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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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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5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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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岁痕》(组诗十二首)

  十二月书

雪落时,你织的围巾蜷在抽屉里

绒毛睡着去年的拥抱

我鼻尖触到藏进经纬的轻咳——

每一声,都让窗上的梅影淡去一分

晾衣竿咬住床单的薄霜

霜下是父亲推门抖落的煤屑

在门槛慢慢化开,化成一朵

灰黑的、不肯凋谢的莲

瓷杯烫手,二十年指纹叠着母亲年轻的掌纹

热气在玻璃画梅,总是少最红那瓣

炉火旁,祖母的针线篮暗了

她纳鞋的姿势让雪停在半空——

等麻雀啄破黎明,她已把晨光

缝进我的鞋底。鞋很沉

沉得我至今走不出这三尺灶台

三个字从灶膛溅出

烫得冰花流泪。泪痕里

那件旧袄裹着弟弟初生的啼哭

裹着姐姐出嫁前夜的抽噎

裹着一家人挤暖时压弯的月光

你发梢的雪落进我掌心

春天还在山那边咳出绿意

父亲站着,等雪在门槛化开

等所有离家的人

踩着这滩水光

摸回自己的乳名

桥洞记

桥拱弯成父亲咳时的背

我们呵气成雾,白烟缠住铁栏

他的手伸进冰窟,摸了很久——

不是捞车铃,是捞姐姐掉落的那枚发卡

那缕不肯散去的晨光

柳枝颤抖,抖一下

河床就醒一寸。蓟草钻出石缝

带着去年冻伤的根。父亲用脊背

顶住北风,整条河的冰开始松动

松动成他每晚用热水敷腰

也化不开的疼

他忘在栏杆上的烟斗还温着

风穿过桥洞捡起咳嗽

在转弯处凝成冰凌——

我小时候踮脚哈气暖它

却暖不化他咳进冰里的那些冬天

铃铛锈了三十年,每阵风过

桥洞就替他咳一声——

咳得冰裂细纹,像我幼年

趴在他背上数他咳嗽的震动

一下,两下,震着我的脸颊

而我的胸口弯成另一座桥拱

不是为捞月亮,是为接住回声:

他修车时的喘息,数药费时

沉默的指节,最后那次透析

血在管子里来回,像他年轻时

划船接我放学,桨声也这样

一遍遍,划破暮色

回声卡在骨缝里生锈

却在深夜发芽:

一声,一声,把我敲成

他弯着腰从冰里捞起春天的模样

银项圈

雪在纺车边推迟融化

外婆熔银那晚,手指被火星烫出水泡

她撕下鬓发缠住:“女儿家的痛

要藏进银里,才亮得久。”

项圈内侧的牙印,还咬着她

吹凉银水时呼出的那口气——

那么轻,轻得像她为我掖被角

怕惊醒梦的呼吸

我们隔着炉火相望

她藏起结冰的银簪,却藏不住簪头

那朵磨秃的梅花——瓣瓣都是

她深夜绣嫁衣时刺破指尖

滴上去的暗红

“女儿家都要学会

用脖颈接住传家的光。”

她说这话时,项圈忽然烫了我的锁骨——

像她早年守寡时被族人苛责

咬牙吞下的哽咽,终于

在我骨缝里找到回声

多年后我生女儿,接生婆将项圈

浸入温水。银器遇见初生体温时

突然微颤——不是银凉

是我锁骨深处外婆滴进的汗

突然醒了:它沿着我的血脉

爬进女儿颈窝,成一粒

小小的、会呼吸的痣

项圈贴着女儿的脖颈

每一次心跳,都像外婆在重新调整

那道箍——松一点,怕滑了祝福

紧一点,怕疼了这刚绽的日出

调到她手心温度那天,雪停了

阳光漏进产房,刚好够一滴泪

顺着银弧慢慢滑——

滑进女儿第一个梦里,变成

小小的、会发光的酒窝

我的脖颈忽然一轻

仿佛外婆的手刚刚松开

她年轻时摇摇篮摇断的轴

原来一直长在我的脊椎里

今夜,它轻轻转了一下

吊脚楼

江水用雾擦镜子,擦出父亲

划桨时弓着的、越来越薄的剪影

他把身世折成纸船,纸船却总在

涨潮夜沉入他咳出的血丝里——

那么红,红得像母亲早年

点在船头的、那盏不肯灭的渔火

青苔爬上陶罐,爬上吊锅里

凝成白脂的鱼汤。汤里浮着半截姜片——

那是母亲昨晚捞出的、熬烂的叮嘱

檐角与潮声只隔一层湿衣裳

衣裳贴着脊背,潮气渗进骨缝

长出细盐,咸得他眯眼时

看见的都是女儿出嫁那天的江面

每一朵浪都在喊:“幺儿——回家啰——”

深夜,楼梯磨成薄霜

许多酣眠压弯楼板,在缆绳

勒出的掌纹中渐渐抻直

掌纹很深,深得能泊住

一个未归人的梦。梦里母亲

还在灶前添柴,柴火噼啪

炸出他年轻时撒网漏掉的星光

晨雾浸透柏木,那推开窗的

不是锚,是一双被江水

泡皱的手,接住

“吃饭了——”

楼板随那声调轻轻一颤

像未封口的诺言,用木柱

撑着水汽深处渐渐醒来的

摇橹声——一声,一声

把晨光勒进父亲的脊椎

他应了一声,整个江面

突然亮了三寸,三寸刚好

够一条小鱼游回他年轻时

撒下又收回的网里

网眼漏出的光照见

母亲添柴的背影,她转身时

围裙上的补丁,补成了

一朵永远朝着江心的、不肯褪色的莲

制鼓人

他俯身时,肋间鼓起风

牛皮在祖父的汗味里变软

每道皱褶都是干涸的河

泡三天,直到往事能弹回水花——

水花里有祖母捶衣的棒槌声

一声声,把黄昏捶成牛皮上

那些深浅不一的、会呼吸的花纹

木槌提起时,整个腊月

开始在水缸发酵。青桐木

在墙角哑着,年轮里锁着

受潮的雷——雷声闷闷的

像祖父临终那声未咳完的叹息

叹息卡在喉头,成了他后来

每次蒙鼓前必念的、无字的咒语

现在要缝牛皮和木头

指缝溢出时间的浆,浆是黏的

黏住他破裂的虎口。麻绳绞紧时

他缝进了祖父咳嗽的节拍

咳一声,绳就紧一扣

紧得整个村庄都缩了缩肩——

肩上是祖祖辈辈扛过的旱季

每一粒扬尘都在等这面鼓

把它们敲成能解渴的雨

红漆像朝霞漫过山脊

他颤动的膝盖上,儿歌正在打滑

鼓槌落向儿子张开的胳膊时

柴门忽然吱呀——不是风

是母亲端着炖肉,肉香混着

她围裙上的油烟味,飘成

鼓面第一道、暖乎乎的颤音

当牛皮绷紧最后一道绳

鼓面轻轻一震,像祖母的摇篮曲

穿过三代手掌,在新长的麦苗里

找到回音。回音很轻,轻得像她

最后一口气,呼在婴儿的襁褓上

他的心跳里住着三代的槌

每次落下,都敲在腊月

最深的黄昏。黄昏在鼓声里收拢

蒙住整个村庄的胎动:

咚,咚,咚

一声比一声更像

母亲喊他回家吃饭的脚步声

寒舟记

冰层在月下长纹,纹路像

孙女去年在他手心画的迷宫——

“爷爷,从这里走就能回家”

他用长篙试探冰面,数到第七下

才听见水声,水声很脆

脆得像孙女咬冰糖,碎了一地

亮晶晶的笑。笑里藏着

她走失那天的晚霞,怎么拢

也拢不回一团暖

薄霜爬上收拢的帆,所有方向

都成了岸。只有断缆在风中

仍保持他去年打结的形状——

那是孙女系的蝴蝶结,她说:

“爷爷的船要有翅膀,才能飞回

我梦里。”结很复杂,复杂得像

他理不清的账本:每一笔

都是孙女的铅笔字,字迹歪斜

写着“等爷爷回来教我认星星”

船底,水纹正拓印晨光

孙女落水的红头绳在芦苇尽头飘着

不,那不是红头绳,是他腕上

孙女去年缠的红头绳打了个死结

线头散开,像她最后喊的那声“爷爷——”

拖着的尾音,在风里越扯越长

而他掌心的茧,正学着

如何松开,才能接住

这根越来越轻的红绳——

红绳很轻,轻得像孙女

趴在他背上说的那句:

“爷爷,早点回,我给你

焐好了被窝,还偷偷塞了

两块芝麻糖”

当茧终于松开时,春天

已系住船头,系成

一个笨拙的蝴蝶结

结的翅膀湿漉漉的

拍打着他七十岁的眼眶

拍一下,就流一滴

滚烫的江水

江水尽头,炊烟正直

直成孙女放学的身影——

那是三十年前了。现在

炊烟弯了,弯成老伴坟头

那柱怎么烧也烧不完的香

香灰落进江里,成了冰层下

唯一还在游的、不会喊痛的鱼

捣衣声

母亲的砧木在月下裂开细纹

每道纹都蓄着未寄出的晨曦——

那是父亲在矿上写信要的鞋垫

“厚些,井下的水寒到骨缝里”

棒槌悬着,迟迟不落

她手背的冻疮紫红相间

紫的像傍晚父亲该归的时辰

红的像朝霞里她熬的粥滚开的泡

她用棒槌把冻疮敲成灯盏——

照着父亲夜归的路,也照着

我趴在炕头写作业的、冻僵的指头

“妈,手冷。”她就把我脚塞进她怀里

怀里的暖,暖得冰花在窗上流泪

泪痕里我看见她年轻时

也是这样给外婆焐脚,外婆说:

“女儿,你的肚子是火塘

要一直烧,烧到子孙的脚

都不再怕冻。”

河水驮着寂静流过石阶

那些此起彼伏的捶打,在冰下

蜷成树根。她用腰顶住的

是全家人过冬的衣裳——

不,不止衣裳,还有弟弟

漏风的书包、父亲磨破的肩衬

和我夜咳时她连夜拆改的棉袄内胆

每捶一下,就把一层寒捶成绒

腰弯成的弧度,刚好够

一条河从那里拐弯,拐进

我童年的梦里。梦里她总在捶衣

捶着捶着,月亮就变成了

她棒槌下越捶越白的补丁

补丁缀满青石埠头,缀成

黎明时长出的、光亮的绒毛——

那是她用体温一寸寸焐出来的春天

多年后某个解冻的傍晚

我手洗孩子的尿布,每道水纹

都开始回忆:那些沉在河底的

母亲哼过的、尚未磨损的槌声

正从我指缝漏出她的温度——

温度刚好是她怀里的火塘

那温度,让我忽然弯腰

弯成她当年的弧度——

她的腰,曾把一条河

弯成月牙形的熨斗

熨平所有生活的褶皱

我试着捶了一下

整个黄昏都荡起回声

回声里站着年轻的她

手把手教我:衣裳

要这样捶,日子才平整

要这样拧,苦水才出得尽

要这样抖开,晨光

才会从每道褶皱里

筛出金黄的、能饱腹的粉末

山寺梅

石阶在风中歪斜,歪成

扫地僧用梅枝在雪地划出的

故乡的方向。暗香是未拆的信

信里装着母亲炒米的味道——

不是香,是呛,呛得他

剃度那天的青皮隐隐发痒

像小时候母亲给他篦虱子

篦子刮过头皮的、酥麻的疼

木鱼声把夜色越敲越薄

薄成窗纸时,梅香忽然破洞而入——

不,不是香,是母亲腌的酸菜坛子

漏出的那股子倔强的、呛鼻的乡愁

山门外的云反复拓印未写完的家乡话

话里掺着炒米香,香里裹着

母亲在灶台前转身的背影

香灰积成他离家的年数

每落一撮,灶台上母亲的粥

就凉一分。凉到第三十年

梅朵忽然朝北——朝北是他

每晚跪拜时,膝盖总偏向的角度

每阵风过,都替他翻一页家书

书页泛黄,黄得像母亲

拆棉袄时抖出的、他幼年的肚兜

而他踩碎梅瓣时,看见

每一片破碎里

都站着完整的故乡——

故乡很小,小得刚好

装进他化缘时路过的

每一扇亮着灯的窗

窗纸破了,母亲用旧衣补

补丁的形状,像极了

他手心里那颗舍不得化的糖

糖是八岁时掉的乳牙换的

母亲收在红布里说:“留着

想家时舔一口,能甜到梦里”

他舔了三十年,糖早化了

化进舌根,成了每次诵经

都会泛起的、顽固的甜涩

背柴人

他背上不只有枯枝的弯

还有整座山的喘息。喘息里有

妻子临终前没咳完的那声“疼——”

疼得像松果在捆里低语,低语

变成给女儿捎的野莓,在布兜

渗出暗红——那不是甜,是结痂的

女儿昨夜梦哭时,他蘸来哄她的泪

泪是咸的,咸里有汗水的味道

那是他白天撬石板,虎口震裂

渗进莓汁里的、生活的咸腥

当脚掌陷进霜路,月光从柴捆缝隙

漏下,撒盐般撒进他裂开的脚跟

每一步都踩出一窝血珠,他舔指一抹——

咸的,像女儿第一次吃他做的饭

偷偷倒掉半碗,被他发现时

吓出的那身冷汗,汗里

有她早逝母亲的味道

黎明时分,女儿用他带回的松果

点燃灶膛。所有破碎的月光

都在火苗里找到了重逢的乡音——

那乡音,是他脊梁被压弯时

骨节发出的脆响:咯吱,咯吱

像在咬碎寒冷的核桃。核桃很硬

硬得像命运,但他嚼碎了

喂给女儿,她说:“爸,真甜”

甜字出口时,火光照见她脸上

有母亲年轻时的酒窝,酒窝里

盛着今晚的粥,粥很稀

稀得能照见天花板上

漏水渍出的、越来越大的地图

而柴垛深处,埋着未拆封的

月光。他有时在梦里听见

它们在捆里翻身,沙沙地响

像那年踩碎的霜——

每一步,都亮一下

每一步,都疼一声

疼到第七步时,月光突然

软成棉絮,塞进他磨破的鞋底

鞋底的针脚密密麻麻

缝着妻子生前的叮咛:

“累了就歇,柴不多

够烧一冬就行”

说完,整个山都

直了直腰。直成女儿

清晨推门时喊的那声:

“爸,吃饭了——”

饭很烫,烫得他

差点掉泪。泪掉进粥里

成了女儿没看见的、额外的盐

鞋样记

针脚在风里散开,散成

三更麻绳突然松脱时

青石板吐出的、含了半辈子的线头

线头是她纳鞋时哼的调子

在瓦檐上褪成霜,霜又化成水

水渗进鞋底,长出会走路的茧——

茧很厚,厚得能走完

她没走过的路:三百里旱路

五十场暴雨,雨里夹着

祖父下南洋时,回头望的

那一眼,眼里有她

后来纳进鞋底的、不会化的雪

鞋底拓着迁徙的印记,被月光

反复描摹。描到第三遍时

针忽然扎手——不是针利

是她看见我脚上磨出的水泡

泡亮晶晶的,像她早年

盼父亲归时,夜夜点在窗口的

那盏油灯,灯花爆了又爆

爆成鞋帮上五彩的云纹

布谷鸟叫破晓时,鞋帮的云纹

便深一分。待到桐油伞收起水汽

空鞋窠里竟生出细密根须,穿过

旧信封,在汇款单背面发新芽——

芽是嫩黄的,黄得像她熬夜时的灯焰

灯焰很小,小得只够照亮

针尖大的故乡:故乡是她

每次纳鞋前,必在鞋样下垫的

那块红布,布上绣着“平安”

多年后孙女穿上这不合脚的鞋

突然在左鞋垫下触到她指尖的温度——

那个用顶针叩响大地的女人

每走一步,都顶回一粒

硌脚的星光。星光陷进肉里

慢慢长成茧,茧又开出花

花很香,香得像她头发里

永远的皂角味

而她纳进的月光,正从鞋底

反光。光很薄,薄得像她

最后一夜呼出的那口气

热热地,敷在孙女脚背上

让所有远行,都变成

一步步走回她掌心的纹路——

纹路很深,深得能淌过

她等过的所有黄昏。黄昏里

她总坐在门槛上,对着路说:

“慢点走,鞋还没干透”

话音落地,整个村庄

都湿了一夜。湿成

孙女长大后第一次懂得

为什么脚会自己找到路——

路是她纳鞋时

故意留松的那一针

那一针里,能塞进

所有想家时肿胀的脚

所有归来时沾泥的沉重

雪线书

山脊把碎月磨成盐,撒进

岩羊空洞的眼。风在耳蜗里

筑冰宫,筑成妻子送我出征那夜

在站台冻红的鼻尖,鼻尖上

挂着的、始终没落下的那滴晶莹

晶莹里,有她连夜织的手套

手套很厚,厚得能捂住

我在体检单上签字的颤抖——

笔尖划破纸,像划破

她此后三年独眠的、一个个

越睡越冷的被窝

当牦牛低头饮银河,冰川的断弦

正穿过群山的音孔——孔很小

小得只容一声叹息通过

叹出来的是雾,咽下去的是雪

雪里有她寄来的照片:儿子

第一次走路,摔倒了没哭

反而抓起雪往嘴里塞,塞得

满嘴冰凉,却咧开没长全的牙

笑了。那笑,成了我后来

每次缺氧时,拼命吸进的

最纯的氧

经幡呛着风,每飘一下

就像在诵她短信里未写完的“早点……”

早点什么?早点回?早点睡?

六千米的月光被揉成青稞

填满所有未完成的山洞

山洞张着嘴,等着吞下我的遗嘱

遗嘱很短,短得像儿子

昨晚在电话里刚学会的句子:

“爸爸,山高不高?你有没有

给我捡一块最白的石头?”

我没说,我口袋里真有一块

石头上,有她当年恋爱时

刻的、快磨平的“等”

一棵刺柏在虚空里调整风的重量

暗影接壤处飘来铜铃,它们把海拔

熔成一道正在愈合的疤痕

疤痕发痒,痒得像妻子

在我出征那夜,缝在衣襟里的

那粒豌豆——她说:

“冷时就摸摸,我在。”

我摸了三年,豌豆早扁了

扁成儿子周岁时,抓周抓到的

那颗塑料珠子,珠子滚到床下

她趴着掏了半小时,起来时

额头撞了床角,青了一块

那块青,后来成了我梦里

最高的雪峰

我的咳嗽,惊醒了岩缝里

沉睡的雪莲——它用八十年的等待

换我一次短暂的凝视。凝视里

我看见花瓣深处,坐着年幼的我

正用冰凌在雪地写下:

“妈,我不冷。”写完抬头

看见年轻的母亲举着棉袄跑来

跑得太急,摔在雪地里

棉袄飞出去,盖住了一株

刚探头的草芽

雪莲忽然闭合,像她

得知我申请延期的消息时

突然挂断的电话。忙音响了很久

久到整座山的雪都停了

停成她最后那条短信:

“慢慢走,我等你

等成雪莲也不急。”

不急两个字,在屏幕里

慢慢暗下去,暗成

我此刻眼罩上的冰霜

霜很薄,薄得能透过它

看见家乡的方向——

那里,她一定又站在窗口

窗口的灯,一定还亮着

亮成这茫茫雪线上

唯一敢与星光对视的人间烟火

老黄狗

它卧着,像一堆被岁月嚼剩的稻壳——

只有耳朵还竖着,竖成主人早年插犁时

忘了拔走的那根、生锈的辕钉

眼睑半垂,盛着半粒夕阳

金黄金黄的,黄得像主人女儿

出嫁那天盖头的流苏,流苏晃着

晃出它幼年追过的、最早的蝴蝶

木槽里陈年的稗谷在暗处酿秋日

而它的脊背起伏,是场慢吞吞的潮汐——

涨时吞下暮色,吞下主人喝醉后

抱着它哭的咸涩;退时吐出晨光

光里站着等它回家的人:先是老主人

扛着锄头,锄柄挂着给它留的馍

后来是小主人,书包拍它脑袋

“狗子,今天我又考了第一!”

再后来,是主人的妻子

临终前,虚弱地招它到床边

手落在它头上,再也没抬起

谷仓张开豁牙的嘴,嚼几代人晨昏

它用耳尖抖落北斗时,簸箕正漏下

怀孕的月光。月光里有主人父亲

抽旱烟的侧影,侧影咳嗽

咳出一颗牙,牙飞进草堆

成了它某夜磨牙时,不小心

吞下的、带着烟味的钙

晒场上的石碾渐渐停住

成为它延伸的、另一根骨头

骨头上刻着所有拉过的车辙:

送女主人去医院生孩子的急

接小主人放学回家的缓

拉老主人棺材上山的沉

每一道辙,都深得能埋下

它的整个青春——青春是

它壮年时,能一口气追十里

把私奔的女主人拦回,自己

却被她情夫打瘸的左后腿

霜花爬上鼻息时,它梦见自己

是捆会呼吸的稻草。土地正用心跳

教它如何把衰老睡成鼾声

鼾声很轻,轻得像地气在翻身

翻一下,就离春天近一寸

近到能听见新生牛犊第一次

舔它耳朵的痒——那痒

让它忽然抖毛,抖出主人

三年前埋在它项圈里的麦粒

麦粒在干草堆里轻轻翻身

翻身时碰响它幼年的铃铛:

叮当,叮当

像在喊它回家

它知道,家就是这厩

厩外是主人的咳嗽,咳嗽里

有它熟悉的、越来越浓的暮色

暮色中,主人推门进来

不是喂食,是蹲下来

像对老兄弟那样,拍拍它头:

“老伙计,今天我又梦见

爹娘了,他们问起你……”

话没说完,泪先滴在

它鼻尖上,咸咸的

咸得像它这辈子

舔过的所有汗、所有泪

它用尽力气摇了摇尾巴

摇得很慢,慢得像在拖

一整个时代的疲惫

但主人看懂了,他笑了

笑里有它熟悉的、初春

化冻时,冰裂开的

第一道细纹——

纹里有光,光里

有新草在探头

探向它渐渐合拢的

越来越轻的、终于

可以卸下的黑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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