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霜第三次落下时,土地才真正睡沉。
田老伯说这话时,正对着火塘出神。塘里那截栎木“噗”地裂开一道缝,响声闷哑,像土地在梦里翻身,压着了旧年的筋骨。
我盯着那道逐渐被灰烬吞没的裂缝。想起父亲临终时,喉间淤塞了整整一生的那口痰,最终消散时,也有这般微不可闻的崩裂。原来万物在学会呼吸前,都得先学会沉默地承重。
凌晨的山路泛着青灰色,像深井里泡了一夜的麻石刚捞起来,表面沁着层寒气的死灰。这灰吸光,路便显得疲乏。我的登山鞋踩上去,霜壳碎裂声清脆得残忍,像踩碎无数无人要的玻璃铃铛。
田老伯走在前面。解放鞋底纹快磨平了,脚印淡得似铅笔在糙纸上轻轻一划。他不是在走,是在被这条路缓慢地回收。七十三年的光阴、体温,还有那些嵌进脚掌又磨成粉的泥与刺,正一点一滴,归还给这沉默的债主。
二
“找笋不是用眼睛。”
田老伯停在第一丛毛竹下。天光还在东山背后挣扎,只把几片云染成腌过头的鸭蛋黄。他举起锄柄,“托、托”,点在碗口粗的竹根上。声音短促,立刻被土壤吞没,连个嗝都不打。那不是询问,是知会,像老邻居叩响窗棂,知道里面的人醒了,只是懒怠应声。
我学他,奋力一击。“梆!”声音又亮又傻,惊飞竹梢上一团沉睡的黑暗,原是只斑鸠。手腕震得发麻。
“你心里有东西在响,”他头也没回,蹲下身,“自己的声音太大,就听不见土的声音。”
他俯身,右脸贴向地面,左腿曲,右腿直,姿势别扭,却透着一股庄严的顺服。这姿势我见过,外婆在雷雨夜,就是这样趴在老屋的泥地上,耳朵紧贴冰冷,听她远嫁的女儿是否在风雨归来的路上。倾听,有时只是为了确认一种未被切断的、渺茫的联系。
我学他,慢慢伏低。脸颊触及霜地的刹那,不是刺痛,是一种凛冽的、不容分说的“唤醒”。像被土地用生满老茧的大手,狠狠拧了一把。
起初,只有风。风在竹叶间“簌簌”地响,像无数把钝刀轻轻刮着天空的鳞片。然后,底层的声音浮起:土壤收缩的“咝咝”声,细如银针落地;更深处,竹鞭顶开碎石的“吱嘎”声;还有……一种闷闷的、间隔很久的“咚”,像巨人的心脏裹在厚棉絮里跳动。
那是我的脉搏,还是山岗的律动?我已分不清。
“这里。”他的锄尖,轻轻点向一处微微隆起的土包,像点破一个谎言。
三
挖掘,是从剥开土地的梦开始的。
第一层是今年的落叶,叶脉清晰如掌纹,还带着树梢的矜持。第二层是去岁的,正与泥土举行缓慢的婚礼,边缘腐烂,中心还固执地留着叶形,像褪色的记忆。第三层,锄头“咯”一声,钝响。
不是石头。
扒开浮土,是一截弧形的陶。青灰色,碗沿内侧有道极淡的暗红釉线,像干涸的血迹,又像一抹没被时间擦净的胭脂。
田老伯捡起,在掌心掂了掂,拇指反复摩挲那釉线。“是我娘的碗。”他声音平淡,“她吃饭慢,总吃到最后。碗沿这一圈,被她一年年、一顿顿饭,磨得最薄。五八年,砸了。就剩这么点。”
他将陶片小心放在干净石头上,像安放一枚舍利。
他挖得不像农人,倒像面对脆弱记忆的史官。每一锄都避开可能交织家族年轮的根须。泥土的剖面,成了一本被暴力掀开的、湿润的年谱:浅褐疏松的,是今秋的雨水;深褐板结的,记着去年的旱魃;最底下,一层触目惊心的暗红,像大地的痂。
“五八年,”他用锄背敲了敲那层红,“山上树砍光了烧炭。火没日没夜,烧了半个月。”他顿了顿,“这红,是土被烧透,凉了结成的血瘤。”他顿了顿,“土什么都记得。只是它记得的,和书本上记的,不是一回事。”
第七锄,锄刃触到异样的柔韧。他立刻停住,改用手指,像助产士探查胎位。然后,轻轻拨开最后一层潮黑的土——笋尖出现了。
不是“破土”,是土地在假寐中,不小心泄露的一句梦呓。乳酪黄,顶尖一点微褐,像句末迟疑的墨点。它裹着天鹅绒般的细茸,在清冷晨光里,像一个刚刚成型、尚未找到发音部位的词。它与空气之间,还隔着一层薄如蝉翼的土膜,能看见膜下笋壳交叠的纹路。那是地下的日记,记录着每一次对温暖的趋近,对坚硬的避让。
田老伯没有立刻取它。他伸出双手,虚虚地拢在那抹乳黄之上,掌心向下,形成一个短暂的、温暖的囚笼,或者说,庇护所。他闭上眼睛,喉结滚动。他在倾听,还是在祈祷?一片云影从我们头顶滑过的时间,那么久。然后,短锄的利刃精准地、几乎是温柔地,切入笋与母鞭连接的节点。
“咔。”
声音轻得令人心碎,像一根紧绷太久的心弦,被岁月捻断。
笋,躺在他掌心,还带着地母的体温。断口处,清亮的汁液迅速渗出,凝成珠。他抬手,将那汁液抹在右手虎口一道深如沟壑的裂口上。那裂口,像干涸的河床,瞬间吸收了这新鲜的祭品。
“习惯了。”他察觉我的凝视,“小时候这里被镰刀拉开,我娘慌了,揪把草叶嚼烂糊上,不管用。后来是挖笋的阿公,用新笋汁,一天给我抹三次,这才收了口。”他笑了笑,“从此,就觉得这汁子是活的,能救命。”
四
整个上午,六枚笋躺在背篓里,像六个沉睡的、来自地下的婴孩。
田老伯为它们“命名”,用的不是词汇,是身世。
“这枚,”他掂掂最胖的那颗,“是竹鞭走到西头老井边上,喝足了水,心满意足打的盹里生出来的。”
“这枚,”他指指旁边那棵歪的,“是去年腊月那场寒潮里,差点冻僵的鞭子,开春缓过劲,赌气结的果。”
“这枚最小,”他声音低了些,“羞怯。是鞭子想探头看看地上,刚顶起一点土,听见野猪哼唧,吓得缩回去,心思却留下了。”
我渐渐听出门道。找冬笋,是在阅读一部用疼痛、渴望、犹豫写就的地下史诗。在这里,它被祖先的陶片硌了一下,学会了疼;在那里,它吸吮到多年前炭火的余温,记住了暖。
“人哪,”田老伯坐在青苔石上,卷烟的手指关节粗大如竹根,微微发颤,“总以为自己在挖掘。其实是土地,借你的手,把它肚子里没讲完的故事,掏出来见见光。”他划燃火柴,火光“呼”地映亮他沟壑纵横的脸,“见光了,故事才算完,土地才能安心睡下。”
烟霭缭绕。我想起我电脑里那些改了又删的文字坟场。每一个未完成的句子,不也是一枚未能见光的“笋”么?在意识的黑暗地层里,它们也曾疯狂汲取养分,向着虚构的光明挣扎,只是大多数,永远停在了“几乎”破土的前一刻。原来所有的创作,最初都是一场地下的苦役。
五
“笋王”在背阴坡的凹处,是阳光最吝啬的地方。
田老伯寻找它的过程,近乎仪式。他不再敲击,只是沉默地走,目光像最精密的雷达,扫描地表之下。他的犹豫不是因为不确定,而是因为太确定——像琴师在弹奏最复杂的乐章前,指尖悬在弦上,蓄满力量,迟迟不肯落下。
他停在一处洼地。周围有野猪翻拱的狼藉。
“它在等。”他声音低沉,“不是等地气,也不是等雨。它在等一个‘对’的时候。”他顿了顿,“野猪来过,没找到它,这是运气。但运气还没用完,它在等……等一个能把它故事听全的人来。”
挖掘成了战斗。土层里碎石混杂,老树根盘结如铁。锄头每一次抬起、落下,都带着他全身的重量和一声闷哼。汗水汇成细流,从斑白鬓角淌下,沿深刻如刀刻的法令纹,流进嘴角。他舔了舔,咸的。我盯着他发力时佝偻又挺直的脊背,脊椎骨凸显,像另一条正奋力顶开重压的“竹鞭”。
挖到近两尺深,它,显现了。
不是“出现”,是“显现”。带着一种令空气肃静的、沉默的威严。它并非格外巨大,而是……圆满。一种经历了所有曲折、挤压、黑暗与孤独之后,抵达的绝对的、无懈可击的圆满。淡金色的笋壳,紧密如铠甲,每一片壳上的纹理,都是一圈圈深邃的、螺旋向下的等高线,记录着它向地心汲取力量的每一次庄严脉动。它静卧那里,不像猎物,倒像一位在黑暗王座中沉思许久的、微型的君王。
田老伯动作凝滞了。他缓缓直腰,捶了捶背,从怀里掏出那个磨得发亮的扁铁皮酒壶。旋开盖,犹豫片刻,自己仰头灌了一大口。烈酒灼喉,他闭眼,眉头紧蹙,喉结剧烈滑动,仿佛吞下的是这大半生的风雪。然后,他俯身,将壶中残酒,细细地、均匀地,洒在笋王周围的泥土上。
“敬你。”他说。
声音沙哑,被酒浸过。只有两个字。在清冷山风里,重逾千斤。
六
剥笋在黄昏的火塘边,由龙奶奶完成。
她手指骨节变形如老竹根,动作却拥有流水般的韵律。小刀不是“划”,是“引”,顺着笋壳纹理轻轻一挑,“簌簌簌……”笋衣应声褪下,层层叠叠,在火光映照下泛着羊皮纸般的暖黄光泽,在她脚边堆成一座小小的、清香的丘陵。
笋肉渐次裸露——那是一种怎样的白啊!初生婴孩肌肤那种柔嫩的、带着生命光泽的莹白,白得纯粹,让人不敢久视。
“痛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问题蠢得像问海浪会不会摔疼。
龙奶奶抬眼看了看我,火光在她浑浊却清亮的眸子里跳跃。“它要是晓得痛,”手上动作不停,“当初就不会选钻到那又硬又黑的土里去。”然而,当小刀触及最内层、包裹笋心最娇嫩部分的薄衣时,她的动作确实微不可察地滞涩了一下,力道飘忽如叹息。
腊肉与冬笋在铁锅中相遇,“滋啦”一声,香气轰然炸开,占领了昏暗堂屋的每一个角落。那香气霸道醇厚,是阳光、风、雨、土地矿物质的精魂,与经年烟熏火燎的时间之味,一场酣畅的交融。
天彻底黑了,世界只剩这一塘火。火光在每个人脸上身上跳跃,把不同的皱纹、不同的沉默,都镀上同一种温暖的、颤动的金红色。
我夹起第一片笋,送入齿间。脆!清甜!然后,一股极深邃、极复杂的滋味,从舌根汹涌反扑。那不是“鲜”能概括的。那是“完整”。一颗在绝对寂静与黑暗中,独自走完全部生长历程的生命,将其所吸纳的每一寸天光、每一滴夜露、每一次地脉颤动、每一刻黑暗挤压,全部压缩转化,最终在人的口腔中,完成它生命最后、最辉煌的爆炸与释放。这滋味里,有孤独的咸,有忍耐的涩,有破壳前夕的悸动微苦,最终,却归于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静的甘甜。
田老伯抿了口土酒,忽然开口,声音被火光熨得飘忽:“我爹挖到的最后一枚笋,他没吃,也没卖。”
“埋了。”他用筷子轻轻拨开瓦钵里一块肥腴的腊肉,露出底下玉白的笋片,“他说,那笋的模样,活脱脱就是他那个三岁上没了的小弟。瘦瘦小小的,顶尖那儿有个旋儿,和他小弟头顶的发旋,一模一样。他就那么捧着,看了半晌,走到屋后苦楝树下,挖了个坑,埋了。”他顿了顿,目光投向塘火深处,“第二年,那地方没长竹子,长了棵野柿子树,歪脖子,结的柿子却甜得钻心,鸟儿都抢着啄。”他顿了顿,“我爹说,那是他小弟在地下,终于尝到甜头了。”
七
离开是另一个有霜的清晨。
田老伯送我到村口老樟树下,将一个用干荷叶包好的小包袱塞进我背包侧袋。隔着荷叶,能摸到两枚笋坚挺的轮廓。
“火车上两天,怕是要坏了。”我掂量着说。
“坏之前,把它吃进肚里,就不算坏。”他摆摆手,脸上是老年人特有的、洞悉一切却懒得说破的淡然,“东西到了该去的地方,就是好结局。”
车在盘山公路上螺旋爬升。我回头,从后窗望去。他还站在樟树下,穿着那件永远洗不净泥土颜色的中山装,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小,最终,与墨绿的老樟、灰蒙蒙的山坡融为一体,成为一个大地本身固有的、沉默的记号。
八
回到城市,是深夜。
钢筋水泥丛林里,暖气燥热。我打开不锈钢水槽上惨白的LED灯,取出那枚幸存的小笋。在这一切过于明亮、光滑、无菌的人造环境里,它显得如此突兀——像一个从古老时空误入现代的、沉默的遗民。
我试图模仿龙奶奶的手法剥壳。但声音彻底不对了。没有“簌簌”的轻柔叙事,只有“刺啦——刺啦——”的干燥撕裂声,像在强行拆解一封被泪水与时间黏合得太紧的信笺。
清炒的笋片,盛在骨瓷盘里。我独自坐下,没有开电视,也没有听音乐。一片,一片,缓慢地咀嚼。我不是在品尝,是在艰难地“翻译”。我想从这纤维肌理中,破译出那场推迟的霜的密码;从这清甜余韵里,分离出竹鞭绕过花岗岩时的决绝;从那一丝几不可察的微苦深处,打捞出它几乎触到光明、却又在最后关头被掐断的生长之憾。
手机在桌面骤然震动,屏幕亮起,冰冷的光撕破宁静。工作群消息瀑布般冲刷:紧急选题、流量焦虑、竞品动态、绩效指标、明天上午九点的脑暴会……每一个词汇都在尖叫,每一个标点都在催促:破土!破土!立刻!马上!要大声!要惊艳!要在一片喧嚣中,杀出重围!
我拿起手机,没有静音,直接长按了关机键。
屏幕暗下去的瞬间,世界仿佛被抽走了一层厚厚的底噪。
寂静,并非降临。而是从四面八方,从地板缝,从墙壁内,从我的骨髓深处,慢慢渗了出来。它不再是湘西山林里那种辽阔的、包容一切的静。这是一种城市的寂静,是无数声音互相抵消、吞噬后,剩下的那片空洞的、带有硝烟余味的“白”。冰箱嗡鸣,水管震颤,楼上小孩奔跑的闷响,远处高架桥永不停歇的车流低吼……所有这些声音,在这片“白”的背景上,异常清晰地找到了各自的位置,冰冷,精确,互不干涉。而在这一切之下,我仿佛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搏动。这座庞大城市坐落在土地之上的、沉重而缓慢的呼吸,穿过层层楼板与地基,隐隐传来,不为任何人的焦虑加速,也不为任何人的成功喝彩。
另一枚笋,我没有吃。
我把它放在书房朝东的窗台上。它就在那里,慢慢地,不可逆转地,走向枯萎。笋壳从乳黄变成米黄,继而染上褐斑,最后彻底脱水,轻脆,边缘卷曲,裂开细密的口子,像老人微笑时绽开的唇纹。
我没有丢弃它。
它就那样待着,成为一个静默的座标,一个关于另一种生长、另一种完成方式的、日渐干枯的注解。
九
有些寂静,本身就是最惊心动魄的破土。
有些完成,无需任何观众的掌声。
就像此刻,当我写下这些最终或许也无人问津的文字时,那枚已完全风干的笋,依然立在窗台。冬日稀薄如清水的阳光,穿过它布满裂纹的、纸一般半透明的壳,在橡木书桌上,投下极其复杂而纤细的影子,像一张早已失传的、关于地下世界的古老地图。
我忽然之间,彻底懂得了田老伯的父亲。
他埋下那枚像小弟的笋,并非出于悲伤的纪念,而是交付:将一种未能在地上绽放的生命,交付给土地,让那份未竟的生长,以另一种形态,在更广阔的黑暗与光明中,继续它的旅程。
那棵甜得钻心的野柿子树,便是土地给出的、超越人理解的回答。
在我们这个崇尚尖叫、追逐破土、急于将一切“完成”昭告天下的时代,或许最为稀缺、也最称得上勇气的,恰恰是这种甘愿留在黑暗里,在无人知晓的寂静中,遵循内心的节律,将自己一寸寸长成该有的样子——哪怕永不见天日,也依然饱满,依然尊严。
土地记得每一枚笋,无论破土与否。
时光也记得所有未说出口的爱,所有在胸腔里翻滚却终于沉默的诗句,所有在寂静中独自走完全程的、未被命名的生命。
而这,或许就是我从那片湘西的山岭、从田老伯龟裂的手掌、从龙奶奶跳跃的火光中,所能带回的、唯一不会在时间中腐烂的东西。
它不是一枚笋,不是一个故事。
而是一种关于“生长”的、沉静的底气。
一股源自大地最深处、托住所有喧嚣与沉寂的、永恒的脉动。
窗台上的笋影,还在书桌上静静铺展。
而我终于学会,在城市的轰鸣里,听见那种更深、更久的寂静。
那是所有生命,在破土或不破土之间,共同遵循的、地心的律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