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阿文今年二十四岁,因他远在家乡的亲戚们到处散播他二十四讨不到老婆的话,“这么大年纪不得了,请谁家有女儿介绍给我们阿文吧,拜托了!”,所以他已变成了单身四十二年的老男人。
那天,雨后广东的天气异常清新,风中夹着一些泥土的气味,四周明亮无比。
有一个电话从家乡打来,说某地来了一个面容慈祥的外婆,自家有孙女文静又漂亮,城市户口,独生女,意欲与阿文结交一段美好姻缘,这话通过阿文的亲戚的亲戚传到阿文的妈妈耳朵里。
妈妈高兴万岁,天公有眼,多大的好事!遂立即取得了对方的地址,隔天携带阿文一起踏上了相亲见面的旅程,据知情人透露,见面礼是五千元。
回来后,妈妈说,那个女孩子十分热情,这事铁定成了。“她当时还说要带阿文回去看外婆呢,如果没有意思,怎会这么说呢?她还牵着我的手逛街,哎呀,你不晓得多温柔体贴!”
阿文给了见面礼,照旧沿着轻轨回到住处。
阿文步步走进新的生活,也在步步远离旧的生活,目前看起来是这样的。
阿文停下脚步,城市的灯光效果极好,从来没有人去主动更换那些灯泡,灯泡却似乎永远不会坏掉。
阿文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那头的女孩问他借五万块钱,好像是有急用。
阿文说他不借。
亲戚的亲戚不知通过哪个亲戚传来消息,女孩说对阿文第一印象不好,觉得他不善言辞,不懂礼仪,两人特别不适合,还是算了,别再联系。
雨后广东的路上有一些泥土已经被雨水冲走了,只有石头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妈妈呢,在微信那头安慰他说,钱不是问题,只要人在,钱总是会赚到的,那五千块钱,就给别人女孩子买点吃的,讨不到老婆是大问题,又让他不要焦心,说不定有缘千里来相会。
“你挑别人,别人也挑你哩!差不多,一般子,就可以了。”妈妈一向温柔大度。
阿文笑着回:“你以为你儿子是天仙下凡,个个排队追我么?有的好多人在那,才叫挑选,我是半个人影没有,哪里有资格挑别人?妈妈,算了,人各有命,不要强求最好。”
“我懒得跟你讲,讲你也不听。算了算了,我还有工要做,先不说这么多。”妈妈也晓得他别有伤心,火速关掉流量,熄灭了手机屏幕。
阿文既住在珠三角核心区域,妈妈自然盼望他寻个铁饭碗,将来去市区买房,甚至到广州落户也好,最好是娶个“门当户对”的媳妇。
什么叫门当户对呢,阿文还不太明白。但他倒是会做打算,大学一毕业先签了一家公司打工,是为营生,填饱肚子要紧,另一头则加入巡考大军队伍之中。
家在佛山的他,从三年前开始在职准备考试,第一次上岸广西省直单位,不料游子思乡心切,想念佛山,思念粤语,于是瞒着家人在转正前一天提交申请,辞职回到佛山,假装无事发生。
然后报应来了,回到家的第一天就患上新冠,阳过之后在床上干嚎几天,痊愈了立马出门,最后顺利重新找到一份薪水可观的工作,包中午饭一餐,通勤半小时,没有编制。
但比起他在富士康工厂拧螺丝的同学,到底要轻松太多。
第二次思前想后,报了佛山当地事业编统考,在门口墙上的准考证单子上见到他的同岗对手,他发现好多人年纪都很大,甚至有年近四十岁的同学。“大家都不容易啊!”
阿文这次虽然考得一泡污,心情却称得上雀跃轻松,一扫之前败北后的阴霾。
阿文轻哼着最近流行的抖音神曲,推开屋门,缓步后街洗脚城。
后街有一女孩子,她生在湖南乡下,家里有两个弟弟,妈妈在广州上下九批发女装回老家卖货为生,某次赶火车的时候倒血霉,摔断腿变成瘸子。
爸爸又酷爱六合彩,天天做发财美梦,欠下一屁股烂债,抛下妻子儿女不知去向。家里经常穷得揭不开锅。
她是大姐,名叫丹丹,不得不来广东打工挣钱养家。
丹丹的身材娇小,头也小小的,虽说矮,在南方却也常见,也有几分姿色,看那远山眉,桃花眼,芙蓉面,脸蛋白白嫩嫩的,粉嘟嘟的唇,身材凹凸有致,拍的相片样样姿态都好看,是如今流行的“电影脸”。
丹丹告诉阿文,她心内怨恨得紧,从前在家瘦得如干猴,弟弟喊她做“矮猴”,她寄回去的钱,妈妈理所应当地花费掉了,一点嫁妆也不肯给她存。
“我今年,是一分钱也不会给了,我只买点吃的。你不晓得,我只要平时拼多多买点吃的喝的用的寄回去,我的孝顺值就已经超越99%的男人了,他们成天什么也不干,妈妈还要把房子留给他们,我连一片瓦都没有,妈妈说,我迟早要嫁到别人家里去,她少了一个劳动力。”丹丹无奈叹气,一边白眼翻到天上去,两条细腿衔着拖鞋,一路轻轻摇曳。
惹得阿文止不住闷笑,他说:“你晓不得我也是男人么,在我面前说这个,不怕让我心里不爽?”
丹丹忙开庙门敬财神般笑迎靠近他身边,趁机将他的T恤一把拽到手里,又悠悠一放,拍了拍他的肩膀,呵呵两声,意思这是将他当闺蜜,说些心里话。
丹丹小小年纪就懂得穿吊带,小皮裙,凡是见了她的男人无不眼冒精光,饥渴发狂。偏偏她是一个耐得逢场作戏之人,专拣好听漂亮话,说下一箩筐,反正不花钱,骨子里却是半封建半保守的姑娘,半点便宜占她不得,一点不顺她那手腕来拧人脖子,原是个天生神力。
她说这都是当年在村里搞双抢,耍镰刀割出来的力气。
阿文从来不知道这档子事,每次见她,不是伤风感冒,就是头疼脑热,端端一个弱柳扶风,如何一个孤孤单单在这座大城求生存?
丹丹说,她初中还没毕业就随打工大潮涌入佛山这个花花世界,她在后街住了很多年,后街有一个超级大的鞋厂,那是一家专门给世界大名牌做时髦包包的厂子,每日乌央乌央汽车载着货箱从门口呼啸而过,要送往欧洲,要送到英国和美国,就是不送到她家里。
“一个包包在这里做完,成本一百块,卖到美国去,牌子上写着一万六,我辛辛苦苦做一个月,三十天,休一天,工钱只有三千块钱不到,充饭卡就要花三百块!每顿都吃空心菜炒豆豉!”
她忿忿不平,所以打了三年工自己开起一家洗脚店,托老乡从村里带出来几个小妹,她们都喊她做“老板”。
她从厂里学会一招分工提成制,按双算,每天固定洗上十双脚,一个月的底薪是到手无疑。可这些脚从哪里来?小妹们绞尽脑汁,穿着短裙,站到街口发传单,层出不穷的套餐活动,免费提供头部按摩服务,洗发要用两次洗发水,开头一次,末尾一次,细细抹上蜂花护肤素。做多得多,精益求精。
待那些厂里出来的黑脚通通洗完之后,她们还得进行室内消毒熏香工作,这时间算加班费。小妹们年底存一笔大工资,她又游说她们入股,说跟了老板,个个都是老板。
于是生意蒸蒸日上,人人积极上钟,把店里当自己家,她平时又慷慨大方,时常关门歇业,带小妹出去溜冰跳广场舞,锻炼肩周活动颈椎,一群小妹对她又敬又爱,无一不是死心塌地。多少年没听见谁喊她“矮猴”,她只记得自己现在是老板。
2
月圆月缺,星朵璀璨,秋风撩人。
阿文妈妈不远千里而来,从隔壁的广州市,坐着轻轨,又趟过几辆公交车,以切实的行动关心阿文的日常生活,意图积极调动他结婚生子的主动性,活跃性。
为阿文洒扫客厅卧室,送来一堆自酿葡萄酒,十几根皇上皇腊肠,行李箱压实坐扁,确实一丝空隙也无。
空气凝结一时,在腊味煲仔饭中慢慢融化,至于阿文始终保持嬉皮笑脸良好形象,有一种看破红尘的感觉。
曾经一度使妈妈认为他是对儿时玩伴阿伟有那种意思,恨不得立马发微信到家族群去,央个阿嫲牵线搭桥,双方家长当堂对峙求证。
阿文只是对着手机笑,并不答话,妈妈蓦地探头,只瞧见个温柔浅笑的女子照片,用作他的手机壁纸。
“好呀!阿文,你有本事啦,找着女朋友啦?怎么不舍得说?”妈妈兴冲冲地,似乎探到惊天大新闻,又无来由一股子气,她怀疑儿子很早就恋爱了,看她忙前忙后不作声,在这消遣老娘呢!
“没有呢,没有的事,哎呀,妈,吃饭吧,先吃饭吧。”
“好吧好吧,我待在这里,看你狐狸尾巴藏几天哩!”
妈妈爱看书,才子佳人,英雄传说,她通通不看。
她喜欢手机上那些免费小说APP,《相亲当天,我嫁给了千亿富豪》,《傅少的隐婚罪妻》,尽是什么番茄土豆小说网站,广告打得响,“免费看书一百年”。
“你说我能活到一百年吗?”在隔壁客厅,妈妈挠挠头说话了,语气惊疑不定。
“那肯定,您心宽,寿命自然长。”阿文写了一天的稿子,腰酸背痛,哪哪都疼,他在一家公司做文案写手,是坐办公室的白领,却和厂里的工人一样,下班后喜欢去洗脚店。
“那你说我什么时候看到你结婚啊?哎呀,老话说得好,多仔多冤虔,少仔闲如仙。还是我有福,就你这么一个仔。”妈妈叹口气,继续囫囵翻书,惊觉饿得眼冒金星。转身进了厨房,半晌一股香味飘来。
阿文咽咽口水:“妈,今天吃了什么好东西啊?”
妈妈茫然,忙说:“红薯,算什么好东西?”
“啊?你确定?我闻着挺好吃。”
“哦,这还有很多呢,刚刚用了空气炸锅,你还别说,这玩意真好使,比咱们老家那灶好用多了,我每次都焖不成,次次出黑炭,你小时候看见我烤红薯就吓得夺门跑掉,我还以为你不爱吃。”
阿文摆着手臂晃到厨房,拿了几个,用草稿纸包着,又找出一个牛皮纸袋,几包香味纸巾,道一声“出门了”消失在外面,他急急地赶去见丹丹,这烤红薯,冷了硬邦邦的不好吃。
只见丹丹吃得很专注,一点一点剥皮,像是一点一点将他的心瓣拨开。
他这才知道,丹丹原来也很爱吃烤红薯的,她从前总说,在乡下那些年,顿顿吃瓜,冬瓜和南瓜,水瓜和地瓜,因着这些瓜耐储存,放得久,能过冬,又大量低价,所以家里种了许多,卖掉几百斤后,两毛钱一斤,那些城里人还要讲价,若不应承,翻脸负手走掉,收割的瓜只能烂在地里,所以得哄着这些城里大爷,半句硬话不能说。
末了自己家吃掉几百斤,早中午加夜宵,瓜瓜逃不脱,她向来最讨厌吃这些瓜。
自从当了老板,几乎餐餐食肉,半片叶子不沾,不要说吃那些瓜了,根本不想打照面。但是今日的地瓜如此不同,“跟我从前在家吃的都不同,嘿嘿。你烤的地瓜好吃的多,很甜很甜,甜死我啦。“她粉颊上晕出两个酒窝,似笑非笑,左手搴着烤红薯,低着头右手在那搓磨衣角。
“那倒不是,这个地瓜呢,是烟薯25号,细细长长的,你照着这个型号买,都是甜津津的,再用空气炸锅,比其他厨具弄得好吃的多。”
阿文一本正经地解释了一番,看起来颇费苦心,他似乎在试图教会她如何购买正宗美味的红薯,好像完全不懂得女孩子的心思。
果然,丹丹闻言眉头皱起,拿眼波向他溜来,似有几分埋怨。兀自吃了红薯,推脱身子乏累,摆手将阿文打发回去了,返寻味几回,想的却不是烤红薯,总之一夜无眠。
3
这日,丹丹与小妹阿月在店里休息,阿文窝在沙发边上打游戏,只听到外面敲门,小妹艳红开了,见一伙青衣七八人,刹那间拥进屋内。两个人把艳红反手锁住,其余都手持棍棒上楼。将这店里客人一一训话,搜一个干净。又盘问账目,营业执照,来往合同,不一会儿将众人遣散。只将丹丹唤到一旁,丹丹惊得面如土色,两条腿儿打架。一下午死去还魂,擦了眼泪,老老实实缴纳罚款。
阿月问怎么一回事,丹丹说:“不知道什么原因,可能是咱们店里消防措施没做到位,大家抽空上网课学习,把这个事情做好吧。”
恰巧阿文妈妈闻说南海举行花卉节,各种奇花异草盛开,她满心欢喜,有这样珍奇,怎么能够错过?牵着隔壁邻居丽珍嫂子一路出了屋门,兜兜转转,一路上捱捱挤挤,竟到丹丹店门口而来。见人头攒动,捱进里边。听旁人交头接耳,话里话外这个洗脚店不干净,店里的姑娘带客人出去开房间,客人一时激动,听说咽了气,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总之十分啧啧。抬头周围一看,看见了她的独生仔——阿文他眼也不转,只顾扶着丹丹。
那女孩正是之前手机壁纸上的靓妹,阿文妈妈来不及欣赏她的美貌,这回只觉得越看眼睛越冒火,正是不是冤家不聚头。那丹丹也顾不得街上看笑话的人吵嚷,在楼上与几个青衣谈笑自如,势必要息事宁人。
阿文更不知老母亲在门口偷看。
阿文妈妈只顾站着,丽珍嫂感到尴尬,犹豫说道:“美玉,回家里去吧,这花估计快谢了,日头落了。”
阿文妈妈说:“我在这看花鼓戏哩。”
丽珍嫂知道她心里不快,连忙说:“嘿,我肚子饿了,要出去吃饭。”两人相视苦笑,只得走出了街道,一同坐公交车去了。
丽珍嫂子本是个不善言辞的老实人,这回可算捡到着她能多说两句的东西,一路上口若悬河,眉飞色舞,说这阿文跟丹丹的事在街上早不是新鲜事了。
阿文是偶然路过洗脚店,一时兴起,走入死胡同,误入了歧途。好好一个大学生,不找同学谈恋爱,偏找洗脚店老板。当然他却也没让人晓得自己交了洗脚小妹做女友,对外统称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母胎单身。
这丹丹是一个聪明人,两人各方面差距这么大,她怎么会不知他的心思,只是她图他相貌英俊,学历高,他图她年轻活泼,有野性。缘分将他们凑到一起,有缘相会,无缘则分。
两人因常在一处见面,吃饭,她洗他的脚,旁边熏着鹅梨帐中香,熏着熏着,未免日久生情。
那店里自然人多嘴杂,不太方便两人云雨,只能带去阿文的出租屋去住,又相隔不远,久而久之,露人眼线,传了出去,众邻居对他们都感到眼熟。
这两人相处好似过冬饥鼠,三天两头逛街走着便忍不住在街角亲热。这天恰好又被到处晃悠的丽珍嫂看见了,丽珍嫂慌慌张张地端着一盆杜鹃花,风风火火冲去告诉阿文妈妈,等阿文妈妈跑到街上,那时他俩像平时一样在看古玩杂物,评点最近新开的奶茶店“茶颜观色”。
阿文见她气势汹汹地跑过来,知道兹事体大,忙喊丹丹快跑。
丹丹心想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跑了这回还有下回,不如一次性把话掰扯清楚,说个明白。
男未婚女未嫁,她正大光明谈个自由恋爱,犯了谁的法,为何要躲躲藏藏?
只听阿文妈妈还没到面前就远远跺脚,指着她骂:“你这妹子做些不三不四的生意,一个初中没读完的文盲,真的不知羞耻,要钓凯子找别人去,偏偏糟蹋我儿子干什么!实在侮辱我十八代祖宗啊!”
丹丹不甘示弱,立马驳说:“阿姨你别胡扯了,是你儿子偏要上门寻我,找不到我还哭天抢地,我做的合法生意,你上门照样是我贵客,年纪大了回家打牌去活络脑筋,满嘴血口喷人胡言乱语。”说完突然干呕了两声,把一肚子奶茶尽数喷到阿文妈妈脸上……
气得阿文妈妈脚丫都跺麻了,一老一少,扭抱在一团,鞋子耳环满天飞,十米远外一伙看热闹的群众不嫌事大,有的还吹起口哨,唏嘘声此起彼伏。
阿文悲从中来,只能干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将两人扯开,一个是没有名头的女友,一个是实实在在的亲娘。
他又急又悔,悔的是当初不如坦白从宽,也不至于如今伤了两个女人心。妈妈之前就找过他谈心,要求他对天神老爷发誓,千万不会再和这个开洗脚店的妹子来往,他诺诺答应,隔着几日立刻现了原形。
如今进退两难,只能温声劝说丹丹“走吧走吧。”
丽珍嫂也给阿文妈妈使眼色,阿文妈妈知趣,这里到底不是她老家的地盘,其实她也不怕丢人,只是担心刚刚是否被人拍了视频,恨不得挨个检查在场众人的手机。略微思索一番,稍微正色,缓缓退下阵来。
大街上当着众人闹这种事,连带观众都觉得没脸。
丹丹回到店里,便差遣众人,分发工资,转让店面,她想要去越南,跟着叔叔冯爱才做生意,或者到他厂里先打工安顿一段时间,人是很容易被驱使去做超乎自己能力范围的事情的。越南是个新兴蓬勃发展的地方,湖南人都去那里淘金,因此到处都有老乡。
她却对阿文说,她爸爸在越南,给她介绍了一个大老板,看上了她的照片,觉得她很漂亮,两人非常合适,如果她过去生了男孩,先上车后补票,以后指不定有打结婚证的机会。有朝一日出了头,说不定她就是当阔太太的命,整日里只用打字牌,再也用不着干活了。
人各有命,阿文的命肯定是在佛山进事业单位,以后安安稳稳过下半辈子,成年人不用介怀这种小事,早日找个门当户对的老婆,考上好单位,让母亲开心过晚年。
从湖南去越南的人很多,大部分是邵东人,他们跟着老乡从云南坐火车入境,到了那里,脚丫还没落地,脑子已经想方设法做生意。越南红木资源丰富,大红酸枝、黄花梨和花梨木一直很受市场欢迎,越南人做的中式家具经久耐用,款式经典,在整个东南亚也很有名气。冯爱才来越南有十多年了,一开始是走街串巷卖五金零件,后来改做红木贸易生意,手底下有五个木材厂子。盘子做得很大,拖家带口,他村里的兄弟亲戚几乎都过来帮忙,唯独还差个侄女丹丹,一直不肯来,说是要在佛山发展自己的小事业。
冯爱才也同时注册了一家木业进出口贸易有限公司,给佛山一家著名家具品牌供货,那家品牌主营家居电商模式赛道。屡摘网销冠军。因此,有了国内的大市场需求,他在越南的木材厂一年的产值超过2亿元,他本人也成了名副其实的富一代,大老板,企业家。
丹丹虽然也是邵东人,敢闯敢拼,什么苦都吃得,只是读书少,出国这种大事,没有人带,她心里其实有点怕。现在和别人亲娘当街扯过头花,忽然觉得没有什么叫做大事了。把心一横,买了一张车票,打算从南宁入东兴,走陆路过去。顺便欣赏一下沿途风景,权当旅游散心。
阿文的老家则是十八线广东小镇,好的工作机会是没有的,回家种地更是不现实的。他父亲早亡,母亲一个人将他辛苦拉扯长大,都盼着他通过上大学考公改变命运,飞黄腾达,或者倒插门给个独生女做赘婿,从此吃喝不愁,少奋斗至少四十年。
他自小分不清楚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即使只有站在田地里才能离家更近。他也想这样离开佛山市里,回到乡下,在家里躺着光吃饭不买东西,实在花不了多少钱,但一方面需要支付长久的青春年华作为代价,没有一个地方能接受空窗期长达一年的打工仔,竟然只是在家里蹲,还会惹得父母被村人说闲话。
另一方面他感觉在哪里生活都没有太大差别,只要不离开广东,他吃惯了早餐是艇仔粥,虽然一片叶子无论落在广东还是广西的泥土里,都一样要变成鲜花的肥料。
他曾经兴高采烈地和丹丹说他希望能过上可以过上实现自我的生活,当劳动不再成为谋生的工具,而是一种需要,一种快乐。
丹丹听完笑他读书读傻了,她说:“每个人都希望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可以快快乐乐工作,开开心心生活,不为缺钱苦恼,包括我那天天买乐透的老父亲,他巴不得有人把饭嚼烂了送他嘴里,省得他费力气吃。不是有人不想,是现实不允许。接受现实啦!”
她说的是对的,他也赞同这个说法,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余下的安静都叫做沉默。“好的,丹丹,我接受。”他这样回答。
4
昔时阿文到宝峰寺拜神,一进殿,大肚菩萨满面笑容,恰好面对着一脸虔诚的丹丹。只听她三跪九叩,拜了观音拜文殊,清脆琅琅说道:“求菩萨保佑我,日日出门捡金捡财宝,永葆青春颜不老。”
阿文听了发笑,诧异起来,扭转身子,也跟着她一路跪拜,笑着念叨:“菩萨在上,保佑我天天出门丢金丢财不丢人,靓仔头发多,考试多卖懒,人懒我不懒。”
丹丹听得旁边这人,一本正经祷告的模样,霎时笑得花枝招展,菩萨面前不好放肆,悄声说:“大黐线!哪里有人保佑自己丢金丢财的?”阿文目光灼灼,回答:“不然?我不丢金丢财,哪里有人出门能捡金捡宝。”
拜完观音和大佛,两人均已劳累疲倦,自然得吃个斋菜歇歇脚。在文殊殿后,建有斋堂,那里面的斋饭是一大特色,每有重大法会,排队吃斋饭的人塞满了过道长廊,流水一样的菜肴一道道铺过,可从早上吃到下午……
丹丹领到饭菜,退到一旁细细打量阿文。正是三月三好春光,见他穿着一件白灰色带帽卫衣,卡其色休闲宽松工装美式直筒裤,外罩经典蓝色水洗翻领牛仔外套,颜色款式配搭得十分匀衬。英爽帅气,浓眉凤目,觉得很少见过这样的人物,谈话也十分投机,自然亲热起来,挨着阿文身旁坐下,一起进了一回斋饭。
后来他想,明明是初相识,却恰似那种知根知底、经常约会见面的老熟人一般说话答话。也许,这是佛家说的缘。
阿文时常感慨,佛不度众人人自度,可生活如此沉重,岂是孤身一人可以承受的?广东人,却没有脚穿露趾人字拖鞋,腰缠百把出租钥匙的房东命,实际上是小镇做题家出身,毕业后开始了离家百里的城市务工生活。
近年,感情和工作双双承压。感情方面,接二连三失去了心爱的人,那人说有缘遇着知心老大哥,助她到越南做富太太,他听了只怪自己卑劣无能,不能给彼此更好的生活,因此只有口口声声的祝福;一场新冠,让年迈的妈妈终究无法逃过每况愈下的病体折磨,生熬了两年,最终撒手人寰;工作方面,长期扮演搬砖角色,薪水不高,责任很多,毫无成长性可言,大约脑壳早已磕到职业天花板,只是他装聋作哑一直屈膝弯腰,假装还在上升期。
之前面对佛山的房价和平易近人物价以及看不到底在职考试的生活,还会用未来总是充满希望的词句来安慰自己。
自从丹丹去了越南,他觉得生活突然间失去了意义,就像人被抽掉了脊梁骨,碾碎磨成粉,身体成了空壳,立马瘫软在地。
勤勉打工无法许他红尘作伴,潇潇洒洒。
相反,他愈辛苦愈感觉自己其实是一根干电池,像一件工具,离人终究越来越远。
没有幸福可保障这种孤孤单单的生活,只有漫不经心的回忆充斥脑海。
“丹丹,为什么要叫丹丹呢?一个人,听起来很无聊。”
“那你以后叫我双双好啦!”
“好的,丹丹。”他静静地回答。
面前一派安谧的灵龟公园,月光温柔地令人迷醉,影影绰绰,隐隐约约,阿文仿佛看见她的身影,从那些幽暗中浮现,渐渐穿越一众树林,此夜微风如痴如醉,一缕光影伫立在烟波之上。
看着鳞次栉比的建筑被灯光依次点亮,聚拢到一处形成庞大的光圈,照亮整个夜空的繁星。有一份思念,在晚风中被吹散,他迈着沉重的步履,一步步,不肯停歇,一圈一圈,围着人行道打转,默默然之间传来一些粤曲,唱的事有关华光大世子,原是庆祝华光大帝的诞辰,一派喜气蒸腾,只听得“为救母亲闹酆都,孝感天地恸珠江”,“如来赐他五神通,一到人间解我愁”。
阿文今年二十八岁,他已经分不清,他到底多少岁。如果年龄和时间有关,那时间为何像数字一样流淌,思念和形骸一同老去,他的心却永远镶嵌在二十四岁。
5
这一日闲来无事,阿文预备整理房间。他的指头哆哆嗦嗦,长期的伏案工作腐蚀他健康的手臂神经,无药可救的腱鞘炎让他只能尽量躺着不动。
他从抽屉里翻出一大堆东西,发霉变质的钱包里,十几颗硬币争先恐后跑出,慢慢数清楚,挑出一个外币,他眼睛一亮,惊讶不己,好些时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越南盾,上面印着李八帝庙,这是他从淘宝买来收藏纪念的。
纪念什么呢?
他仿佛能看见丹丹在庙前许愿拾金捡宝的虔诚,只是不知道越南的庙神仙,能不能听得懂中文的祈愿。
夏季入夜晚,千丝万缕秋意缠绕发梢,瞬间令人顿感凄凉,他真想牵着那个人的手一起去夕阳下看那高洁秀雅的白玉兰,或许去的早一些,也能捕捉到绮美的霞光下俏丽的身影入怀。
四年了,丹丹已经离开佛山四年。她似乎从未回国,微信朋友圈也一直是无更新状态,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性——自己被屏蔽了。
他的心虽浮沉不定,脑子尚在清醒,知道恋爱的前提是缩短彼此之间的距离。
于是搜罗一圈如何去越南生活的攻略,最终决定报名国际中文教育志愿者项目,去越南从事中文教学相关工作,简而言之,最好能在那边的大学孔子学院做对外汉语教师。
面试考点设在佛山大学,考试内容有心理测试,考官问答,才艺表演。事先他考了三次普通话,对广东人来说,考普通话无疑是强自己所难,前两次都是二乙低分飘过,最后一次,照旧去了宝峰寺求观音,拜文殊,菩萨开恩,终于还是赐下一本二级甲等证书回家。
面试时,考官问他有什么特长,他犹豫半刻,写了一副书法字,考官又问,这是临摹谁的笔法,什么字体?他答不出来,也许是不记得。考官没有为难他,微微一笑,说考试结束了,请先回家等消息。后面接到培训通知的时候,他还在被窝里,早晨八点,以为自己在做梦。
他参加北京遴选的代价是必须辞职,否则长达一个月的培训期,没有哪个公司能接受这么长的假期,他也不耐烦撒谎请假,明明白白说,打算另谋高就,不必相送。也没有人送,他自己端着牛皮纸箱子走出了办公楼,一顿散伙饭都没有人组织,却也不伤怀。
在北京培训期间,各个从前从不敢想能亲眼所见的名校名师,每日兢兢业业轮番教学,一派要化腐朽为神奇的架势,短短一个月,十八般武艺平均上场,似乎要将他们速制成为栋梁之才再送出国门,当然,越南语学习必不可少,日常的交流对话,购物咨询肯定要懂。
他也去了后海吃老北京糖葫芦,和同学逛故宫至少四回,熟门熟路,差点当场化身导游,咳嗽两声意欲讲解历史文化遗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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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经过重重选拔,直接从北京大兴机场一趟飞机到了越南河内落地。在当地将近一个多月才慢慢安顿下来,吃住都在学院里头,也不愁收入来源,每个月定期款项自动到账。某一日,校组织了一个爱心组,帮助越南当地那些老弱的华人家庭。阿文跟几个班的老师们组织了一队,被派到学校旁边一个木材厂去帮抚工人同胞们。阿文每个周末都过去看望他们,帮他们搞卫生、买菜、抬水。有时候也去帮助爷爷奶奶去网上发布寻亲信息,寻找那些失散在故土的亲人,祈盼能加上微信,互通消息。
那些老人大概七八十岁的年纪,已经退休多年,大部分没有退休金,全靠儿女每个月打一点钱。听说儿女都在越南的厂子里工作,虽然离得不远,但也不经常回来探望,每回打电话都说工作特别忙。
阿文帮他们拖地洗衣,时而还路上采些野花雏菊,用桔子罐头瓶摆着,放在客厅桌上。阿文那时候没想太多,只是想尽自己所能去帮助他人,其实也好过下班了在宿舍胡思乱想,多少要找点事情做,人才能感觉到精神上得到放松。
有时候在路上碰见熟悉的阿婆和阿伯,总要亲切地打声招呼,仿佛相识多年的亲人。有时候,阿婆还要拉着他细细询问,从哪里来,找到女朋友了没有?
他说从佛山来,女朋友一直不回微信,可能还在生他的气。阿婆又教他徐徐图之,慢慢来,得罪了人,要先赔罪,再敬礼。在这段时间里,他驱散了内心长久的压抑和孤独感,也在不断地劳动中,深刻体会到的一种中国工人阶层身上那种热情和淳朴。那样的一种活力,他曾经也在一个女孩子身上见过。
后来他偶得闲暇,路过玉山祠。见山重院落皆是中式建筑,祠内供奉关帝,吕祖、陈兴道和文昌帝君等,都是故国人物,亭台楼阁皆有雅名,全都用汉字书写,倍感亲近,好似回了家乡。他腹中饥饿,却不敢先去吃了酒肉再来,怕对这里的仙尊不敬。
据说此庙历经几百年风雨,山色与湖色交相辉映,郁郁苍苍之间新筑乍现,丝毫未见古色。
阿文游荡了关帝宝殿,其余不敢擅入。不知何故,庙里十分安谧,不闻人声,只有落叶婆娑。
大殿之外的楹联还在脑海中萦绕,说的是一句:“不厌湖上月,宛在水中央。”或许寓意着忘却尘世。
大殿之中,丹丹跪在蒲团上静心祷告,旁边站着一个大约三四岁的孩子,眉眼和他十分相似。丹丹向来虔诚,拜神入迷往往超时,孩子在旁边打着哈欠,说要关二爷保佑他拾金捡宝。
阿文笑了笑,在后头跟着说,“身体健康,万事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