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水在这里拐了第三道弯。水势一缓,把一座山的重量卸在河滩上,淤积出一片月牙形的沙洲。我们那儿的人管它叫“牛轭潭”——都说它像牛轭一样,套住了时间的脖子。但我要说,时间从未被套住,它只是在这里歇了歇脚,留下我做它的证人。
人们都说,我是这潭边站了近百年的吊脚楼。可他们错了,我从未“站”过。
站,是军人的姿态,太挺直,太决绝,带着与天地抗衡的傻气。我们土家人世世代代都懂得,在这水边,弯腰不是屈服,而是为了更好地扎根。我的十三根楠木大柱,是十三根深深浅浅的呼吸:三根陷在河泥里,吮吸着地气;五根悬在水汽中,捕捉着天光;还有五根,最是尴尬,卡在土与水的交界,潮了又干,干了又潮。
这种上不沾天、下不落地的“悬浮”,不是哲学,是活法。
直到田茂林的曾孙女田思源,那个在美院读雕塑的姑娘,在某一个黄昏望着我身下错综的支柱光影,喃喃说出“太公不是在建造,而是在种植”时,我才恍然,她终于听懂了那些木头里藏着的话。
一、根脉:与一棵树的盟约
我的前身,是背阴坡那棵直溜溜的杉树。那地方,阳光是稀客,一天只来半个时辰;雾气才是主人,从早到晚守着这片林子。我们那坡上的树,都懂得一种生存的算术——不是往上争夺阳光,而是向下探寻水分。
记得那是民国十九年,惊蛰前三天,雾浓得能让鬼打墙。田茂林来了,背着牛皮囊的斧凿,像一头沉默的兽,在坡上转了三天。他的手掌糙得像陈年的砂纸,能刮下树皮上的青苔,但他把掌心贴在我躯干上时,温度却像化开的猪油,温润地渗进来。
他在我身边住了三夜。第一夜,听风过树梢的声音,他说是“清唱”。第二夜,有猫头鹰落在邻枝,他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夜猫子进宅,无事不来”。第三夜,万籁俱寂,只有露水砸在落叶上的“嗒”的一声,他坐起身,裹紧了烟袋:“成了。”
当他粗糙的手最终按上我的纹理时,一股战栗从地底最深处传来。那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古老的确认。
“就你了。”
他的声音极轻,像颗石子沉入酉水的深潭。但我听见了。林中的兄弟们都听见了,一阵无声的骚动在雾气中传递。我没有死的悲恸,反倒生出一种远行的好奇。
砍伐前的仪式,让我至今难忘。他先在树根处洒了三杯烈性的包谷烧,酒液渗入泥土,散发出一种悲怆而醇厚的香气。他不跪拜,只是垂首肃立,嘴里念念有词:“山神土地莫见怪,借你儿女安个家。不断香火不断魂,来年还你一片青。”
他的斧头落下时,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他不用锯,他说锯子太霸道,硬生生撕开纤维。他的斧头每一记都落在纹理的缝隙之间,像在解开一个复杂的结。他后来说:“树有树的命,木有木的运。强扭的,不出三年必开裂;顺着它的,百年后还有它的脾气在。”
那些年,我常常在深夜听见背阴坡的呼唤,那是我曾经的兄弟们在风中低语。但我已不再是那棵单纯的杉树,我有了新的使命。
二、奠基:与石头的谅解
我的奠基,不是征服的开始,而是一场和水流传了千年的谈判。
八根主桩要钉进河岸的淤泥时,出了岔子。桩尖撞上水底硬物,“刚”一声闷响,像咬碎了酉水河底一颗沉睡千年的牙。水波震颤,连站在岸上的人都感到了那股倔强的反弹。
田茂林蹲在水边,盯着水下那团模糊的黑影,看了足足一袋烟的功夫。烟锅一明一灭,像他脑子里盘算的念头。忽然,他甩掉褂子,露出精瘦的、古铜色的上身,一个猛子扎进还带着冰碴的春水里。
等他水淋淋地爬上来,嘴唇冻得乌紫,浑身冒着白气,摊开的手掌里,是几颗被河水磨圆了棱角的青黑色碎石,石头上带着血丝——是他的血。
“是块‘卧牛石’,”他牙齿打着颤,话却说得稳,“犟种,跟老子年轻时一个德行,不肯动窝。”
他没让人用撬棍硬来,就蹲在那儿,吧嗒吧嗒又抽完一袋辛辣的叶子烟。烟圈在晨雾里打着旋。他看的不是石头,是石头上方水流的漩涡。他忽然笑了,起身,用脚步重新丈量了距离。
“挪三寸。”他说。
就在桩基微微调整了角度,避开石头最硬的“牛肩”,落在稍软的“牛腹”旁时,我忽然通了。田茂林要的,不是一根钉死命运的楔子。我来,不是要镇住这片水,是要跟它,以及它怀里的一切犟种立个规矩。
他后来对徒弟说:“今天让这石头三寸,百年后,洪水来了,它会还我一尺。你跟山水打交道,得像对待老婆,得懂它的脾气,有时候得让一步。”
这种“让”,不是懦弱,而是一种更深刻的智慧。它让我在之后的百年里,经历了无数次洪水冲刷而始终屹立。
三、呼吸:雕刻时光的手
田茂林雕琢窗花的时候,整个吊脚楼都会屏住呼吸。
他的小孙子冬青蹲在旁边,小手悬在飞舞的木屑上方,想碰,又不敢。鼻尖沾了一粒金色的锯末,像一颗微型的神祇,随着他的呼吸微微颤动。
“爷爷,为什么要在看不见的榫头里面也刻花?”
田茂林的圆凿在一个逆纹处轻轻一旋,一朵木芙蓉的轮廓就蓦然活了。他头也不抬:“木头的记性,比人好。你好好待它,用体温去暖它,用心意去磨它,它就记住你手心的纹路。百年后,我这把老骨头都化成土了,这朵花还在这儿,替我看着日头起落,听着风雨闲话。”
他刻的“卍”字不到头,图案在榫卯的关节处转着圈,连成一片流动的、永恒的河流。但最让我心颤的,是他雕刻时的呼吸。吸气,凿子悬停在毫厘之上,他在听,听木头的脉络;呼气,凿子果断地切入,顺应着那脉络。
东窗,接来了民国二十年的头一道晨曦。光,像初生的触角,怯生生探进来,先照亮神龛上土地公那张被烟火熏得慈眉善目的脸。
我记得最真的,是四九年春上那个雾锁江面的早晨。田秀英穿着阴丹士林布旗袍,倚在这扇窗边,等她那个教书的相好。她的指尖在冰凉的窗棂上无意识地划着。她的泪滴在窗棂的某个榫接处,那一点木头贪婪地吸吮了这咸涩的液体,颜色至今比旁处深些。
南窗最大,像一幅永远也卷不起来的活画。六二年那个冻死人的冬夜,田明辉从水库工地偷跑回来,人已经瘦脱了形。他和媳妇翠巧,就是借这扇窗透进的、清冷冷的月光,分吃一个偷藏下来的红薯。安静的咀嚼声,在死寂的夜里,显得那么响亮,又那么悲怆。
西窗对着幽深小巷。七二年秋里,批斗的风声最紧的时候,几乎每夜子时,都有个黑影闪到窗下,用中指弯曲的关节极轻地叩三下窗棂——“笃,笃,笃”。楼上的人便猫一样溜下来,两人在墨一样的黑里交换几句被压扁的、关乎性命的耳语。
北窗最小,最得我心。它不对人烟,只对着后山那片荒疏的坡地,几座孤坟,和一片自在的野天空。田老爷子晚年最爱坐在这窗前,一坐就是半日。
“看看北窗,心里就踏实了,”他像是自言自语,“热闹是暂时的;安静,才是永远的底子。”
他走前那个黄昏,就是望着北窗外那轮巨大的、正在沉落的夕阳,自己把寿衣穿得整整齐齐。他说:“人这一辈子,像隔着这窗格子看景,瞧见的,总是一角。贪心的人想掰断格子看全景,结果手割破了,还是那一角。聪明的人呢,就把这一角看进心里去。”
这些窗户,成了我观察世界的眼睛,也成了时光流逝的见证。
四、炊烟:人神之间的私语
炊烟,是我跟老天爷之间日复一日的私语。
最早的炊烟带着松枝的清气,笔直,安详。那是田奶奶的手段。她生火有古老的章法,三块柴搭成个稳固的“品”字,她说火也是有脾气的,你得懂它,它才肯乖乖地为你工作。
五八年秋,田家一口气娶进两房媳妇。从此,我的炊烟里便有了两种性格。大嫂的炊烟里夹着辣子的呛香,果断,猛烈;二嫂的炊烟飘着米酒甜软的气味,缠绵,迂回。她们在灶膛前,借着火光的掩护,交换酸鱼和腊肉的不同做法,一边倾倒那些不能在堂屋里明讲的心事与委屈。
六零年春荒,我的炊烟变得稀薄、无力,带着潮湿树叶不肯好好燃烧的苦味。那烟升不高,就在屋顶低低地徘徊,像一个饿得没有力气直腰的人。那些日子,连灶王爷也沉默了吧。
后来,世道缓过来,我的炊烟又重新变得从容,有了底气。再后来,液化气灶进来了,蓝汪汪的火苗,听话,却没了性格。可田家人固执地留着柴火灶。
“柴火饭,有魂。”田浩然每年清明都回来,亲手劈柴,亲手生火。他笨拙地模仿着祖母的手法,搭着“品”字柴。常有不知情的游客在河对岸举起相机,夸这炊烟“有诗意”,“真田园”。
他们不晓得,他们夸的,是一种需要被刻意供着的、快要绝迹的活法。
五、蜕骨:时间的新语言
五年前,白蚁来了。
这不是文人笔下带有诗意的、象征性的衰败,而是一场缓慢而确凿的凌迟。它们从水线底下开始啃咬。先是极细碎的沙沙声,像阎王爷在深更半夜里,用极细的毛笔,一页一页地翻阅生死簿。
然后,就是那一天,田家那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孙女,一脚踩在二楼回廊的楼板上。她轻得像一片羽毛,却让一块我坚守了百年的木质,发出了第一声屈服的空响——“咚”。那声音不大,却像惊雷,炸在每一个田家后人的心里。
田家的后人请了文物局的专家来。专家戴着白手套,拿着小锤这里敲敲,那里听听。最后他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摇摇头:“太老了,病进骨髓。救不了全部,只能打点针,吃点药,拖一拖罢了。”
那一刻,我没有悲,反而有一种卸下重担的轻松。
但最深的理解,来自田思源。她在我北窗前坐了整整一个下午,看那些被虫蛀蚀后形成的孔洞。
在晚饭的桌上,她对一筹莫展的父亲说:“爸,我们都想岔了。太公田茂林不是在造一个永不倒塌的神话。他比我们都聪明,他是在跟时间和解。他知道木会朽,人会老,没有什么能扛过永恒,所以他用了一种最聪明的法子——不是硬扛,是顺着。白蚁,只是时间派来的另一个谈判代表罢了。”
她看到了根子上。田茂林的智慧不在求个永远,而在敬重变化本身。
现在,他们定下个新章程:不把我完全修旧如新,那样我就成了僵尸;而是让我“体面地老去”,接受必要的支撑,也保留岁月的痕迹。
那些被蛀空的空洞,成了光与风新的通道。在日头好的午后,我的身子里会现出无数奇异的光斑,像时光在我衰老的躯体上开出的透明的花朵。
于是,我开始了生命的第二程。
六、流转:骸骨之上的新生
今夜,月如古玉,温润地浸着沉默的酉水。江水在我脚下流,千年一日。我倾听着身体内部的声音——木桩与江水的密谈,窗格与清风的唱和,炊烟同星空的对话……
我知道,这身皮囊终有散掉的一天。某场大洪水会冲垮我早已酥软的根基,或者时间本身会让我在某个无人留意的清晨,像一位疲惫的老人,终于决定躺下。这是物质的定数,我坦然领受。
可我的叙事不会断。故事是另一种形态的生命,它比木头轻盈,比石头坚硬,能在火的焚烧中涅槃,在水的浸泡中发芽。
田思源正在写一本关于我的书。她说要把我的故事讲给山外那些住在钢铁森林里的人听,告诉他们,曾经有一种智慧,教人如何“悬浮”着生活。在她的文字里,我会活第二回。
每个讲故事的人,都会在我这副日益残破的“骸骨”上,添上属于自己的血肉。于是,同一座吊脚楼,在田老爷的故事里是风雨飘摇中的庇护所,在田浩然的故事里是全球化时代的一缕乡愁,在田思源的故事里是穿越时空的美学符号。
如今我站在老路和新桥的交界线上,看着高速公路切开山岭。我清楚,纯粹地回头望,把自己封存在旧时光里,没有出路;彻底地一刀两断,奔向崭新的未来,是文化的灾难。唯一的活路,就是创造性的转生。
江水千年不改其道,而我的故事,只是它亿万叙事长卷里,微不足道的一行。可这一行,因为真地、热烈地、充满尊严地存在过,便有了在时间的洪流中反复回响的资格。
今夜新月如钩,清辉铺满江面,也照着我斑驳的骨架。我听见新的故事正在不远处的黑暗中酝酿——那是游子归来的脚步,是家族内部关于重拾老手艺的低声商议。
你若静心,便能听见。在酉水那貌似永恒的涛声里,我这一缕微弱而固执的叙事,还在继续。
这不是告别,是以另一种方式在场。吊脚楼的物质形态终会倒下,可“吊脚楼精神”——那种在矛盾中寻找平衡、在限制中创造自由、在流逝中把握瞬间的智慧,会在新的载体上活过来。
我忽然全明白了:田茂林,以及这片土地上所有像他一样的无名智者,他们营造的真智慧,不在于怎样永远地“站立”,而在于如何优雅地“悬浮”——在土与水之间,在老路与新桥之间,在记忆与忘却之间,找到那个动态的、鲜活的平衡点。
而这个点,就是美所在的位置,就是诗发生的地方,就是生命绽放其尊严的刹那。
这就是我要讲的全部了。现在,该客官你,接着讲了。你的目光,你的阅读,你此刻因这篇文字而泛起的思绪,便是这叙事新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