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角纪年》
祖父的脊梁被梅雨泡弯了
清明时却挺得像门闩
山影压进肩胛,一圈圈
咳进土里,惊起
谷壳剥裂的脆响
蛛网坠着雨痕
每根丝颤着未晾干的晨昏
母亲别发簪的手忽然悬停——
瓦缝漏下半句生锈的童谣
父亲把雾刻进船帮
刀痕比漩涡更懂回头路
阿姐采茶的腰
弯成酉水三百里断断续续的弧度
木门吞下最后一口光
断橹卡在风的喉头
那截抵着锁骨的疼啊…
三更天,他把起雾的河面
错认我儿时烫奶的灶膛
炭火明明灭灭
映着他混浊的呼吸
他伸手去拢,掌心
接住一滴正在坠落的星河
《阿婆的腊味》
北风数到第七遍瓦霜
她齿间的冰糖“咯嘣”一声
震落梁上半截熏黑的月亮
腊油渗进砧板皱纹
香钻进她皴裂的指甲缝
揉着被烟呛红的眼:
“这檐角的霜啊,总不化…”
话音在熏笼上慢慢蜷缩
蜷成眉梢那粒不肯融化的盐
灶膛哔剥,溅起陈年的腥
腊肉切口渗出琥珀光
她嚼着忽然停顿:
“你外公最后一网鱼
还在陶罐里眨着眼”
她转身添柴时
背影薄得像张浸油的纸
贴在沁凉的砖墙上
纸角在风里卷起
卷成柜底那件未绣完的
嫁衣领口第一朵梅
《背篓岁月》
背篓弯成辰河的下弦月
竹篾在掌心哼着老调:
“鸡鸣三更烟,船渡九重雾”
她背着的影子越来越沉
直到银饰没入暮色的潭心
放下背篓那天,篾条突然松了
松得让她心慌——抖落
十八载山雾、三斗糠米
和碾坊里没飘完的那声“娘…”
如今谷雨在骨缝里发芽
她捶腰笑:“这老脊椎里的水响
是沉江在认亲”
转身用淘米水,浇窗台
那盆总不开花的车前草
浇得很慢,慢得像
在浇灌另一个自己
水渗进泥土的咝咝声
多像她年轻时踩过的滩石
一浅,一深
丈量着辰河的命纹
《苗银·月光》
银器在子夜泛起青光
母亲赠的月亮
在锁骨间淡成胎记
银匠锤下溅起的光屑
烫过她肋间的火塘纹
每道痕都记得出阁那夜
咽进肚里的哭嫁歌
推窗试嗓三年
喉头卡着滩头的捣衣声
弯腰拾起的银铃铛
竟滚成母亲藏起的梅核
用泪水腌了十八冬
今夜突然顶破衣襟
她在月光里慢慢抽条
长成一株会晃动的芦苇
风起时,整个身子
都在轻轻战栗
晃出细密的银响
那是月光在替她
缝补走调的尾音
《酉水纪行》
竹篙点破雾,咳喘追着渔汛
脊梁弯成弓,拖着沉帆的魂
渔火在皱纹里织网
网眼漏下的光,滴在石上
青石板吐出的乡音长了青苔
行囊里那包桐叶糍
长出霜毛时最烫手——
像母亲在渡口踮脚的温度
橹声哑在第三道回水湾
他俯身舀水,听见礁石缝里
那声“娘诶”长出青鳃
在滩底游了四十个春秋
偶尔浮起,刺进喉头
咽下是骨,吐出是风
哪是什么鱼刺啊——
是母亲别在衣领的白发
被江水熬成了针
一根根,往肉里挑
他忽然蹲下,捧起水
喝了一口,又一口
像在喝母亲的乳名
每口都烫得他
眼眶结冰,喉结滚雷
《吊脚楼纪事》
蓑衣滴答的时辰
母亲拆开棉絮里的旧云
呵气暖我冻疮时,整个辰河
在她掌心推迟了封冻
梁下辣椒串忽然静了——
嫁衣里那包朱砂在动
撞醒米缸深处
埋了三十冬的银簪
辫梢拂过石磨
碾碎的不止是岁月
还有坛底那场未飘出的雪
和雪里站成雪粒的
那个人形
今年拆行囊,灶土竟抽芽
每片嫩叶都举着母亲推磨时
蒸发的汗珠:咸的
像所有被炊烟熏皱的家书
像她塞土时说的那句:
“走再远,土会追
追成你脚跟的茧
茧里养着故乡的晴”
说完她转身
灶火把她的影子
贴在墙上,很久没动
影子开始融化时
窗外开始落霜
霜很轻,轻得像
她年轻时梳落的
第一缕白发
《白鹭,或孤独》
酉水咽下九千次夕光后
它单腿立在捣衣石旁
站成一根会呼吸的苇秆
细踝划开的水纹里
浮起浣衣女遗落的红头绳
突然缠紧她六十岁
还在弯腰的腰椎——
那年碎在滩头的月光
正以银针的速度
扎进锁骨下的暗河
而它只是站着,等酉水
把影子磨成钓线
等线头突然绷直
拽出沉在河底四十秋的那枚顶针
天完全黑时
它终于飞起,翅膀
扇落满天星子般的芦花
飞得很慢,慢得像
背上驮着半江,不肯沉落的渔火
《秋辞》
你转身时银杏叶飘落
接住我肘部磨破的星光
像母亲抖开晒了三天的棉被
漏出那年未说尽的耳语
递来的橘子凝着霜图
剥开时云絮缝合天空的伤口
每瓣橘络都牵着谷仓深处
那些不敢发芽的梦
汽笛撕开大地的掌纹
她未出口的叮咛在车窗上
凝成一幅霜地图:
每条岔路都指向
故乡未拆线的伤
多年后异乡橘树开花时
我嚼出核里那句话:
“有些根要断在远方
才能长成骨中的缆
当你漂泊,它就深深扎进
所有想成为故乡的土”
说完这句话
整个秋天忽然静了
只剩橘核在齿间
细微的碎裂声
一下,一下
像极了故乡的捣衣声
在胸腔里回响
每一声,都荡开
半生沉江的皱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