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碑》
石碑上,祖父的凿痕还硌着清明。
河水用三十年,只舔平最浅那道。
他旱烟的辣,至今卡在喉头——
我点烟的手,每年都会抖落半截灰。
那年高烧,井水在额上变凉。
母亲从袖口破洞伸出食指,
先按住我突突的太阳穴——
她拇指的茧,是井绳说话的沟,
后来长进我的掌纹,每到雨天就发芽。
油灯将尽时,父亲舔净指尖的盐粒,
那声“嗞——”,和缆绳要挽双扣的叮嘱,
还在肋骨间走着。如今我嚼橄榄,
总会尝到他年轻时咽下的苦,
黏着后槽牙,像不肯化开的霜。
2、《火塘》
火,在外婆眉梢的痣上晃了一下,
突然一跳,烫醒我虎口陈年的疤。
每到腊月,这疤就痒,像她的针还在挑。
纺锤在子夜停住,棉线突然发愣。
她哼的山歌断了半句,线头
缠在尿布别针上,别住整个童年的瞌睡。
多年后摊开手掌,闻到的不是泥,
是父亲磕烟锅时,溅落的星火,
在千层底烫出的焦味——
那点黢黑,比我所有掌纹都更早
学会蜷在灰里,等着一阵风来喊疼。
3、《傩面》
傩面漆裂处,露出阿婆藏的甘草片,
苦津津的凉,是她走时
塞进我手心的最后一颗糖。
煤油灯把皮影扶上土墙,门缝还黏着
七岁那年的呵气。阿婆把米糕举得高高:
“等你考上镇中学……”后半句,
被灶膛里爆开的豆荚抢了去。
后来每场雨,脚背的浅坑都响起
她纳鞋底的抽线声:“路黑,就看鞋底——
我纳了七个疤,最亮那个照着家。”
墙角的甘草罐,慢慢长出绒毛似的甜。
4、《断橹》
断橹还竖着,在等满月涨潮,
照清母亲捶打青石的背影。
那条从未下水的船,在眼底生了根。
船舱压着的纸,字迹被汗晕成地图。
三更的梆子响到第三声,灯笼
照着舅舅的驼背,一寸寸,
沉进比夜更深的年成里。
母亲补网,针尖突然一颤。
潮水漫过第三级石阶时,听见
河蚌突然闭紧的声音,像在咬断
父亲离家的日子,一天,又一天。
5、《晒辣椒》
竹签穿过辣椒时,她缩了下手。
木架上垂下日头的纹路,数着裂纹,
指节在竹筛边缘,结出盐霜的疼。
夕照翻动,呛得童年打了个喷嚏。
坛子入窖前,总要哈口气,
让窗纸上的影子,晃成更薄的茧。
转身,围裙兜住漏下的光,
整个秋天在竹筛上轻轻一颤。
那些暗红的伤口,正把儿时的冻疮,
捂成喉咙里越来越烫的刺。
6、《绣针》
夕光把丝线垂进陶罐,沉成
祖母再也洗不掉的茶渍。线在桐油里浸过,
她绣的厚,要刚好护住阿爷风湿的黄昏。
每穿一针,就有一个结,
在土布上找到我膝盖破洞的形状。
墙影在剥落处返潮,线轴空转。
那年清明的棉絮,还在绳上悬着,
保持我刚出生时的重量。
顶针箍住的晨光开始漏,她眯眼,
针尖挑破的刹那,不是绸缎,
是她用昏花捻成的半件小袄。
每逢梅雨,骨节就疼成突然的停顿:
线头,又一次扎进了拇指的肉里。
7、《鸦》
鸦群驮着隘口的黄昏,盘旋,
寻找哪条砖缝,还卡着
未烧完的家书。驿站窗格的盐霜,
刚好腌透三代人喉间
那团不肯下咽的再见。
此刻女儿翻身,睫毛沾着
从瓦当飘来的灰。灰里睡着一小块
磨圆的陶片。我轻轻吹,怕惊醒
陶片里那个捣衣的声响——
她捶打的声音,让整个河湾突然静成
我小时候漏听的那句叮咛。
8、《末班渡轮》
铁链解开,雾泛起毛边的光。
父亲攥着的不是船票,是手心汗浸的
半张烟盒纸——背面,铅笔字被潮气泡软,
像朵不敢开的绒花。
汽笛松开岸。苇草突然弯下所有的腰,
在风里数着家当:白露是樟木箱松动的扣,
霜降是豁口的搪瓷缸,盛着
怎么也舍不得咽下的早稻香。
跳板收起时,他怀里那团白汽散尽,
终于看清,喉结剧烈地滑动,
却只化作一个口型:“走。走稳。”
对岸的灯,一盏接一盏地亮,
像在数那张过期的船票上,还烫着的指纹。
9、《冻梨》
铝盆里蜷着九月的霜。母亲用虎口,
揉搓时间的果,让甜渗出毛玻璃的光。
我们围坐,如守候解冻的河床。
最厚的甜,都要先穿过齿关的战栗,
才能在喉间化开,像她捂着我冻伤的脚,
呵出的那口气,要走很久,才暖到脚心。
“这甜,是你外婆存了三冬的日头。”
如今每咬一口,牙根都泛起
她揉搓时,梨皮与掌纹摩擦的沙沙声。
那么轻,轻得像在数我离家的年头,
数到第九年,突然停住——
原来最深的甜,都藏在最黑的冻疤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