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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经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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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
2025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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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水渡口》(组诗九首)

1、《碑》

石碑上,祖父的凿痕还硌着清明。

河水用三十年,只舔平最浅那道。

他旱烟的辣,至今卡在喉头——

我点烟的手,每年都会抖落半截灰。

那年高烧,井水在额上变凉。

母亲从袖口破洞伸出食指,

先按住我突突的太阳穴——

她拇指的茧,是井绳说话的沟,

后来长进我的掌纹,每到雨天就发芽。

油灯将尽时,父亲舔净指尖的盐粒,

那声“嗞——”,和缆绳要挽双扣的叮嘱,

还在肋骨间走着。如今我嚼橄榄,

总会尝到他年轻时咽下的苦,

黏着后槽牙,像不肯化开的霜。

2、《火塘》

火,在外婆眉梢的痣上晃了一下,

突然一跳,烫醒我虎口陈年的疤。

每到腊月,这疤就痒,像她的针还在挑。

纺锤在子夜停住,棉线突然发愣。

她哼的山歌断了半句,线头

缠在尿布别针上,别住整个童年的瞌睡。

多年后摊开手掌,闻到的不是泥,

是父亲磕烟锅时,溅落的星火,

在千层底烫出的焦味——

那点黢黑,比我所有掌纹都更早

学会蜷在灰里,等着一阵风来喊疼。

3、《傩面》

傩面漆裂处,露出阿婆藏的甘草片,

苦津津的凉,是她走时

塞进我手心的最后一颗糖。

煤油灯把皮影扶上土墙,门缝还黏着

七岁那年的呵气。阿婆把米糕举得高高:

“等你考上镇中学……”后半句,

被灶膛里爆开的豆荚抢了去。

后来每场雨,脚背的浅坑都响起

她纳鞋底的抽线声:“路黑,就看鞋底——

我纳了七个疤,最亮那个照着家。”

墙角的甘草罐,慢慢长出绒毛似的甜。

4、《断橹》

断橹还竖着,在等满月涨潮,

照清母亲捶打青石的背影。

那条从未下水的船,在眼底生了根。

船舱压着的纸,字迹被汗晕成地图。

三更的梆子响到第三声,灯笼

照着舅舅的驼背,一寸寸,

沉进比夜更深的年成里。

母亲补网,针尖突然一颤。

潮水漫过第三级石阶时,听见

河蚌突然闭紧的声音,像在咬断

父亲离家的日子,一天,又一天。

5、《晒辣椒》

竹签穿过辣椒时,她缩了下手。

木架上垂下日头的纹路,数着裂纹,

指节在竹筛边缘,结出盐霜的疼。

夕照翻动,呛得童年打了个喷嚏。

坛子入窖前,总要哈口气,

让窗纸上的影子,晃成更薄的茧。

转身,围裙兜住漏下的光,

整个秋天在竹筛上轻轻一颤。

那些暗红的伤口,正把儿时的冻疮,

捂成喉咙里越来越烫的刺。

6、《绣针》

夕光把丝线垂进陶罐,沉成

祖母再也洗不掉的茶渍。线在桐油里浸过,

她绣的厚,要刚好护住阿爷风湿的黄昏。

每穿一针,就有一个结,

在土布上找到我膝盖破洞的形状。

墙影在剥落处返潮,线轴空转。

那年清明的棉絮,还在绳上悬着,

保持我刚出生时的重量。

顶针箍住的晨光开始漏,她眯眼,

针尖挑破的刹那,不是绸缎,

是她用昏花捻成的半件小袄。

每逢梅雨,骨节就疼成突然的停顿:

线头,又一次扎进了拇指的肉里。

7、《鸦》

鸦群驮着隘口的黄昏,盘旋,

寻找哪条砖缝,还卡着

未烧完的家书。驿站窗格的盐霜,

刚好腌透三代人喉间

那团不肯下咽的再见。

此刻女儿翻身,睫毛沾着

从瓦当飘来的灰。灰里睡着一小块

磨圆的陶片。我轻轻吹,怕惊醒

陶片里那个捣衣的声响——

她捶打的声音,让整个河湾突然静成

我小时候漏听的那句叮咛。

8、《末班渡轮》

铁链解开,雾泛起毛边的光。

父亲攥着的不是船票,是手心汗浸的

半张烟盒纸——背面,铅笔字被潮气泡软,

像朵不敢开的绒花。

汽笛松开岸。苇草突然弯下所有的腰,

在风里数着家当:白露是樟木箱松动的扣,

霜降是豁口的搪瓷缸,盛着

怎么也舍不得咽下的早稻香。

跳板收起时,他怀里那团白汽散尽,

终于看清,喉结剧烈地滑动,

却只化作一个口型:“走。走稳。”

对岸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

像在数那张过期的船票上,还烫着的指纹。

9、《冻梨》

铝盆里蜷着九月的霜。母亲用虎口,

揉搓时间的果,让甜渗出毛玻璃的光。

我们围坐,如守候解冻的河床。

最厚的甜,都要先穿过齿关的战栗,

才能在喉间化开,像她捂着我冻伤的脚,

呵出的那口气,要走很久,才暖到脚心。

“这甜,是你外婆存了三冬的日头。”

如今每咬一口,牙根都泛起

她揉搓时,梨皮与掌纹摩擦的沙沙声。

那么轻,轻得像在数我离家的年头,

数到第九年,突然停住——

原来最深的甜,都藏在最黑的冻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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