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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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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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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家塘残荷听雨(散文)

湘西乾州胡家塘的雨,认得路。

老姑婆说这话时,指甲正掐进麻秆的韧皮里,“啵”的一声轻响,像是岁月被掐出了汁液。九十四年,她把光阴坐成了堂屋最里处那把竹椅的形状,椅背的弧度与她脊椎的弯曲严丝合缝,仿佛不是人适应了椅子,而是木头长进了骨血里。

那根小指,我从小不敢细看——不是天生的弯曲,是五八年冬天在渡口等姑公,冻僵后被人硬掰过来的。她说当时没觉得疼,“只觉得指节像塘边最薄的冰,看着还连着,一口气呵上去就能化掉。”这话她说了六十八年,每次的语调、停顿都分毫不差,像在念一段傩戏里固定了的咒语,词语本身已是法器。

“现在的雨落得慌,没个章法。”麻丝在她膝间窣窣作响,像无数细小的生命在蠕动。“从前的雨晓得轻重。哪片瓦该重些敲,像催魂鼓;哪块青石板该轻些摸,像安抚。春天的雨要软,像猫舌头舔手心;秋天的雨要脆,像银元落在供神的瓷盘上。”

我望着窗外,雨水在柏油路上溅起一模一样的水花,整齐得令人心慌。三天前,我在城市那头的公寓里,用三分钟视频结束了一段五年麻烦事情。屏幕暗下去像一只眼睛闭上,我听见某种东西断裂的声音——后来才明白,那不是情感,是表演。我们太擅长扮演深情的角色,连分手这场终幕,都要演得逻辑自洽、体面周全。

老姑婆的堂屋有自己的呼吸。霜降日的天光从木格窗挤进来,带着毛边,落在她青筋隆起如老树根的手背上。她教我认麻:水麻要选背阴处的,纤维才够韧,经得起拉扯;山麻必取坡地南面的,性子烈,笔直如尺。混好后在桐油里浸三昼夜,“让油脂吃透每根纤维,就像苦难,吃透了,人才算活醒了。”

“这时的麻就通了灵。”她的小指在麻绳间穿梭,那个弯折像一个永恒的问号,“它认得痛,晓得捆东西时哪该紧,哪该松。紧了自己会断,松了捆不住东西——这分寸,就是一辈子的事。”

竹篮里的鱼腥草还带着塘泥,湿漉漉地偎在她脚边,散发着一股腥甜的、属于土地的气息。六十八年的等待没有让她枯萎,反而让她的生命像这麻绳一样,越搓越紧实,紧实到了一种密不透风的圆满。她说:“他不是走丢,是被时间留下了。”这话轻得像呵气,重得却能让整个堂屋的空气往下沉,沉到地底去。我忽然想起,她年轻时是跳傩戏的,扮的是“时间之神”,那张木雕面具要戴整整一夜,不能卸下,直到晨光熹微,人与神的分界在汗水中模糊。

胡家塘在这个深秋午后,像半阖的眼睑。不是困倦,是另一种看世界的方式——用睫毛的缝隙,筛掉过于刺目的真实。

我在塘边石凳坐下,学着老姑婆听傩戏时的姿势——不是用耳,是用全身的骨头去承接。石凳的凉意缓慢地、固执地爬上肌肤,让我想起小时候发烧,母亲把刚汲上来的井水浸过的毛巾敷在额上的触感。那种凉不是刺骨的,是带着地气的、有来处的凉,仿佛能顺着血脉,把魂也镇一镇。

荷确实残了,但残得各有各的脾气,像戏散场后不肯卸妆的角儿。有的荷叶卷成合十的手掌,姿态虔诚,指缝间却漏出褐色的、衰败的破绽;有的索性摊开,像醉汉敞着怀,任凭风雨翻阅;还有的茎秆折而未断,在断裂处生出新的、诡异的弧度,像被时间舔舐过的碑文,记录着另一套历史。这让我想起寨子里那些老人,年轻时都活成“农民”这个统称,老了,才活出张三李四的区别,皱纹里藏着的,是各自不同的悲喜。

最让我驻足的,是一支斜倚水面的枯茎,上面停着一只同样走到生命尽头的蜻蜓。翅膀残破如庙里糊窗的旧纱,脉络却依然清晰,像被虫蛀的族谱上,几条倔强的血脉线。六足紧抱枯茎,长尾微垂,保持着一种极其精妙的、最后的平衡。这不是利用,是陪伴。两个走到尽头的生命,在终结的时刻达成了某种无需言说的谅解,共同构成一个完整的、关于寂灭的意象。

雨来了。起初是试探的几点,敲在残荷上发出“噗、噗”的闷响,像远山传来的、为傩戏开场预热的神鼓。渐渐密集起来,“噗、噗”落在卷曲的叶面,像记忆中祖母在冬日拍打棉被,沉闷而温暖;“叮、咚”敲在直立的枯茎上,恍如父亲深夜为全家修鞋,锤子落在鞋楦上的声音,稳定而孤独;“淅淅沥沥”是雨丝直接落入水面,像是无数细小的、银亮的针脚,在匆忙地缝合天与地之间那道无形的裂缝。

更细微处,有雨滴从高处的叶面滚落,打在低处的叶上,发出“嗒”的一声清响,然后继续它的旅程。老姑婆说得对,雨认得路。每一滴都在寻找自己的路径,从云层到叶尖,从叶尖到水面,或直接投入大地的怀抱,如同傩戏里每一位神灵,都有其必须遵循的、降临人间的步法与路线。

为躲避一阵陡然急促的雨,我缩进清风桥的桥洞。

石壁上的青苔厚得像陈年的绒毯,摸上去湿滑、冰凉,像触摸某种古老水怪的脊背。从这里望出去,水面的残荷与它们的倒影虚实相生,构成一个迷离的、不稳定的维度。偶尔有一尾胆大的鱼儿跃出水面,“哗啦”一声,把倒影的世界打得粉碎,随即又耐心地、一片片重新拼合。这永恒的破碎与重组,像极了记忆的运作方式——我们总以为在回忆中打捞的是真相,捞起的,却只是经过无数次折射、变形后的倒影。

这景象引我遥想安澜井。老姑婆说那口井通着地底暗河,“每个人的心里,都得有一口安澜井,藏着些见不得光、却又养着命的东西。”井栏上被井绳磨出的深痕,一道一道,记录着无数个打水的清晨和黄昏,比任何史书都更真切。那些痕迹不是一天形成的,就像心里的暗河,不是一夜之间挖通的,是靠日复一日的、无声的侵蚀。

我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那段麻烦事情里,我们都在精心扮演自己的角色——表演体贴,表演理解,表演灵魂伴侣。刚开始或许是刻意的讨好,后来成了省事的习惯,最后连自己都信以为真,沉溺于这合谋搭建的精致幻象。分手不是不爱了,而是我们都太累了,累得再也无法支撑那个虚构的、完美的自我,累得连撕下面具的力气都吝于给予。就像傩戏演员戴久了面具,摘下面具后,脸上的肌肉还僵硬地维持着神祇的表情,属于自己的那份生动,早已迷失在汗与油的边界。

桥面上有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实而缓慢。一个老人牵着孙儿走过。孩子指着塘中,声音清亮:“爷爷,荷花都死光了。”

老人用浓重得化不开的方言答道:“蠢崽,冇死,是歇气呢。”

“歇气”。在湘西方言里,这不是放弃,是积蓄,是劳作间的喘息,是傩戏高潮前短暂的静场。我想起老姑婆,她的等待何尝不是一种“歇气”?在无尽的、看似徒劳的等待中,她反而活出了自己敦实的节奏。她种的白菜比别人家的甜,她养的鸡从不生病,她接生的孩子个个健康。更重要的是,她在等待中,将那一出出濒临失传的傩戏唱腔,一字一句地,刻进了自己的生命。她把等待变成了一种主动的、充盈的生活方式,就像残荷,把枯萎变成了一种拒绝迎合的、孤傲的美学。

雨小了些,我看见一只水黾在水面上滑行,它的细腿点出一圈圈几乎看不见的波纹,一圈套着一圈,优雅地荡开,直到彻底消失于无形。它活得那样自在,那样专注于水面之上的滑行,仿佛根本不知道,或者说毫不在意,身下是一个颠倒的、虚幻的倒影世界。

雨势渐小,我踱进塘边那家开了几十年的银匠铺。

龙师傅正俯身在案前,就着窗外一片稀薄的天光,敲打一个苗银项圈。小锤起落,“叮、叮”之声稳定如古老的心跳,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铺子里弥漫着银料本身的冷冽、松香的焦苦,还有炭火深处透出的、一丝执拗的暖意。

“龙师傅,这些花鸟虫鱼,都有什么讲头?”我指着挂满墙的传统式样。

他头也没抬,声音和锤声一样平稳:“冇什么讲头,好看,就要得。”

“不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吗?蝴蝶妈妈、龙凤呈祥……”

“规矩是死的,手是活的。”他停下手,用那双被岁月和银屑浸染得粗糙如树皮的手指,指着项圈上一个繁复的图案,“这个是老样子,蝴蝶妈妈,祖神,不能变。”手指移到旁边一片流畅而陌生的纹路上,“这个,是我自己琢磨的,水打转的样子。”

我仔细看那“水打转”的纹路,果然不是传统的、对称的涡形,而是带着某种迟疑的、试探性的回旋,线条时而紧密,时而疏朗,仿佛在银的冷硬里,封印了水流遇到礁石时的瞬间犹豫与最终决绝。

“为什么要做‘水打转’?”

龙师傅终于抬起头,眼睛在层层叠叠的皱纹深处闪着光,像被磨亮的银:“你看这胡家塘的水,什么时候是直的?都是转着弯走。人嘛,也一样。”他放下手中的小锤,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蓝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支样式朴拙的银簪。“这是我婆娘年轻时戴的,”他的声音忽然柔软,像被雨水泡软的麻,“她走后,我照着胡家塘的水纹,重新打了一支。别人都说看不懂,说这不像传统花样,不吉利。我说,要那么像做什么,像了心里的事,就要得。”

我接过银簪,指尖感到一丝沁人的凉。簪身上,是蜿蜒起伏的、完全自由的水波纹,不是任何图册上的图案,而是自然水流被瞬间凝固的形态,甚至能“看”到水流在遇到无形阻碍时的回旋、积蓄、以及最终的突破。这哪里是银簪,分明是把一段生命的历程、一种无形的思念,彻底物化,凝固在了这沉默的银质里。

“老大哥,”龙师傅突然问,目光如炬,“你说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他指着项圈上那“水打转”的纹路,“这水打转的纹是假的,是我一锤锤打出来的。可胡家塘的水打转是真的。哪个更真?你看那傩戏里的神,面具是假的,木头做的。可请神上身时,那股子精神气,是真的。你说,是面具真,还是神真?”

我怔在原地,如遭雷击。想起那段麻烦事情里,我们都在孜孜不倦地追求所谓的“真实”,抨击对方的“虚伪”,却忘了“真实”本身,或许就是人类创造出的、最虚假的命题之一。就像这银簪上的水纹,虽是人工打造,却比真实的水流更接近水的本质,更接近龙师傅心中那片永不干涸的胡家塘。也像傩戏,借助虚假的面具,反而触碰到了最真实的情感与集体无意识。

雨停时,西天云层裂开一道窄缝,像天神微睁的眼,泻下几束纯粹得近乎神圣的橘红色光。整个胡家塘被笼罩在一片静谧而辉煌的氛围里,残荷茎叶上的亿万水珠,刹那间被点燃,每一滴都像是一个微缩的、燃烧的太阳。

光线在这些水珠间折射、反射,交相辉映,形成无数个微小而完整的光之世界。每一个水珠里,都倒映着天空的流云、残荷的剪影,以及我俯身观察时,那张模糊而困惑的脸。这让我想起苗族古歌里唱的,每一滴露珠里都住着一个世界,每一个世界里,又都含着无尽的露珠。如此循环往复,无穷无尽,就像生命与记忆本身,编织着一张巨大的、无形的网。

我在几支尤其低垂的莲蓬上,看见了紧紧嵌在莲房孔洞中的莲子。它们黑得如此深沉,不是吞噬光的黑,是储存了太多光而后沉淀下来的、饱经世事的黑。我小心地用指甲抠出一颗。它在掌心小得怜惜,却有超出其体积的、坠手的沉甸。

老姑婆说过,莲子能睡一千年。“它们不着急,时候到了,自然就醒。就像请神,急不得,时候到了,神自然就附体。”

但我突然想到一个令人恐惧的问题:如果一颗莲子睡了一千年醒来,发现这个世界早已面目全非,并不值得它耗费千年的沉睡来醒来呢?它的沉睡与苏醒,这整个漫长而庄严的过程,还有什么意义?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也许老姑婆和龙师傅他们的智慧就在于,他们从不追问这终极的、形而上的“值不值得”。等待就是等待,如同莲子的沉睡就是沉睡,打银就是打银。意义不在遥远的结果,而在每一个专注的、投入的当下过程本身。

龙师傅的声音在身后响起,打破了这哲学的迷思:“老大哥,看这么久,看出什么名堂了?”

我如实相告关于莲子的困惑,关于意义的虚无。

他笑了,露出被草烟熏得焦黄的牙齿:“你当莲子和你一样聪明?它想醒就醒,不想醒就继续睡。它不问意义,它自己就是意义。倒是你们读书人,总爱问个为什么,问得自己路都不会走了。我们打银子的,不问为什么打,只管打得好不好。神来了,就接着;神不来,日子也一样过。”

这句话,比任何哲学著作都更具冲击力。是啊,为什么总要问那个永恒的“为什么”?为什么不能像莲子一样,简单地存在,简单地沉睡或苏醒?我们这一代人,活得太“明白”了,什么都要分析、解构、计算得失,用理性的手术刀将生活解剖得支离破碎,结果反而失去了生活本身那混沌而强大的力量。真正的智慧,或许就藏在这种“不问为什么”的、对生命本身的坦然接纳里。

离开胡家塘时,古城的灯火已次第亮起,像一只苏醒的、散发温光的巨兽。在新开的咖啡馆橱窗里,电子壁炉模拟着永不熄灭的熊熊火焰,几个年轻人对着发光的笔记本电脑屏幕,眉头紧锁,仿佛在参与一场关乎世界命运的远程会议。暖黄的灯光透过干净的玻璃,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投下模糊而扭曲的光晕。咖啡豆被研磨后焦香的芬芳,与老街转角处老婆婆油锅里粑粑的甜糯香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分裂的嗅觉体验,标记着两个截然不同的时代。

这一幕让我产生强烈的眩晕感,仿佛脚下的大地正在缓慢撕裂。同一方天地,并行着、挤压着截然不同的时间维度。有人在几步之外的木屋里,用最古老的方式将泥土与煤炭转化为最原始的火与温暖;有人已在虚拟的、由比特构成的无限世界里,建构着自己的社交帝国与财富梦想。而我的老姑婆,依然在堂屋最里处的竹椅上,等待着那个被时间留下的、永远不会回来的脚步声。这些时间维度并不互相取代,它们在这个小小的、倔强的古城里尴尬地共存、生硬地交织,就像塘中残荷的现实与倒影,共同构成一个完整而又充满裂隙的、我所看见的胡家塘。

回到老姑婆的老屋,手机屏幕在昏暗中固执地亮起。那位常制造麻烦的人发来长信息,充满悔意、辩解与小心翼翼的试探。附着一张精心挑选的旧照,照片里我们在一片虚假的花海中依偎,对着镜头,笑得无比灿烂,仿佛拥有全世界所有的幸福。那笑容如此“真实”,真实得让人心痛,真实得如同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过去记忆的诈骗。

我没有回复。不是出于怨恨或冷漠,而是在这一刻,我无比清晰地明白:有些体验的核心,是无法通过语言这座简陋的桥梁来传递的。就像你无法向一个从未在湘西雨季中漫步的人描述,雨丝打在脸上时,那种微凉的、略带腥气的触感,以及它如何悄然渗入灵魂的缝隙。就像老姑婆无法向任何人描述,等待一个人六十八年,具体是什么滋味,那不仅仅是忠贞,更是一种将等待本身活成信仰的、日常的修行。语言在极致的、私密的体验面前,总是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它只能笨拙地指向那个方向,却永远无法真正抵达。

老姑婆颤巍巍地端来一碗滚烫的黄金茶,茶叶在粗陶碗里缓缓舒卷,像一个个苏醒的、微小的生命。她不问任何关于城市、关于感情的问题,仿佛那些喧嚣与挣扎,都与这屋内的宁静无关。她只是挨着我坐下,望着窗外又开始飘洒的雨丝,用她那古老的、不变的语调说:“雨认得路,人也认得。只要心里那口安澜井,不干。”

我捧着粗陶碗,温热的触感从指尖缓慢而坚定地传遍全身,像一种无声的输血。在这个瞬间,我忽然理解了老姑婆。她的等待,从来不是被动地消耗生命,而是一种主动的、充满力量的选择。在这个一切都在加速折旧、迅速过时的时代,能够用一生的时间,固执地坚守某种东西,这本身就是一种最深沉、最有力的反抗。她用自己近乎静止的生命轨迹,证明了一个人可以怎样活着——不是按照外界的潮汐、他人的期待,而是彻底遵循自己内心的、永恒的节奏。

深夜,我在老姑婆均匀而深沉的鼾声中醒来。万籁俱寂,唯有雨声,像是天地间唯一的叙事者。我披衣起身,像夜的游魂,轻轻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看着无尽的雨丝在浓稠的黑暗中,划出一道道转瞬即逝的、银亮的线条。这些线条时而笔直如命运之箭,时而弯曲如生命之河,但最终,它们都毫无例外地、义无反顾地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远处的胡家塘彻底隐没在夜色与雨幕中,只能凭借那一片更深的黑暗和持续不断的、细密的雨声,来判断它的存在。此时的残荷该是什么样子?在无人观看的、绝对的深夜里,它们是否依然保持着白天的姿态?也许,真正的美,从来就不需要观众,它自足地存在着,圆满而寂静,如同浩瀚宇宙中的星辰,不管有没有人类仰望的目光,它们依然在那里,遵循着内在的律动,冷静地闪烁。

我想起龙师傅说的“水打转”,想起他关于“真假”的诘问;想起老姑婆等了六十八年的那个脚步声,以及她傩戏面具下的人生。我忽然意识到,最高的艺术与最本真的生活,在其源头或许是相通的——它们都追求形式与内容、表象与本质之间,那种无懈可击的、浑然天成的和谐。龙师傅的银器,既要遵循美的“形式”,又要满足佩戴的“功能”;老姑婆的等待,既要坚守爱情的“形式”,又要过好日常生活的“功能”。

那么,残荷之美,核心或许也正在于此。它们已经彻底卸去了开花、结果、繁衍的世俗“功能”,于是便纯粹地成为了“形式”本身。这种剥离了一切功利目的的、纯粹的形式,才最接近艺术的本质。它们不再为任何人、任何目的而美,它们只为自己的存在而美,这美,是它们存在的唯一理由和证明。

在这个意义上,老姑婆的等待,也成了一种行为艺术,一种生命的艺术。她不再执着于“等到姑公回来”这个具体的目的(功能),而是把“等待”这个行为本身(形式),过成了一种充实而完整的生活。这种生活有其内在的、不容置喙的节奏和美感,不为任何外界的评判所动。就像残荷,在绝大多数人看来已经“无用”,但它依然以自身的姿态存在着,这存在本身,就是对生命多样性、对超越功利价值的最好诠释。

我想起她藏在樟木箱子最底层的、那套彩漆剥落的傩戏行头。那是“时间之神”的全套装备,她在戏里扮演时间、掌控时间;在戏外,却被时间无情地冲刷、雕刻。这种角色与本体之间的巨大反差与张力,何尝不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关于存在的真实?

离开乾州前的清晨,天光未亮,我又独自去了胡家塘。一夜秋雨洗过,天空澄澈得像一块刚刚开采出来、尚未雕琢的青玉,透着一股清冷之气。一个穿着橙色马甲的清洁工,正撑着长长的竹竿,小心翼翼地从水面打捞落叶与断枝,动作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池塘的梦境。我问,为什么不把这些残荷也一并清理掉,它们已经“没用”了。

他直起腰,擦了擦额角并不存在的汗,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近乎天真的语气说:“让它们好好过个冬嘛。开春后,新荷还要从这些老根里长出来呢。挖断了根,明年看啥子?”

这句朴素到极点的话,却道破了天机。真实、完整的生命历程,本就同时包含盛放与枯萎、青春与衰老、圆满与残缺。我们总是狂热地赞美青春,竭力避谈衰老;热衷追逐圆满,本能地逃避残缺。可是,没有枯萎,何来盛放?没有衰老,何来青春?没有残缺,何为圆满?这相互对立的两极,并非敌人,而是彼此存在的依据,是生命这枚硬币不可分割的两面。

回程的班车颠簸着启动。我摩挲着口袋里那颗坚硬的莲子,它粗糙的外壳硌着掌心,像一个沉默的、温柔的提醒。窗外,湘西的山峦在清晨的薄雾中若隐若现,如同一个个青灰色的、尚未醒透的梦境,连绵不绝。

我想起昨夜与老姑婆的最后一次对话。我问她,等了一辈子,到底等到了什么。她停下手中永不停止的搓麻动作,抬起头,脸上的皱纹像秋日的荷叶脉络般舒展开来,露出一个近乎神秘的微笑:“等到了我自己啊。傻孩子,要不是一心一意等着他,我早就随波逐流,嫁到别处去了,哪能一辈子守着这老屋,看着这胡家塘的荷花开开谢谢几十年?又哪能学会那一出出谁也不爱唱的、完整的傩戏?”

原来,等待最终的意义,并非等到那个外在的对象,而是在这漫长而专注的等待过程中,逐渐看清并塑造了内在的自我。就像残荷,在褪去所有繁华的、外在的装饰后,才终于展现出它最本质、最核心的形态——那支撑所有美丽的、沉默的骨骼。我们总是在匆忙地追逐各种外在的目标——成功、爱情、社会认可,却忘了所有这些追逐,最终都只是为了认识那个隐藏在一切社会角色之下的、本真的自己。

雨认得路,荷认得冬,莲子认得时间。

而我,终须认得自己的局限、脆弱和不完美——然后,像老姑婆绣的那只闻名四乡的蝴蝶,把所有的伤疤与缺陷,都巧妙地变成翅膀上独一无二的花纹。那只蝴蝶的右翅上,有一个小小的、突兀的隆起,正是老姑婆那根永远伸不直的小指的象征。但她没有试图掩饰这个生命的印记,反而用它作为起点,绣出了整只蝴蝶最灵动、最独特的那道翅脉。

车子吃力地转过最后一个山弯,乾州古城的轮廓彻底被层叠的群山吞没。我闭上眼睛,耳边仿佛又响起了胡家塘那雨打残荷的声音,疏密有致,亘古不变。在这个信息爆炸、众声喧哗、人人都在表演的时代,能够安静地聆听一场雨,专注地观看一池无人问津的残荷,等待一个可能永远不会回来的人,这本身,就是一种奢侈,一种反抗,一种修行。

老姑婆说得对,雨认得路。而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心,也认得路。只要心里那口安澜井不干,井下的暗河不息,我们总能在这纷繁迷乱的世界里,找到回“家”的路,找到属于自己生命的那份宁静、完整与力量。

那口井啊,要深深地挖,摒弃浮华,耐住寂寞,一直挖到地下的暗河,挖到时间开始流动、神话尚未诞生的地方。那里的水,永远是活的,沉默着,涌动着,映照着一切。

而胡家塘的残荷,在经历了一个冬天的蛰伏与沉默后,必将在来年春天,从淤泥的最深处,生出新的、鲜嫩的枝芽,指向天空。那时,它们会记得这个秋天的雨声吗?会记得有一个来自远方的、迷茫的年轻人,曾在这里,于一片枯寂之中,找到了关于生命答案的蛛丝马迹吗?

也许记得,也许不记得。但这,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来过,听过,看过,被震撼过,被洗礼过,然后带着这份宝贵的领悟,继续走自己那“水打转”般的人生路。

雨还在下,不疾不徐,认得每一条它该走的路。心还在跳,不增不减,认得每一个它该珍惜的瞬间。老姑婆手中的麻绳还在生长,一寸寸,一天天,搓进去日光、月光、等待与记忆,直到时间的尽头。

而傩戏的鼓点,还在武陵山与历史的深处隐隐作响,提醒着所有能听见的人:所有的表演,无论多么精彩,终将落幕;唯有用本真的心,去度过每一个真实的日子,才是对生命这场盛大而又寂寥的仪式,最高的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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