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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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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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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与湘西书》(散文)

一、喉间的土:抵达前史

吉首的冷,是那种会先在你牙齿缝里驻扎的冷。

我站在汽车站厕所的镜子前,看着自己上排左侧第二颗牙齿——那里有个三十七年前的缺口。1969年冬天,七岁的我在老家木楼前摔了一跤,磕在青石台阶上。当时满嘴是血和碎瓷片般的牙屑,外婆抓了把灶心土按在伤口上:“土能止血,也能记住疼。”

后来那颗牙长歪了,像一株不甘心垂直生长的树。再后来在城市,牙医建议拔掉做种植牙:“这种旧伤导致的畸形,迟早会影响邻牙。”我躺在牙科椅上,看着无影灯,突然想起外婆说的“土能记住疼”。最终没拔,留着这个缺口,像留着一条回湘西的密道。

此刻,这个缺口开始疼。不是持续的疼,是随着呼吸,冷空气钻进去时那种细密的、提醒式的疼。医学上这叫“牙本质敏感”,在我这里,叫“故乡在敲门”。

去云盘寨的车还有四十分钟。我拖着行李箱——轮子卡在广场地砖的缝隙里,需要用力一拽。这个动作让我想起昨天在朝阳门地铁站,同样的卡住,同样的用力,但那里没有人会抬头看你一眼。而此刻,三个蹲在路灯下的妇人同时抬头,竹篓里的橘子随着动作微微摇晃。她们看我,像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穿着城市人的羽绒服,但拖箱子的姿势里还有某种山地人才有的、膝盖微曲的重心下移。

“去云盘?”中间那个穿靛蓝围裙的妇人问。她左脸颊有块冻疮,新鲜的红,像一枚印章。

我点头。

“最后一班了。”她站起来,腿有些僵,需要用手撑一下膝盖。这个动作让我喉头一紧——我母亲也这样,类风湿,北京的医生说这是“免疫系统攻击自己的关节”。

妇人从篓里挑出两个橘子,塞进我手里:“路上吃。这个甜,是后山阿贵家的树,嫁接了三代的。”橘子很凉,表皮粗糙,有些黑色的斑点,不像超市里那些打蜡的、完美的球体。

我掏钱。

她摆手,手上的裂纹像干涸的河床:“不要钱。我孙女在长沙读大学,她说外地人给她橘子,她不要钱,说这是‘陌生人的善意’。”她说“善意”两个字时有些拗口,像在说外语。

车来了。是辆绿色中巴,车身有泥点喷溅的轨迹,像抽象画。司机下车帮人放行李,我看到他右手缺了食指。不是整齐的缺失,是那种撕扯后的、不情愿的缺失——剩下的四根手指显得格外用力,紧握着行李架的边缘。

“你的箱子。”他说,声音沙哑,像很久没说话。

我递过去。他单手提起,小臂青筋突起,箱子稳稳落在行李舱。那一刻我注意到他的手腕:有一圈清晰的色差,那是常年戴表留下的痕迹,但现在表不见了,只留下一圈相对白皙的皮肤,像时光的断代层。

雾来了。

不是从山间,是从我体内——某种潮湿的东西正在苏醒。我咳了一声,喉间那团三十七年前咽下的灶心土,似乎膨胀了一些。这是心理作用,我知道,就像我知道补过的牙会在冷天疼一样。但身体相信自己的记忆,胜过大脑相信理性。

二、司机的疤:伤痕作为地图

车内坐了六个人。前排是个穿校服的女孩,戴着耳机,手机屏幕上是化学分子式。中间是两个老人,一人抱一只鸡,鸡脚用稻草捆着。后排是我,和一个一直望向窗外的中年女人。

车开了。雾让世界退到五米之外,五米之内,一切都带着毛边。司机开得很稳,换挡时缺指的手掌形成特殊的握姿——不是握,是“裹”住档把,像裹住一个婴儿。

“您这手指……”话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太城市——城市人总把别人的残缺当作可以询问的公共文本。

但他从后视镜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没有不悦,只有一种“又来了”的无奈。“1988年,”他说,“油锯。树反弹。”

1969,我的年份。那一年我磕掉了牙,他失去了食指。在同一片山林里,一个七岁男孩和一个十八岁青年的命运以不同的方式刻下印记。

“找了吗?”前排的女孩突然摘下耳机问。她转过来,眼睛很大,睫毛上沾着雾气凝结的水珠。

“什么?”司机没明白。

“手指。找了吗?”

司机笑了,那道疤随之弯曲,像河流通过了峡谷。“找了一下午。后来伐木队的李瘸子说,别找了,肯定是被野猪叼走了。那年的野猪饿,连工棚的肥皂都啃。”

女孩重新戴上耳机,但没再看向手机。她盯着司机缺指的手,像在思考一个数学题:一个人的身体部分成为动物食物后,该纳入哪种能量循环公式?

“后来呢?”我问。

“后来就习惯了。”他换挡,车爬坡,发动机声音变沉。“刚开始总摸,摸那个不存在的指头。做梦梦见它长回来了,醒来一看,还是缺。三年后才不梦了。”他顿了顿,“不过有时候,比如剥橘子,还是会先用左手去掰——那是右食指的活儿。”

我手里正拿着妇人给的橘子。皮很紧,需要用指甲掐进去。我试着用右手剥,拇指和中指配合,缺了食指,就像三角形少了一条边,需要重新建立力学结构。

“给您。”我把剥好的半个橘子递到前面。

他愣了一下,接过,塞进嘴里,连橘络一起。“甜。”他说,然后从口袋里掏出自己的橘子——更小,更皱。“尝尝我的。自家树,没嫁接过的老品种,酸。”

我吃一瓣。确实酸,酸得让人瞬间清醒,像被扇了个耳光。但酸过后,有一种奇异的回甘,不是糖的甜,是某种植物碱的、微微发麻的甜。

“为什么留老树?”我问。

“老树记得事。”他点了根烟,是自卷的,烟纸泛黄。“这棵是我爷爷种的,1952年。那年土改,他分到这块坡地,种了橘树苗。后来公社化,树归集体。再后来承包,树又归我家。树经过这么多人手,结的橘子味道就不一样——每年味道都变一点,像在记录。”

雾散开一瞬。下方山谷里,梯田在月光下呈现出来。但和想象中“银白如镜”不同,这些梯田是破碎的:有的田埂垮塌,泥土滑进田里,形成褐色的伤口;有的田里长满了野草,枯黄一片;只有少数几块还蓄着水,映着天空,像大地的眼睛尚未闭合。

“那是阿婆的田。”司机说,“她今年七十五,一个人守五十三亩。儿女要接她走,她不去。说梯田是活的,人走了,田就‘死’了。”

“田会死?”

“会。”他弹烟灰,烟灰落在方向盘上,他没擦。“前年,下寨老杨头走了,去深圳儿子家过年,心肌梗死,没回来。他的田就荒了。不是没人种,是他儿子回来雇人种,种不下去——稻子长不高,穗是瘪的。寨老说,田认人。老杨头摸那块土摸了六十年,他的汗渗进去了,他的指纹印上去了,换了别人,土不认。”

这种说法,在农业科学的框架里是迷信。但我想起北京阳台那盆栀子花:我养了三年,年年开花。去年出差一个月,请同事照料,同样的水,同样的肥,回来时花全落了。同事委屈:“我按你说的做的。”我信。但花不信。

车拐弯时,我看见路边有座废弃的土地庙。红纸褪成了粉色,供碗里积着雨水和落叶。但庙前有三炷新烧的香,烟笔直上升,在无风的空气里像三根细线,缝着天地。

“谁还烧香?”我问。

“阿婆。”司机说,“每月初一十五,她给全寨的田烧香。不是求丰收,是‘打招呼’——跟土说,我们还在这儿,没全走。”

手机震动。编辑的微信:“稿子需要加入乡村振兴的内容,最好有年轻人返乡创业的案例。”

我没回。不是抗拒,是突然觉得,所有的“案例”都是对真实的二次伤害。阿婆每月给土烧香,这在乡村振兴的报告里,会被写成“传统民俗保护”还是“封建残余”?

三、阿婆的背篓:负重的数学

见到阿婆时,她正在劈柴。

不是影视剧里那种高举斧头、一劈两半的豪迈。是蹲着,把碗口粗的柴段竖在木墩上,用柴刀沿着纹理,一点点地“撬”。柴不是被劈开,是被劝开的——顺着它自己的意愿裂开。

“来了。”她说,没抬头。

“来了。”我放下背包。

她继续劈完那段柴,才直起身。起身的过程很慢:先用手撑膝盖,停顿三秒,让血液回流,然后一点点伸直腰杆。我数了时间:二十三秒。二十三秒,在城市电梯里可以从一楼到顶楼,在地铁扶梯上可以从站台到出口,在这里,是一个七十五岁老人完成一次起身的全过程。

她看我,目光扫过我的鞋——沾泥的登山鞋,扫过我的背包——尼龙材质,拉链头上挂着东京地铁站的御守,最后停在我脸上,在我左脸颊寻找什么。

“像你大嘎公。”她说,“特别是嘴巴,抿着的时候。”

我愣了一下。外公1994年去世时我在外地读初中,没赶上葬礼。记忆里他的模样已经模糊,只剩一张黑白照片:抿着嘴,像在忍住不说什么。

“我大嘎公……”

“蔡茂青。”她说出名字,“1965年修水库,他和我男人一个队。他识字,负责记工分。我男人不识字,但力气大,两人搭档。”她转身往院里走,腿有些拖,左脚在地上划出浅浅的痕。“你大嘎公后来去永顺当会计了,是吧?”

“是。供销社。”

“可惜了。”她在火塘边坐下,用火钳拨炭,“他算盘打得好,但心软。我男人说,有次队里丢了一袋水泥,要扣全队的工分,你大嘎公自己认了,说是他弄丢的。后来查出来是风吹进河里了。”她笑了笑,缺了两颗牙,笑的时候会漏风。“你大嘎公说,水泥重要,但人心不能散。散了,就筑不起坝。”

火塘里的炭垒成塔形,中间空,这样烧得久。阿婆添了块新炭,不是直接扔进去,是斜搭在炭塔上,像给房子加一片瓦。

“您记得这么清。”

“人老了,记远不记近。”她递给我一碗茶,“昨天的事想不起,六十年前的事跟刚发生一样。医生说这是海马体萎缩,我说这是时间在重新排队——让重要的往前站。”

茶是“老鹰茶”,褐色,苦。我喝了一口,苦得皱眉。

“喝慢点。”她说,“苦完有三秒,甜才上来。现在的年轻人,苦一口就吐了,等不到甜。”

我们沉默地坐着。火塘的热气慢慢裹上来,不是空调那种均匀的热,是斑驳的——脸烫了,背还凉;左腿暖了,右腿还冷。需要不断调整坐姿,让身体均匀受热。这是个动态的过程,像在跟火谈判。

“你写东西。”她不是问,是陈述。

“嗯。”

“写湘西。”

“嗯。”

“沈从文写过了。”

“我知道。”

“那你还写什么?”

我语塞。这正是最深的恐惧:所有关于湘西的叙事都已被完成。神秘、淳朴、苦难、诗意、野蛮与文明……这些主题被一代代作家书写,形成了一套固定的语法。我再来写,无非是在这本书的空白处写批注。

阿婆递给我一个背篓。很旧,竹篾从青黄变成了深褐,不是脏,是汗、雨、泥土和掌纹一层层浸染后的颜色。篓口边缘被磨得发亮,不是光滑,是无数次的摩擦形成的微曲面。

“背过吗?”

我摇头。

“试试。”

我背起来。空的背篓很轻,但它的形状本身就是一个关于“负重”的承诺——它记得所有曾经的重量:一篓稻谷的沉,一篓柴火的扎,一篓红薯的实,一篓婴孩的暖。

“走几步。”

我在院里走。空背篓随着步伐晃动,重心不稳,我需要不断调整肩膀来平衡。很别扭,像穿着不合脚的鞋。

“不对。”阿婆背起另一个背篓,装了半篓土。“看我。”

她走向院门,上山。我跟在后面。她走得慢,但每一步都“钉”在地上:脚跟先着地,脚趾抓地,膝盖微弯。背篓随步伐轻晃,但重心始终落在身体中轴上。她的背微驼,但驼得“有理”——那是五十年负重的结果,不是缺陷,是勋章。

走了五十步,她停下,卸下背篓。“你来。装土。”

我给自己的空背篓装土。用铲子,不知道装多少,看她。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篓口下方一寸处划了条线:“到这里。”

我装到那条线。背起来,重。不是绝对重量重,是陌生的重——土在篓里滑动,重心乱跑,我需要用腰的力量去“追”那个重心。

第一步,趔趄。第二步,调整。第三步,找到一种奇怪的、左右摇摆的节奏。和阿婆沉稳的鼓点完全不同,我的节奏是切分音,是不协和和弦。

“对了。”她说,“这是你的步子。难看,但真。”

我们继续上山。她背空篓,我背半篓土。石阶被磨得中间凹陷,像一本被无数双脚反复阅读的书。我数台阶,数到一百零三时,肺开始疼——不是健身房里的那种可控的疼,是真正的、濒临极限的撕裂感。

汗流进眼睛,刺痛。我腾出一只手擦汗,重心立刻偏了,背篓歪向一侧,土洒出来一些。

“别停。”阿婆在前面说,“洒了就洒了,山上的土,洒了也是回家。”

到半山腰,我瘫坐在地。阿婆没停,继续向上。我看着她:一个七十五岁的老人,背着一个空的承诺,走得比我这个负重者更稳。那一刻我明白了:背篓的“空”,不是虚无,是消化了所有重量后的“轻”。她背了五十年,把重量背进了骨头,背成了身体记忆。现在她背空篓,可那“空”里,盛满了五十年所有的“满”。

她到了山顶。没有劳作,只是站着,看山下寨子。晨雾正散,寨子如从水中浮出。几缕炊烟笔直上升,在无风的早晨,像时间的刻度线。

我挣扎起身,继续向上。腿像灌了铅,背篓越来越重——不是土的重量在增加,是我自己的“重”在叠加:城市生活的疲惫,知识的负担,无解的焦虑。这些都比土重。土有重量,可测量;这些“重”没有单位,无法卸载。

到顶时,几近虚脱。阿婆递来竹筒水。我大口喝,水里有土腥味——不脏,是竹筒的清香、茶叶的涩、山泉的甜混合的味道。

“看。”她指山下。

寨子全貌:木楼(有的歪斜)、水泥房(瓷砖反光)、电线杆(黑色的五线谱)、橘林(墨绿)、梯田(冬水田像碎镜)、小路(蜿蜒)、人(移动的点)。一切清晰,一切也在变化:有老屋正在倒塌,有新屋正在浇筑,有橘林在扩张,有梯田在荒废。

“我背了五十年土,”她说,“不是为保住什么,是为让‘变’慢一点。慢到我能受得住。”

“慢?”

“嗯。土一年年被雨水冲走,我一年年背回。冲走的速度,和背回的速度,差不多。所以这面坡,五十年了,还是这模样。”她用脚碾地上一颗石子,“你们在城里,也在背东西。背钱,背名,背压力。但你们背的,是要‘增加’的东西。我背的,是要‘减少’的东西。你们做加法,越背越重。我做减法,越背越轻。”

她拍拍背篓:“现在是空的。空了好,空了,明天才能再装。你们的问题是不敢空——空了就慌,觉得没价值。其实空才是容器该有的样子。满只是暂时的状态。”

下山时,她侧着身子走,像螃蟹横移。“这样膝盖不疼。”她说,“三十年前我自己悟的——膝盖疼,我就换姿势,试了七八种,这种最不疼。”

知识来自疼痛。智慧来自倾听身体。这种学习方式,在城市里已失传——我们疼痛时,第一反应是吃药,是屏蔽,而不是倾听疼痛想告诉我们什么。

回到院里,年轻的研究生小石正在摆弄仪器。见我们,他跑过来,眼镜片后的眼睛发亮:“阿婆!数据出来了!您昨天摸过的那片土,微生物活性提高了22%!不是误差!”

阿婆“嗯”了一声,放下背篓。

小石转向我:“不是玄学!是真实的物理变化!阿婆的手,真能让土‘活’过来!”

我想起阿婆说的“老土教新土”。或许不是“教”,是“唤醒”。阿婆的手,带着五十年的记忆与温度,触碰到泥土时,唤醒了土里沉睡的记忆——关于如何生长,如何与这片山坡共存的记忆。不是魔法,是更深层的生态学:人与土地,在漫长互动中生成的共生记忆。

早餐是红薯粥,配酸菜。酸得人皱眉,但配粥刚好。我们在火塘边吃,火很小,火苗是蓝的。

“下午走?”阿婆问。

“嗯。”

“去了,看了,写了,然后呢?”

我答不上来。然后呢?发表?获奖?被阅读?再写下一篇?然后呢?

“不急答。”她说,“带着问题走。问题比答案重,但也得背。背久了,答案会自己从问题里长出来,像橘树从土里长出来——不是你种它才长,是土里本来就有橘树,你只是提供了时机。”

她吃完饭,碗里一粒米不剩。从怀里掏出个小布袋,蓝底白花,洗得发白。“给你。”

我打开,是土——橘林下的黑土,细腻,有植物根系的微香。

“掺在城里花盆用。城里的土,花长不精神——不是不活,是活得勉强,像上班族挤地铁的脸。掺点这个,花会想起自己是花。”

我接过。土很少,只一两。

“还有,”她顿了顿,“你喉咙里那团东西,别老想着‘治’。那不是病,是根。人不能没根,哪怕根卡在喉咙里,难受。难受就难受,难受提醒你:你还连着土。哪天不难受了,才是真病了——病名叫‘忘本’。”

我喉结一动。那团土,似乎在回应。

四、石头与灰:时间的两种形态

在沱江边找到龙建军时,他正趴在地上拍照。相机对着江心一块石头,三脚架稳扎在鹅卵石滩上。我等他拍完——十分钟,他一动不动,像自己也是块石头。

“拍什么?”我问。

“石头。”他给我看显示屏。

石头半浸在水中,表面有蜂窝状的孔洞。江水从孔洞穿过,形成细小的漩涡。

“这块石头,”他说,“我拍了七年。每年同一天,同一时辰,同一机位。”

“为什么?”

“等它动。”他点烟,“我爷爷说,这石头是1949年从上游冲下来的。当时卡在这里,船不好靠岸,我太爷爷想撬走它,撬不动。寨老说:别动,这石头是来找人的。等它等的人到了,自己会走。”

“你在等它等的人?”

“不。我在等石头‘决定’的时刻。等它决定继续等,还是决定放弃。”他顿了顿,“当然,也可能永远不会动。那我就拍到死。”

我们坐在废弃的渡口台阶上。台阶长满青苔,缝隙里钻出野草,开着极小的白花。

“你常回来?”他问。

“第一次。离开三十七年了。”

“为什么回来?”

为什么?因为编辑约稿?因为老年危机?因为想寻找灵感?这些答案都真实,但都不够真实。最真实的答案是:我喉间的那团土醒了,它要我回来。

我没说这些。我说:“想写点东西。”

“写什么?”

“写……变与不变。”

他笑了:“变是快的,不变量慢的。快的容易写,慢的难写。因为慢的东西,你得用慢的时间去写。写一个字,等三天,看那个字在纸上会不会生根。你们城里作家,哪有这个时间?”

他打开平板,调出七年照片的缩略图,快速滑动。在快速浏览中,石头真的在“动”——不是物理位移,是光影的变化、水位的涨落、青苔的蔓延,让同一块石头呈现两千多种面貌。

“写作也是。”他说,“你写一个东西,写完了,放那里。三年后重读,会发现它自己‘动’了——不是字变了,是你变了,世界变了,于是那些字的意义也变了。好文字应该是石头,坚硬,稳定,但能在时间的长河里,不断折射新的光。”

他给我一块小石头:“从江滩上捡的。不是那块,是它的碎片。带回去,写作卡住时看看它——它会提醒你:有些东西,急不来。”

我接过石头。拳头大小,表面光滑,有一条白色的石英脉贯穿其中,像闪电被冻结。

“阿婆给你的土,和这块石头,放一起。”他说,“土是软的,会流动;石头是硬的,守位置。但土能磨损石头,石头能固定土。它们在一起,就是湘西——既在变化,又在坚守。”

五、火塘:燃烧的慢速教学

最后一晚,我住在寨子边缘的民宿。老板是个回乡创业的年轻人,学设计的。火塘边,他正用火钳整理炭火。

“纠结吗?”我问。他穿土布对襟衫,戴美国苹果公司生产的智能手表;喝手冲咖啡,配蒿子粑粑。

“纠结。”他坦诚,“最开始想彻底‘复古’,客人嫌不方便。后来想彻底‘现代’,又没特色了。现在这样,半土不洋。”

“为什么回来?”

“因为我爸。”他添了块炭,“他在东莞打工二十年,模具厂。前年查出肺癌,晚期。回来等死。最后那段时间,他非要睡在火塘边,说电热毯太干,空调太闷,只有火塘的暖和,是‘活’的暖。”

他顿了顿:“他死的那晚,炭火刚好燃尽。我看着他咽气,然后看着最后一点余烬从红变灰。那一刻我突然想:我爸的一生,就像这塘火——烧得最旺时在异乡,最后温暖自己时,才回到家。”

他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陶罐,里面是灰白色的粉末:“火塘灰。我每三天清一次,存了三年。”

“存灰干什么?”

“做釉。”他说,“用火塘灰调釉,烧出来的陶器,表面有特殊的肌理——像老人的皮肤,像被时间抚摸过的土地。客人说这种陶器‘有故事’。”他苦笑,“其实灰就是灰,是木头烧完剩下的无机盐。但人总想赋予意义。”

他舀出一勺灰,轻轻洒在炭火上。灰覆盖了部分炭火,火势变小,但更持久。

“写作也是。”他说,“你不能让情感烧得太旺——旺了,文章会流于煽情。也不能太冷——冷了,没人看。得用‘灰’去调节——那些理性的思考、克制的修辞、留白的空间,就是文字的灰。它们覆盖在炽热的情感上,让火缓慢释放。”

我请求在火塘边打地铺。他愣了下,然后笑了:“你是我遇到的第一个这样的客人。”

躺在火塘边,炭火的余温透过地板传来,不是均匀的热,是斑驳的。我闭上眼,感受:火塘的温度曲线,寨子入睡的声音,自己身体的反应——肩因背篓而酸,腿因爬山而痛,喉间的土在沉睡。

这些感受如此具体,如此平凡,却如此真实。真实到让我觉得,过去三十年在城市的生活,才是一场梦。

在似睡非睡间,我听见阿婆的声音:“写作不是往外掏东西,是往里装东西。装够了,满了,溢出来了,那溢出来的部分,才是该写的。”

装什么?装雾的重量,装背篓的空,装石头的等待,装火塘的灰。装到身体成为一个饱和的容器,装到文字不得不自己流淌出来。

六、雪与泥:结束的开始

离开那天下雪了。

雪垂直坠落,不飘不舞。我站在院里仰头看,雪花落在脸上,瞬间融化,像一个个短暂的吻。

阿婆来了,没打伞,雪花落在她头发上。她递给我一个布袋,比上次的大:“带上。给你城里那些朋友——那些总觉得活得‘飘’的朋友。每人分一点。土不治病,但土能‘镇魂’——魂稳了,病就好一半。”

布袋里是土、晒干的橘皮、草药、火塘灰。一个完整的湘西配方。

“别老想着‘写好’。”她说,“先写‘真’。真了,哪怕笨拙,也是活的。假了,再漂亮,也是死的。”

车来了。司机帮我放行李,动作依旧熟练。

“雪天路滑。”我说。

“放心。三十七年,什么天气没见过。”

车开动。我最后回望:阿婆站在原地,雪将她塑成白色雕像。寨子在她身后,一半清晰一半模糊。

雪中的山是另一种形态:杉树林的雪厚,岩石上的雪薄,背风处的雪堆积成奇怪形状。司机打开收音机,里面在唱傩戏,我听不懂词,但听懂了旋律里的苍凉——不是悲伤,是接受了所有悲伤之后的平静。

“傩戏不是唱给人听的,”他说,“是唱给神听,唱给鬼听,唱给山听,唱给水听。人只是媒介。现在的旅游表演,把傩戏唱给人听,味道就变了。”

“味道?”

“敬。对不可知之物的敬畏。敬畏断了,对话就断了,人就真成孤儿了。”

车到吉首,雪停了。阳光刺破云层,照在雪地上。城市在雪中显得陌生——高楼戴了白帽子,街道铺了白地毯。但这柔和是暂时的,雪很快会化,化成的黑水会流入下水道。

我下车,背起背包。背包很重:里面有阿婆的土、龙建军的石头、年轻老板的火塘灰。这些重量让我走得慢,但走得稳。

汽车站广场上,雪正在融化。人们匆匆走过,踩出杂乱的脚印,雪变成灰色的泥浆。我站在广场中央,突然不知道该去哪里。

编辑的微信:“看到湘西下雪了,正好写雪景,读者爱看。”

我盯着这行字,感到一种深切的疲惫。不是身体的累,是意义的累——我们所做的一切,似乎都只是为了“读者爱看”。

我打开背包,捧出那袋土。在城市的雪光中,土的颜色显得格外深沉。我抓出一把,洒在脚边的雪地上。土与雪接触的瞬间,雪融化了,土渗进去,在白色中留下一团污迹。

路过的人奇怪地看我,有人匆匆绕开。

但我感到一种奇异的释放。我把湘西山寨的土,还给了大地——虽然不是同一片大地,但都是大地。土会在这里继续它的旅程:被微生物分解,被植物吸收,被雨水冲刷,最终进入某个生命循环。

回到家后,雪又开始下了,细雪,斜斜地飘。我打开笔记本,光标在空白页闪烁。我敲下第一个字:“十。”然后是:“二。”“月。”

字出现在屏幕上,黑色的,宋体,十二号。平凡无奇。

但我知道,这个“十二月”,将不同于我写过的任何文字。它不会试图概括湘西,不会试图提炼意义,不会试图给出结论。它只是一场缓慢的、诚实的记录。

它会很长,可能没人有耐心读完。它会很琐碎,可能被批评“缺乏主题”。它会很矛盾,可能让读者困惑。但它是真的——至少,是我此刻能抵达的最大限度的真。

写作至此,窗外的雪小了。我合上电脑,但知道写作不会结束——就像阿婆的背土作业,背完一篓还有一篓。

我的背包放在脚边,里面,土、石头、灰,挤在一起,发出无声的对话。它们在我体内已开始化学反应:土让我脚踩大地,石头让我心有所守,灰让我情有所控。

而喉间的那团土,它安静了。不是消失了,是找到了位置——它沉了下去,沉到胃里,沉到丹田,沉到脚底。它成了我的重心。

我闭上眼,看见阿婆站在雪中的身影,看见龙建军趴在地上拍石头的专注,看见火塘里炭火的明明灭灭。这些画面不连贯,但它们是彩色的,有温度的,有声音的。

我想,这就够了。

写作不是拯救,不是启蒙,不是答案。写作只是一次次的、笨拙的尝试:尝试在文字中,让那些即将消失的、正在变化的、无法言说的东西,获得第二次生命。

窗外,夜降临了。雪停了,天空露出几颗星星。

我想起阿婆的话:“雪化了,不是没了,是变成水,渗进土里,明年春天,草会更绿。”

我的湘西云盘寨之行结束了。但某种东西,刚刚开始。

在体内。在纸上。在十二月深沉的夜里,一个写作者终于明白:他写的从来不是故乡,是他自己——那个被故乡塑造、又被城市改造、最终在两者之间的裂隙里,寻找发声位置的、分裂而又完整的自己。

而写作,就是把这分裂的痛、完整的暖,一字一句,背进文字的背篓里。

背篓很重,路很长。

但阿婆说:“不背,就连一半都没有。”

我背。一篓,一篓。直到把这趟旅程的所有重量,都转化为文字的骨密度,让每个字都站起来,有自己的重心,能在时间的风雨中,站得久一点。

窗外,城市灯火通明。

玻璃窗外,我瞥见自己的倒影:一个老年男人,头发凌乱,眼神疲惫,但肩膀挺直——仿佛真的背着一个看不见的背篓。背篓里,湘西在下雪。一片,一片,静静地落。

而我知道,当我开始写作,雪就会停,就会化。化出的水,会浸透纸页,让那些黑色的字迹晕开,像记忆在时间里慢慢扩散。

这或许就是写作者的命运:永远在雪落与雪化之间,在清晰与模糊之间,在离去与归来之间,寻找那个恰好的温度。

我找到那个温度了吗?还没有。但我还在找。在每一个字落下时,在每一次呼吸调整时。

而十二月,从来不是结束。它只是冬天深处,春天开始练习呼吸的,第一个音节。

那个音节很轻。

但雪落无声,却能覆盖一切。覆盖来路。也覆盖去路。然后在某个清晨,开始融化——不是整齐地融化,是这里先化,那里还白;向阳处化成了泥泞,背阴处还保持着雪的洁净。

泥泞很脏,会沾在鞋上,带进屋里,需要费力清洗。但正是这泥泞,让雪不再是纯粹的审美对象,而成为了可以触摸的、需要应对的、真实的一部分。

就像故乡。就像写作。就像我们每个人,带着一身泥泞,却还要继续走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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