,耳边重新响起对岸山坡上那劈面而来的、石头般的粗粝歌声。那歌声里有一种无法被数字化、无法被精致化的原始力量,它只属于那片土地和那些即将逝去的老人。

黄昏时分,我去了河边的民宿“归去来”。老板阿杰是我儿时的玩伴,曾在广州的摩天楼里做了十年室内设计,三年前突然回来,改造了这栋祖传的老吊脚楼。我们曾在同一张课桌上刻过“早”字,现在他的额头也刻满了岁月的痕迹。

民宿很成功。城里人来这里“寻找乡愁”,在精致的露台上对着酉水河拍照,在由猪圈改造的咖啡吧里喝手冲咖啡,由衷地赞叹:“这里真安静。”他们穿着民族风的长裙,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精心构图的照片,标签是:逃离城市、诗和远方。

但阿杰说,他们寻找的乡愁,和他正在每日咀嚼的,不是一回事。

“他们想要的是一个被滤镜美化了的故乡,有美丽的风景,淳朴的民风,简单的生活。像一张明信片,可以寄给朋友,也可以随手扔进抽屉。”他递给我一杯自酿的米酒,指向窗外夜色中模糊的屋檐,“但真正的故乡……是那些为了一寸宅基地可以三代为仇的邻居,是那些表面上关心实则恨不得你永远穷着的亲戚,是那些你永远也理不清、斩不断、像水草一样缠住你脚踝的人情世故。是具体的痛,不是抽象的美。”

阿杰说,他刚回来时,带着大城市的经验和资金,自信是“降维打击”。结果却发现,自己才是被“打击”的那个。他引以为傲的审美和理念,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我跟他们讲设计美学,他们跟我讲谁家屋檐滴水流进了谁家的院坝;我谈品牌运营,他们只关心你今年赚的钱是不是比我多。我用PPT阐述理念,他们用一锅腊肉炖萝卜来衡量诚意。”最让他挫败的是,他发现自己在慢慢变成自己曾经不屑的那种人——计较、多疑、保守。

最让他恐惧的是,他发现自己也渐渐变了。

“我开始计较谁家砍了我一根越过界的竹枝,开始怀疑来攀交情的远房亲戚是不是另有所图,开始用他们的思维来保护自己。这条河……”他望着窗外墨色的河面,“这条河有一种魔力,它会用它的方式,慢慢地磨掉你身上那些过于尖锐的棱角,把你拉回它运行了千年的轨道。不管你愿不愿意。你以为你是归人,其实,你只是个需要重新被驯服的闯入者。”

我们坐在临河的露台上,看着暮色像一滴浓墨滴入清水,迅速扩散,浸染了整个水面。对岸的灯火零星亮起,倒映在河中,被水流拉成长长的光带。

“那你后悔回来吗?”我问出了那个最俗气也最致命的问题。

阿杰摇晃着杯中的米酒,看了很久:“无所谓后悔不后悔。就像这河里的鱼,去海里游过一圈,再回到河里,鳞片的颜色、腮的呼吸方式,甚至肠胃,都已经不是原来的那条鱼了。你痛苦,是因为你既忘不了海水的咸,又适应不了河水的淡。但河还是这条河,它不管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它只按照自己的方式流淌,容纳你,也改变你。它不问你从哪里来,只问你,能否承受这里的静。”

他指着河心一处漩涡说:“你看那水,看起来是不动的,其实底下暗流汹涌。我们这些人,从外面回来,都像那水面上的落叶,打着转,以为自己还在前进,其实早就被河水决定了方向。”

夜深了,游客们尽兴而归,古镇卸下了为外人准备的妆容,恢复了它本来的、略显疲惫和粗糙的面貌。几条野狗在空荡的街巷里争夺骨头,叫声短促而真实。远处KTV的包厢里传来走调的歌声,那是本地年轻人在用他们的方式消磨长夜。

我独自回到码头,坐在冰凉的青石阶上。月光下的酉水河,像一匹被遗忘的、摊开的巨大黑绸,丧失了所有波澜。那沉默,是有体积,有重量的,压得人心口发闷。河水在夜色中散发出特有的腥甜气息,那是水藻、鱼虾和腐烂木头混合的味道,是我童年最熟悉的气味。

我想起向老汉手中旋转的伞架——不是盾牌,而是与风共舞的契约:不硬碰,而是引导、化解、共存。我想起他说的“骨子要硬,身子要软”,这何尝不是所有返乡者应有的姿态?

想起薅草锣鼓划定界限的吼声——不是征服,而是秩序的建立,承认他者,也确立自我。田老爷子们用最原始的方式告诉我们,世界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在混沌中建立平衡。

想起阿杰的困惑——他既是回归者,也是闯入者,既是新风,也在被古老的河流重新塑造。他的痛苦正源于这种双重身份,但也正是这种痛苦让他保持清醒。

风从对岸的深山里吹来,带着草木腐烂与新生交织的清冷气息。它试图在我脸上留下痕迹,但失败了——多年的漂泊,我的脸似乎也像这些青石板一样,被各种各样的风磨出了足够的硬度。可内里,那份属于酉水河的柔软与敏感,是否真的已然磨平?

我突然明白了向老汉说的“驯服”。酉水河边的风之所以不同,并非因为它更温和,而是因为它经过了一条伟大河流的洗礼。风在掠过这宽阔、深沉的水面时,不得不放慢脚步,收敛起在群山间养成的暴烈。这条河以它巨大的沉默和定力,教会了风什么是界限,什么是沉淀。这是一种反向的塑造——沉默对喧嚣的塑造,定力对浮躁的塑造,永恒对须臾的塑造。

而我们这些在时代的风中飘荡的人,毕生所求的,或许并非是找到一个永远风平浪静的港湾,而是找到一条属于自己的“酉水河”——那个能够安放所有漂泊与不安的精神定力。我们渴望被渡,却发现真正的抵达,是认同那条“渡不了”你的河,并安然居于它的岸边。

我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传说:酉水河底沉着一条沉睡的龙,它的每一次翻身都会让河水改道。现在我觉得,那条龙也许就是时间本身,它在这河底沉睡,偶尔翻个身,就会改变无数人的命运。而我们,都是在这改变了命运的河面上努力保持平衡的舟子。

天快亮时,下起了小雨。我撑开向老汉新做的油纸伞,走上湿滑的青石板路。伞面的桐油味在雨水的激发下,变得格外醇厚而清醒。伞骨在与雨滴的碰撞中,发出细微而柔韧的吱呀声,像在吟唱一首只有它才懂的古老歌谣。伞柄被他特意做粗了些,他说这样更贴合我长期握笔变形的手。

路过“归去来”时,我看见厨房的灯已经亮了,阿杰的身影在里面忙碌,为客人们准备着带有“乡愁”味道的早餐——土家腊肉、糍粑、油茶汤。我们隔着雨幕和对峙了一夜的河水,远远地对视了一眼,没有挥手,只是互相点了点头。那一眼里,有懂得,有怜悯,也有无需言说的祝福。他知道我还是要走的,就像我知道他必须留下。

我知道,天一亮,我还是要走的,回到那个属于风的、喧嚣的世界里去。但这一次,我的心是安定的。因为我知道,无论我这阵风飘得再远,在这武陵山血脉最深处,始终有一条渡不了我的酉水河。它沉默地卧在那里,不挽留,也不送别。它是我所有漂泊的起点,也必将是我所有行程的最终落点。

雨更大了些,风试图从侧面掀动我的伞,但伞只是在风中轻轻地、充满韧性地颤动了一下,像一个太极高手卸去了力道,旋即恢复了平衡。向老汉说得对,好伞不是硬挡,是懂得周旋。人生亦然,不是对抗,而是找到与命运共舞的节奏。

走到镇口的古树下,我回头望去。整个古镇还笼罩在乳白色的晨雾与绵密的雨幕中,轮廓模糊,像一个尚未醒透的梦。只有酉水河,在天地一片混沌之中,依旧清晰可辨。它沉默地、庄严地卧在那里,将万千雨丝拥入怀中,不增一丝,不减一毫。

风,依旧在河面上徒劳地打着旋儿,像一个永恒的提问者。

而那河,连眼睑都未曾抬一下。

它知道,有些东西是渡不了的,比如风,比如时间,比如一个人心底的乡愁。

但也,不必渡。因为真正的故乡,从来不是要渡你到对岸,而是让你学会,在此岸深深地扎根。

这扎根,不是静止的固守,而是在流动中的确定。就像酉水河,它每时每刻都在流淌,每时每刻又都在原地。它用千年的流动,成就了千年的不变。

而我们这些被时代的风吹得东倒西歪的人,最终要学的,或许就是这种在流动中扎根的本事——像向老汉的伞,懂得与风共舞;像田老爷子的薅草锣鼓,懂得在劳作中歌唱;像阿杰的民宿,懂得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找到平衡。

风渡不了酉水河,但酉水河也不需要被渡。它就那样流淌着,见证着,容纳着。而我们,这些渴望被渡的人,终将在它的岸边懂得:此岸即是彼岸,扎根即是自由。

雨停了,我收起伞。东边的山脊上,曙光初现,把云层染成淡淡的玫红色。新的一天开始了,风中又带来了远方的消息——高铁的汽笛、工地的轰鸣、股市的涨落。但这一次,我听懂了风的语言——它不是在催促我离开,而是在提醒我记住:无论走到哪里,我都是酉水河的孩子,骨子里流淌着它的沉默与定力。

镇子开始苏醒,第一家早餐店的门板卸下了,热腾腾的蒸汽涌向街道。早起的渔民已经撑着小船在河心撒网,动作悠缓得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对岸山腰上,传来一声清脆的鸟鸣,划破了晨雾。

我最后看了一眼酉水河,转身走向车站。背包里,向老汉的伞发出淡淡的竹香。

这,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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