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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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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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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辞,或别离》(散文)

当第一缕秋风像一把无形的梳子,轻轻梳理过湘西深处黄麻岭的每一寸土地时,那原本灵动的溪水,仿佛被一只神秘的手悄然抽走了灵魂,渐渐退去,只留下一副干涸的骨架,倔强地裸露在时光的面前。这八个字——“溪水退去,骨相毕露”,如同一把钥匙,在我回到黄麻岭的第三天,于远方伯父家那张榫卯松动的八仙桌抽屉深处,悄然开启了我对这片土地深沉的记忆之门。

抽屉拉开时扬起的灰尘,在午后的光线里起舞,每一粒都载着三十年时光。我认出那支铅笔,笔杆上深深的牙印像地层中的化石,记录着伯父焦虑时的呼吸节奏。上排齿印深而急促,下排浅而绵长,形成一个完整的焦虑图谱。我的指尖在这些齿印上游走,忽然意识到,我正在触摸的不仅是一支铅笔,而是整个村庄的咬痕。黄麻岭也在用它的方式咬住什么——咬住即将消失的方言,咬住快要被遗忘的节气歌,咬住溪流退去前最后的湿润。

头三天,我患上了真正的失语症。不是城市里那种可供炫耀的、矫情的沉默,而是所有的词语都卡在了喉骨后面,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源头。清晨,我被窗外麻雀的争吵惊醒,那些尖锐的叫声像针一样刺穿梦境。我躺在床上,试图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却只发出嘶哑的气音。这种失语让我恐惧——当我最需要语言来承载这片即将消失的土地时,语言却率先背叛了我。

后来我才明白,不是语言背叛了我,而是我带来的城市语言无法承载乡村的经验。我们各自的语言系统,已经在不同的时空中进化成了无法互译的密码。在城里,我们说“社区”;在这里,人们说“堡子”。在城里,我们谈“生态系统”;在这里,老人说“山水脾气”。同一个世界,不同的命名体系,仿佛我们生活在平行的宇宙中。

老姑婆在电话里说:“回来看看吧,黄麻岭快没了。”她说“没了”的语气,像是在说一个久病之人的临终。那个“快”字里包含着多少不忍和无奈,只有听惯了生死的人才懂得。但我站在这里才发现,岭下的溪水不是“没了”,而是换了一种存在方式——从可见的流淌变成了不可见的渗透,从表面的喧哗变成了深处的沉默。

这种转变让我想起小时候看伯父裱画。他说最好的裱画师懂得“留白处作文章”,画面的气息全在那些不着笔墨的地方流动。现在的黄麻溪就是这样一幅被拆了画芯的裱褙,只剩下纯白的宣纸,但正因如此,我们才第一次看清了纸的纹理,看清了支撑画面的内在结构。

我只能走,从下游的碾坊遗址走到上游的野渡。鞋底沾满河水退去后析出的白色矿物质,走起路来沙沙作响,像是一直有人在身后跟随。这粉末让我想起七岁那年,在村口代销点偷吃的糖精——同样的涩,在齿间慢慢融化,最终留下的不是甜,而是一种确凿的虚空。

代销点的玻璃柜台早已碎裂,里面曾经诱人的糖果现在落满灰尘,和老鼠的粪便混在一起。那些糖果曾经是我们整个童年的欲望坐标,如今却成了时间废墟的一部分。但奇怪的是,当这些物质性的坐标一一消失,它们所标记的记忆反而变得更加清晰。或许记忆本就与实体无关,它需要的只是一个引信,而消失本身,就是最猛烈的引信。

这行走,表面是怀旧,内里却是对一片即将消失的地貌作最后的丈量。每一步都像是在数念珠,为一条将死的河流念往生咒。但走着走着,我忽然意识到,我或许不是在为溪水送葬,而是在参加自己的某一部分的葬礼——那个还能与自然直接对话的、童年的我的葬礼。

祖父当年说“水走骨现”的那个早晨,其实还有后续。他磕完老竹烟斗,青石上留一圈灰烬。他没有立即起身,而是用烟斗的铜锅,在青石上慢慢画圆。“你看,”他的声音带着烟叶的沙哑,“水在的时候,石头是圆的。水走了,石头露出棱角。”

那时我十岁,正为能赤脚踩溪石而兴奋,听不懂这话。我的注意力全在脚底板上——溪石被太阳晒得微热,光滑的表面偶尔有粗糙的纹理,像祖父掌心的老茧。溪水清澈见底,小鱼小虾在腿间穿梭,痒痒的,让我忍不住咯咯笑。

那时的黄麻溪是一条会呼吸的河流,它的每一次涨落都牵动着整个村庄的脉搏。我们通过这些涨落来理解世界——丰水年是慷慨,枯水年是节制,洪水是愤怒,干涸是沉思。河流不仅是地理的存在,更是我们认知世界的语法。

“水软,石头硬,可软的能磨硬的,你晓得为啥不?”祖父用烟斗敲敲我的脑袋,“因为软的水从不跟硬的石头对着干,它晓得绕路走,晓得慢慢磨,晓得在石头身上找出路。”

直到这个十月,我的脚尖蹭到对岸粗粝的黄土,一个趔趄,膝盖磕在河床上。疼痛如一道闪电——水的柔软不仅塑造石头的圆润,更塑造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我们习惯了水的存在,以至于忘记石头本来有棱角,大地本来有骨骼。

现在的黄麻溪,更像一具被解剖的躯体,肌肉血脉褪去,骨架完好无损地呈现。这种呈现带着医学的冷静残酷,也带着神圣庄严。我蹲在河床中央,用手指丈量皲裂的缝隙。最宽处可插入整个手掌。裂缝边缘锋利,像大地刚刚张开的嘴唇,想要诉说,却因长久失声而保持沉默。

我把耳朵贴近裂缝,听见的不是声音,而是一种震动——遥远而持续,像是大地的心跳。这心跳如此微弱,却又如此固执,仿佛在证明生命从未真正离开。

指尖在裂缝底部触到一种凉意——不是表层的寒,是地底深处传来的、尚未散尽的水汽,是大地的余温。这凉意让我想起外婆地窖里储存的夏瓜,即使在最热的伏天,也带着一股清冽。那是时间深处的清凉,是记忆本身的温度。

在这条最深裂缝里,我发现完整的螺壳化石。它嵌在黄土中,螺旋纹路清晰如昨。我用树枝花了半小时才小心撬出。它躺在掌心,那么小,那么轻,却承载亿万年重量。

旁边紧贴一枚生锈的鱼钩。我认出是阿贵用的那种——他自己用缝衣针在煤油灯上烧红弯成,钩尖总是向内多偏一分,他说这样鱼吃了饵还能吐出来。阿贵摸鱼从不为了吃。“每条鱼说的话都不一样,”他曾神秘地告诉我,“刚出生的鱼说水话,老鱼说土话。”

我们当时都笑他疯了。现在想来,也许疯的是我们这些“正常人”。我们失去了听鱼说话的能力,还理直气壮嘲笑那些能听见的人。

远处传来挖掘机的轰鸣——上游在建水库,据说能解决三个镇的饮水问题。进步总是要以一些消失为代价,这个道理我懂,但心还是会疼。那种疼很特别,不是尖锐的刺痛,而是缓慢的、弥漫性的钝痛,像是整个身体都在为某种失去而默哀。

“石船”确实变小了。不是石头收缩,是我的视野被城市高楼和信息洪流撑大。童年时,这块浑圆巨石是我们的整个世界。我们在上面演戏、打仗、做白日梦,石面被几代人脚底板磨得光滑如玉,有几处天然凹陷,正好容下小孩子蜷缩的身体。

堂哥刻的“早”字还在,但笔画被风雨磨浅了,像记忆里逐渐模糊的誓言。那是他看完《朝花夕拾》后刻的,刻完就被二伯揍了一顿,说糟蹋了祖辈留下的石头。现在二伯也老了,整天坐在轮椅上晒太阳,对什么都漠不关心。

我在石头上坐下,试图找回当年感觉。奇怪的是,身体还记得凹陷的位置。背贴合石面,一股凉意透过衣衫,但很快,体温就将石头焐热,仿佛被有力的大手托住。这感觉让我突然想哭——在城里住了十五年,换过三个公寓,没有一个地方给过我如此确凿的归属感。

就在这时,我发现了那些一直存在却被忽略的化石。

它们一直都在,只是被水流、青苔和我们嬉戏的脚底板掩盖。现在,水退苔枯,石头露出本来面目——一本打开的地质史书。最让我震惊的,不是常见蕨类植物化石,而是一组清晰波痕化石。那是亿万年前,水流在沙地上留下的涟漪。

手指抚过那些波浪痕迹,指尖纹路与石头纹路交错,仿佛在进行跨越时空的对话。我的生命只有几十年,而这些波纹已经存在了亿万年——在这种不对等的对话中,我感受到了某种神圣。

这让我想起老伯祖父书房里那座老座钟。它的钟摆总是慢半拍,滴答声滞重疲惫。老伯祖父说,那不是钟坏了,是时间在这间屋子里走得慢些。“河流的时间、钟表的时间、心的时间,从来不是同一个时间。”他说话时,窗外的黄麻溪正哗哗流淌,像是为他的话做注脚。

一个放牛的孩子路过,好奇地看着我。我问他知不知道这些石头上的花纹是什么,他摇摇头,说老师没教过。他的牛在干涸的河床上寻找青草,铃铛声在空旷中格外清脆。

“你晓得黄麻溪以前有多宽吗?”我指着河床问他。

他摇摇头:“老师说这是季节性河流。”

“你晓得这里以前能抓到这么大的鱼吗?”我比划着。

他笑了:“你骗人,这么浅的水怎么会有鱼。”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没有我熟悉的、对一条河流的敬畏。教育给了他知识,却拿走了体验;给了他概念,却拿走了感受。这种交换,不知是得是失。

阿贵的红桶还在老地方,靠着歪脖子柳树。但颜色已褪成近乎透明的粉,像是被时光稀释的血。塑料在年复一年阳光下变得脆弱,桶壁上有细密裂纹,像老人手背的青筋。

我记得阿贵最后一次用这个桶的情景。那是个夏天黄昏,暑热还未散去,他蹲在溪边,把桶浸入水中,嘴里念念有词。然后提起满满一桶水,对着里面游动的鱼苗说:“去吧,去吧,游远一点。”那些鱼苗顺水流散开,他脸上露出我从未见过的满足笑容。

他哥哥带他去城里那天,这个桶就被遗弃在这里。三年过去,桶还在,阿贵也回来了,但那个会对鱼说话的阿贵,永远留在了精神病院的某间病房里。医生说是“现实感丧失”,可究竟是谁丧失了现实感?

现在的阿贵,安静、有礼,见人会打招呼,按时吃药,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但有一次我看见他站在干涸的溪边,对着河床发呆。我走过去,他转过头来说:“水走了。”我说是啊,今年特别旱。他摇摇头,声音很轻:“不是今年,是永远地走了。”

那一刻,我在他眼中看到了从前那个阿贵的影子——那个能听鱼说话的阿贵。虽然只是一闪而过,却让我确信,有些东西从未真正消失。

在铁匠铺旧址上建起的便利店,每天准时在早上六点开门。这个时间,恰好是陈铁匠从前点燃炉火的时间。便利店的自动门开启时,会发出“嘀”的一声响。这声音取代了从前风箱的“呼——嗒”,取代了铁锤敲击的“叮当”,取代了淬火时的“刺啦”。

但有一天凌晨,天还没亮,我路过便利店,看见陈铁匠独自站在紧闭的店门前。他穿着从前的皮围裙,手里拿着那把断了柄的铁锤。他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像是另一个从时间里逃出来的人。我没有上前打扰,只是远远看着。大约过了十分钟,他弯腰把铁锤放在门口,转身离开了,背影融进未散的晨雾里。

第二天,铁锤不见了。不知道是他带走了,还是被便利店员工当垃圾扔了。我想问,终究没有问出口。有些问题,答案本身就是一种伤害。

我一个远方伯父,那个退休的小学教师,最近开始学画画了。他画的是黄麻溪从前的样子——有水的样子。但他用的不是水墨,是溪边的泥土调制的颜料。

“水走了,土还在。”他说,“用这里的土画这里的水,最合适。”

他的画室里挂满各种姿态的黄麻溪:春天的湍急、夏天的丰沛、秋天的清澈、冬天的瘦弱。但最多的,还是现在的干涸河床。奇怪的是,他用泥土画出的干涸河床,反而给人一种充盈的感觉。

有一天,他指着一幅画对我说:“你看,这是溪水的骨头。很美,不是吗?”

我仔细看那幅画。他用深浅不一的褐色,勾勒出河床的纹理。在裂缝深处,他用白色点出了那些化石。整幅画给人一种奇异的感觉——干涸,但不荒凉;裸露,但不羞耻。

“中国人讲究藏,”伯父一边调色一边说,“水藏石,石藏土,土藏根。但现在,什么都藏不住了,只好亮出来给人看。这一亮,倒亮出了另一种美。”

伯父告诉我,他正在画一幅长卷,记录黄麻溪从源头到入河口的变化。“等画完了,溪水可能就真的没了。”他笑着说,但笑容里有说不出的苦涩。

我看着他在画布上涂抹,忽然明白:他画的不是记忆,而是忏悔。为我们这一代人的遗忘而忏悔,为所有不可避免的失去而忏悔。而忏悔,或许是记忆的另一种形式。

决定离开的那个早晨,霜很重。我再次来到黄麻溪,这次,我带了一把铁锹。

我在河床最宽的地方开始挖掘。泥土坚硬,每一锹都需要用力。大约挖到半米深时,泥土开始变得湿润,颜色变深。再往下,出现了渗水,虽然不多,但确确实实是水。我把手伸进冰凉的泥浆中,感受到一种熟悉的凉意。

我把耳朵贴近挖开的坑洞,屏住呼吸,终于听见了极其微弱的水声——不是流淌,是渗透,是凝聚,是等待。那种感觉,像是听见了大地的毛细血管还在工作,虽然缓慢,却从未停止。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坑洞的壁上,有一些细小的根须。它们像无数只小手,向着湿润的泥土伸展。这些根须属于岸边的老枫树——那棵在秋天最早落叶、在春天最晚发芽的树,我们都叫它“慢爷爷”。

原来,即使在最干涸的季节,生命依然在看不见的地方延续。树根知道水在哪里,它们用最慢的速度、最耐心的姿态,向着水源生长。

我把挖开的土重新填回去,用手掌拍实,像是为一个秘密盖章。起身时,我在填平的坑洞上放了一块石头——那块有波痕化石的石头。算是一个标记,也算是一种致敬。

在村档案室,我找到了一份1982年的水利报告。泛黄的纸张上,钢笔字迹依然清晰:“黄麻溪年均流量1.2立方米/秒,保证率95%...”

报告后面附着一张手绘地图,标明了溪流的每一个转弯、每一处深潭。我惊讶地发现,我记忆中的黄麻溪与这张地图有很大出入——有些我认为很宽的地方实际上很窄,有些我印象中的浅滩居然是深潭。

档案管理员是个戴老花镜的退休教师,他告诉我:“记忆就像这溪水,每次回忆都是一次改道。最后留在你脑海中的,早已不是最初的样子。”

他拿出更多资料:1958年大旱的记录、1976年洪水的照片、1990年第一次断流的报告...黄麻溪的历史就是一部与干旱抗争的历史,只是我们这一代人恰好生在它的丰水期,便以为那才是常态。

“人们总是怀念不存在的美好过去。”老教师说,“其实每个时代都有自己的困境和美好。”

这句话让我深思。我们这代人怀念溪水丰盈的故乡,但父辈们可能怀念的是更早的、没有污染的故乡,而祖辈们怀念的或许是完全不同的景象。

离开黄麻溪的路上,霜已经开始化了。我遇见了一个放羊的老人。他的羊群在干涸的河床上啃食着稀疏的草。老人坐在石船上抽烟——正是外公当年坐过的位置。

“找水?”他问我,眼睛在皱纹深处闪着光。

我摇摇头:“看看。”

他笑了,露出稀疏但坚实的牙齿:“看看好。很多人都来找水,没几个人来看看。”

他告诉我,他是看着这条溪长大的。“它以前也干过,”他说,“五八年大旱,干得比现在还厉害。后来不是又满了吗?”

他说,河流像人,有丰年也有荒年。“丰年的时候,它给予。荒年的时候,它教导。”

“教导什么?”我问。

“教导你,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的。”他磕了磕烟斗,动作和外公一模一样,“水不是理所当然的,故乡不是理所当然的,记忆也不是理所当然的。”他停顿了一下,看着远处的山峦,“连干涸都不是理所当然的。”

他指着山峦起伏的曲线:“你看,山还在。只要山还在,水总会回来的。也许不是今年,不是明年,但总有一天。”

羊群开始移动,他起身跟上。走了几步,又回头说:“年轻人,记住今天的黄麻溪。等它水满了,你再来看看。那时的美,和今天的美,是不一样的。”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和羊群渐行渐远。夕阳西下,给干涸的河床镀上一层金色。那些裂缝在光影中显得格外深邃,像是大地的掌纹,记载着不为人知的命运。

我忽然明白了:黄麻溪的干涸,不是结束,而是另一种开始。它以消失的方式,让我看见了平时看不见的真相。

回到书斋,拧亮台灯。我在笔记本上续写三天前的那八个字:“溪水退去,骨相毕露。这不是消亡,而是另一种存在的开始。”

但我知道,这些感悟终将如溪水一般退去,留下生活的骨相。而我要学习的,便是在这骨相中看见美,在匮乏中体会丰盈,在别离中学会更深层的连接。

窗外,起风了。我听见枯叶摩擦地面的声音,沙沙的,像是无数细小的告别。而我的笔尖在纸面上移动,发出的也是类似的声音。

不同的是,枯叶的沙沙声是走向沉寂,而笔尖的沙沙声,是走向新生——不是在纸上新生,而是在心里。

我知道,明年的春天,当冰雪融化,雨水充沛时,黄麻溪可能会重新丰盈起来。那些化石将再次被水流覆盖,那些遗落的物件将被冲刷到新的位置。但此刻的干涸,此刻的“骨现”,却是这条溪流给予我的独特礼物。

有些别离,是为了更好地生长。有些空无,是为了更满的充盈。有些消失,是为了更真实的显现。

这就是秋天教给我的事。这就是骨溪在这个深秋,用它的干涸教会我的,关于生命的最深奥也最简单的真理。

而真理,往往朴素得像干涸河床上的一粒石子,等待着有心人的捡拾。我在黄麻溪的河床上捡拾了很多石子,它们现在就在我的书桌上,沉默,但充满言语。

也许有一天,当我也变成老人,坐在某块石船上抽烟,会有另一个年轻人走来。我不会问他是否来找水,我只会说:“看看好。看看就好。”

因为有些东西,只能通过看见,才能真正拥有。而有些拥有,只能通过放手,才能真正实现。

这就是秋辞,或别离。辞别不是结束,是另一种对话的开始。我与黄麻溪的对话,才刚刚开始。

写完这篇文章的一周后,又接到老姑婆电话,说黄麻溪上游水库开始试验性蓄水,溪床里终于又见到了细细的水流。但我知道,那条记忆中的黄麻溪已经永远消失了,就像童年、青春和某些亲人。

而我们,就是在这一次次的别离中,长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那个不变的核是什么?对我而言,就是与万物对话的能力,就是在干涒中听见水声、在寂静中听见言语、在消失中看见永恒的能力。这种能力,是黄麻溪给我的最后礼物,也是最好的礼物。

溪水会回来,以另一种方式。我们也会回来,以另一种身份。而别离,只是这永恒回归中的一个逗号,不是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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