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在一个冬日的午后,再次遇见那个背篓的。
那时我正在湘西的一个山村里,沿着青石板铺就的小路缓步而行。路旁是连绵的梯田,收割后的稻茬还残留着,在灰白的天空下泛着土黄的颜色。空气里弥漫着松针和湿土的气息,冷冽而清透。就在一处拐角的老屋前,我看见了她,一位约莫七十岁的老妪,正坐在门槛上,脚边放着一只已经发黑的竹背篓。
吸引我的不是背篓本身,而是从背篓缝隙里隐约可见的东西:几块乌黑的木炭,和一捧鲜亮的橘子。这两种本不相干的事物,就这样紧密地靠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的视觉对照。炭是烧过的生命,橘是待放的生命;炭是沉郁的黑,橘是明亮的橙;炭是冬日取暖的必需,橘是季节馈赠的奢侈。它们共处一室,却仿佛各自诉说着不同的时间。
老人看见我停步,没有言语,只是微微点头。我蹲下身来,目光在背篓里停留。那些炭块形状不一,有的还保持着木质的纹理,可以想见它们曾是怎样笔直地站在山上,怎样在风中摇曳过青绿的叶子。如今它们被时间之火炼成了另一种形态——更沉重,更沉默,却也蕴藏着被重新唤醒的可能。只要一点火星,它们就能在寒夜里燃起温暖的光。
而橘子呢?它们显然刚从树上摘下不久,表皮还闪着湿润的光泽,几片翠绿的叶子黏在果蒂上,像是舍不得告别枝头。橘皮上的毛孔细微而均匀,仿佛无数个微小的呼吸口,仍在呼吸着山谷里的雾气。我拿起一只,冰凉的感觉从指尖传到心里。我知道,剥开这层看似坚韧的外皮,里面会是怎样饱满多汁的果肉,怎样甘甜中略带酸涩的滋味。
“这炭,是我老头子从前烧的。”老人突然开口,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橘,是我今早刚从后山摘的。”
她没有再说什么,我却已经听懂了一半。炭是记忆的凝结,橘是当下的鲜活;炭是逝去时光的见证,橘是此刻生命的延续。一个人背着这两样东西走在山路上,其实是在时间里穿行——背着往事,也背着此刻;背着沉重,也背着甘甜。
二
我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也曾背过这样的背篓。
那年我在湘西的一个贫困村当扶贫队员,和群众同吃同住同劳动。住户家在半山腰上,家中有一个女孩在乡小学读书,叫小竹。
那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冷。十二月初,山风就已经能穿透单薄的墙壁,在山坡上呼啸。小竹的小手经常冻得通红,早上上学时手会不住地颤抖。于是每个清晨,我都会早早起床,去火坑里翻开还带着余温的炭火,加几块木炭,让小竹在上学前能烤烤火,暖一下小手。那一点微弱的暖意,竟成了我整个冬日扶贫的自觉地内容和最珍贵的安慰。
有一次天没亮,小竹悄悄拿来两个红薯,埋入火坑,烤熟后塞一个给我,另一个留给自己。我们就这样围着火坑,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亮起来,山峦的轮廓从暗蓝变成青灰,再变成黛色。红薯的甜香混着炭火特有的焦木气息,在空气里弥漫开来,那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味道。
还有一回,小竹神秘地从书包里掏出几个橘子,说是她刚刚从家后院的树上摘的。
“伯伯,你闻闻,这橘子有太阳的味道。”她把橘子凑到我鼻尖,确实,那清冽的香气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明亮感,仿佛把整个秋天的阳光都封存在了果皮里。我们剥开橘子,分食着那饱满的瓣儿,橘络在指尖拉出细丝,像时间的连线。
后来我离开了那个村庄,也离开了那座大山。临行前,小竹送我一个布包,里面是她手抄的一本诗集——她用整整一个学期,在作业本的背面抄下了我们读过的所有诗。布包的最底层,放着几块用油纸仔细包好的木炭,和两个已经有些干瘪的橘子。“伯伯,你想念这里的时候,就看看这些。”她说这话时,眼睛里有山泉般的清澈。
那包炭和橘子,我一直带到城里。最初几年,我还会时常拿出来看看。炭块在干燥的空气里渐渐崩解成碎末,橘子也化作了尘土。但它们曾经存在的形态,却在我的记忆里愈发清晰起来。我终于明白,小竹给我的不是实物,而是一种隐喻:炭是那些寒冷但温暖的岁月,橘是那些朴素但甘甜的情感;炭是我们可以相互取暖的证明,橘是生活终究会有甜蜜的信念。
如今在异乡的街头,每当看见卖炭翁推着车走过,或是水果摊上堆满金黄的柑橘,我都会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这两种看似平常的事物,于我而言却成了连接两个时空的钥匙——一把打开记忆的门,一把打开理解的门。
三
背篓里的炭与橘,让我想到中国文人传统中那些看似矛盾实则统一的意象组合。
王维在《山中送别》里写:“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送别是离散的冷,春草是再生的暖;掩扉是当下的闭合,盼归是未来的开启。短短二十字,把人生的聚散与自然的循环编织在一起,冷中有暖,合中有开。这像极了背篓里炭与橘的并置——炭是别离后的余温,橘是重逢时的甘美。
苏轼在《赠刘景文》中吟道:“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他写的是深秋初冬的景象:荷花凋零,菊枝傲霜,看似是一派萧瑟。然而笔锋一转,却说这是一年中最好的时节,因为橙黄橘绿,果实累累。在这里,凋敝与丰盈、寒冷与温暖、逝去与存在,达成了奇妙的和谐。炭火不就是那“菊残犹有傲霜枝”么?虽然生命已燃烧成另一种形态,却依然保有给予温暖的能力。而橘子,正是那“橙黄橘绿时”最鲜活的注脚。
更古老的源头或许在《诗经》里。《小雅·信南山》有“中田有庐,疆埸有瓜。是剥是菹,献之皇祖”的句子,描写农人收获瓜果、腌制菜蔬、祭祀祖先的场景。这里既有土地赐予的丰饶(瓜),也有人类劳作的转化(菹),更有对传统的敬畏(献祭)。炭何尝不是人类对自然的转化?将树木变成温暖;橘何尝不是自然对人类的馈赠?将阳光变成甜蜜。而将它们放在一起背负,不正是一种无言的祭奠与传承么?
我想起沈从文笔下的湘西,那些河边的吊脚楼里,总会有火塘终年不熄。火塘边,老人们讲述着祖先的故事,孩子们剥着刚摘的橘子,橘皮扔进火里,发出噼啪的响声,散出清苦的香气。炭火延续着家族的记忆,橘子滋养着成长的肉身。这两种物质在火塘边相遇,完成了时间与生命的交接仪式。
汪曾祺写高邮的鸭蛋,写昆明雨季的菌子,写家乡的野菜,看似是写食物,实则是写一种生活态度——在朴素中发现丰盈,在局限中创造自由。他晚年在一篇散文中回忆下放劳动的日子,说最难忘的是冬天大家围炉烤土豆,土豆皮烤得焦黑,掰开来却是金黄的瓤,热气腾腾。“那时候觉得,人生再苦,有这么一口热的,也就够了。”炭火烤出的何止是土豆?烤出的是人在困境中保持温度的能力。而橘子,就像那些黑暗岁月里偶然闪现的、不合时宜的甜蜜,提醒我们生活不止有一种滋味。
四
我又仔细看了看老人的背篓。竹篾已经磨得发亮,边缘处用细藤修补过多次,不同颜色的藤条交织成不规则的图案,像是时间的年轮。背带是用旧布条搓成的绳,中间部分被肩膀磨得几乎透明,两端却还保留着最初的靛蓝色。这背篓本身,就是一部微型的生命史——它背过柴米油盐,背过婴孩襁褓,背过丰收的谷物,也背过送葬的纸钱。而今天,它背着炭与橘,这或许是它生命中最富哲学意味的一次负重。
“您要背着它们去哪儿?”我终于忍不住问。
老人抬起头,望了望远处的山坳:“去我儿子家。他住在山那边,新盖了砖房,有电暖器。”她停顿了一下,用手轻轻抚摸着炭块,“可他还是喜欢我这炭火的味道。说电暖器太干,炭火温润。这橘子嘛,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
她站起身,动作有些迟缓,但还算稳当。背篓上肩的那一刻,我听见她轻轻吸了口气。那背篓显然不轻——炭是密度很大的记忆,橘是水分很足的牵挂,加起来该有怎样的重量?老人调整了一下背带,开始沿着石板路慢慢前行。她的背影在冬日稀薄的阳光里,显得有些单薄,却又异常坚韧。
我跟在她身后不远处,保持着礼貌的距离。石板路开始上坡,她的脚步更慢了,但每一步都踩得实实在在。背篓随着步伐轻轻摇晃,里面的炭块相互碰撞,发出沉闷的声响;橘子则在有限的空隙里微微滚动,那是另一种更清脆的生命律动。这两种声音交织在一起,竟成了一支简单的行进曲——沉重与轻快,过往与当下,付出与收获,都在这一摇一晃中达成了平衡。
路旁的风景在缓缓后退。枯黄的草丛里,偶尔还能看见几朵倔强的野菊花,淡紫色的花瓣在冷风中颤抖。更远处,一片柏树林静默地站立着,深绿色的树冠在灰色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沉郁。有鸟从林中飞起,翅膀划破凝滞的空气,但很快又消失在另一片林子里。这一切都像是被按了慢放键的电影,每一个画面都值得久久凝视。
老人忽然停下脚步,侧身指了指路边一处不起眼的土堆:“这里原来有棵老橘树,我嫁过来那年种的。活了四十八年,前年死了。”她的语气平静,听不出太多悲伤,“树死了,根还在。今年春天,从老根旁边发出新苗,我儿子移了一棵到他家院子里。”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土堆上果然有一株不到一尺高的小树苗,叶子在寒风中瑟缩着,但枝头居然还挂着两个小小的、青绿色的橘子,像是早产的孩子,还没等到完全成熟,冬天就来了。
“这么小就结果?”我有些惊讶。
“是啊,它急着要证明自己活着。”老人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像菊花一样绽开,“就像人,总想留下点什么,才觉得没白活一趟。”
这句话像一颗石子投入我的心湖,漾开层层涟漪。炭火不也是树的“留下”么?以另一种形态继续存在,继续给予。橘子不也是树的“留下”么?以种子的形式走向远方,在新的土壤里生根发芽。而老人背着的,正是这两种不同的“留下”——一种是燃烧自己温暖他人的奉献,一种是孕育新生延续生命的传承。
五
山路拐了一个弯,眼前豁然开朗。我们站在山脊上,可以看见两侧完全不同的景象:东边是我们来的方向,层层的梯田、散落的农舍、蜿蜒的小路,一切都在渐暗的天光里朦胧起来,像是正在退入记忆的深处;西边则是另一番天地,崭新的公路像一条灰色缎带缠绕在山间,整齐的楼房聚集在河谷地带,玻璃窗反射着最后一抹夕阳的余晖,那是正在展开的现在和未来。
老人望着西边那片楼房,目光变得柔和:“第三排,红屋顶那家,就是我儿子家。”她顿了顿,“我老头子要是能看到今天,该多好。他烧了一辈子炭,总说烟熏火燎的,让孩子们读书,别再干这个。”
“您儿子现在做什么?”
“在城里教书,教语文。”老人的声音里有一种掩饰不住的自豪,“他有时候还写文章,写他小时候,写这大山,写他爹烧的炭。我说你写这些干啥,他说,总要有人记得。”
总要有人记得。这五个字在暮色里回荡,让我的心为之一震。炭火会熄灭,橘子会腐烂,背篓终将破损,山路终将被公路取代,就连这山村,也可能在不久的将来变成旅游手册上的一个名字。但“记得”,可以让一切以另一种形式延续下去。文字是记得,故事是记得,一代人讲给另一代人听是记得,就像老人把炭和橘背给儿子,儿子把父辈的故事写进文章,读者又把这些故事带向更远的地方。
我想起希腊神话里的西西弗斯,日复一日推石头上山,石头滚落,他又重新开始。加缪说,要想象西西弗斯是幸福的,因为他在看似无意义的劳作中,创造了自己的意义。眼前的老人,背着一篓炭和橘,行走在山路上,何尝不是一位女性版的西西弗斯?她背的是具体的重物,也是抽象的时间;是物质的负担,也是精神的传递。每一次往返,都不是简单的重复,而是意义的叠加。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西边那片楼房亮起了灯光,星星点点的,像是倒扣的星空。老人从背篓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手电筒,拧亮,一束黄光刺破黑暗,照在青石板上。“我该走了,还有三里路。”她说。
“我送您到山下吧。”
她没有拒绝。我们一前一后,在手电筒有限的光圈里慢慢下行。黑暗中的山路显得更长,但有了那束光,有了前方儿子家的灯火,这段路也就不那么漫长了。背篓里的炭块偶尔碰撞,发出安心的声响,像是黑夜里的心跳;橘子在手电筒的光里隐约可见,像是黑暗中的小小太阳。
六
终于到了公路边。老人的儿子已经等在那里,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戴着眼镜,书卷气很浓。他急忙接过母亲的背篓,动作轻柔熟练,显然不是第一次。“妈,不是说不用带炭了吗?家里什么都有。”
“你爸烧的炭,不一样。”老人只说了这么一句。
儿子不再说什么,只是小心地把背篓放进汽车后备箱。在车厢灯的光线下,我又一次看见了炭与橘的并置——它们安静地躺在那里,像是完成了某种神圣的仪式,准备进入下一个环节。
临别时,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您背了一辈子东西,最重的一次背的是什么?”
老人想了想,说:“最重的啊……是我儿子考上大学那年,我背着他的行李送他出山。行李其实不重,重的是心。一边高兴,一边舍不得;一边盼他飞得高,一边怕他飞太远回不来。”她看着儿子,眼神复杂,“现在明白了,飞出去,才能把根扎得更深。”
汽车发动了,尾灯在黑暗里划出两道红线,渐行渐远。我独自站在路边,忽然觉得这个冬夜并不那么寒冷。也许是因为刚才那一篓炭火的余温,也许是因为那几个橘子留下的想象,也许只是因为知道,在这片看似寂静的大山里,依然有这样的背负在进行着——把记忆背向未来,把温暖背向寒冷,把根背向远方。
我抬头看天,惊喜地发现云层不知何时散开了,露出了久违的星空。银河淡淡地横跨天际,无数星辰安静地闪烁,每一颗都在诉说着光年的故事。这些星光,有些是亿万年前发出的,那时地球还是洪荒;有些是几百年前发出的,那时我的祖先可能正背着类似的背篓,走在另一条山路上;而此刻到达我眼睛的,是此时此刻的星光。时间在这里折叠了,过去、现在、未来同时呈现在这片夜空里。
就像那背篓里的炭与橘。炭是过去的树,橘是现在的果;炭是燃烧殆尽的可能,橘是等待展开的生命;炭是沉入黑暗的光,橘是捧在手心的光。它们在同一时空里相遇,完成了一次沉默的对话,关于消逝与新生,关于沉重与甘甜,关于给予与保存。
我忽然很想写点什么,不是为发表,只是为“记得”。记得这个冬日的午后,记得那条青石板路,记得那位背篓的老人,记得炭与橘奇异的并置。记得生命如何在最朴素的形式里,展现最深刻的哲学。
回到借宿的农家,主人家正在火塘边烤火。红红的炭火在灰烬里明明灭灭,像是呼吸。我拿出笔记本,就着火光开始写。写了几行,主人递过来一个橘子:“自家树上结的,尝尝。”
我剥开橘子,清冽的香气立刻弥漫开来。把一瓣放进嘴里,甘甜的汁液在舌尖绽开,微微的酸意在后面跟上,平衡得恰到好处。橘络在牙齿间断裂,发出细微的声响。我把橘皮放在火塘边,不一会儿,温暖的水汽从橘皮上升起,那股特有的苦涩香气混入柴烟的味道,竟产生了一种奇妙的和谐。
这一刻,我忽然全懂了。
炭火与橘,其实是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隐喻。我们都在自己的背篓里,装着一些需要燃烧的过往——那些挫折、失落、遗憾,让它们化作温暖自己和他人的火光;也装着一些正在成熟的当下——那些小小的喜悦、片刻的安宁、偶得的感悟,让它们滋养前行的路。沉重与轻盈,苦涩与甘甜,给予与接受,都在我们一摇一晃的行进中,达成了生命的平衡。
夜更深了。火塘里的炭火渐渐暗下去,但埋在最深处的那些,依然保持着通红的内心,准备在需要时重新燃起火焰。而我手边的橘皮,已经烤得微微卷曲,所有的香气都献给了这个夜晚。
窗外,大山沉默着,星空旋转着。明天,又会有新的背篓上路,装着新的炭火与橘,走在新的山路上。这古老的仪式,在这片土地上,永远不会真正结束。
因为总需要有人记得,总需要有人背负,总需要有人在寒冷时点燃炭火,在苦涩时剥开橘子。总需要有人在黑暗里,既做那个给予温暖的人,也做那个品尝甘甜的人。
而这,或许就是生命最朴素,也最深刻的智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