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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雨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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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7/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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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人嘟噜嘴

一、

“‘端人碗,服人管!这是个天样规矩’……奶奶姑,我知哩。”嘟噜嘴缩一下脖子、舔舔嘴唇,垂了两手说。

“那……那就好。”奶奶水红点点头,把手里的白铜水烟筒搁去一旁。

一样的苦出身,却皮肤白皙粉嫩的东家二奶奶“余水红”跟家主一样,闲暇和饭后不单也欢喜“咕噜嘟……咕噜嘟”喝上几口水烟单,还常夸嘟噜嘴纸媒子搓得赁好,时不时便唤他递纸媒。

刚才,像往回一样又被管事爷指去堂屋外头的迴廊一角罚跪的嘟噜嘴,一早天没见亮就起了身,空肚早饭也没吃上一口,此刻正双腿合并跪着,眼皮子在不住随开随合颤抖,头跟身子也一会左,一会右地摇晃,在渐渐晃到一边刚要往一边倒时……猛然又睁眼惊醒。

“嘟噜哇!纸媒哩?”

陡一听到喊,嘟噜嘴浑身又一激灵,茫然睁大了血红两眼缓过神后,便迅疾撑稳起身子站起来,崴着脚,一踮一踮地奔去佛堂取了纸媒,返身急忙送到女主人面前。

“咋不替我吹着哩!”水红少奶瞅他一眼。嘟噜嘴便呶起嘟噜出老大的嘴“噗嘟……”一声,吹着了纸媒双手递了过去。

“唉,既晓得人抵不过那规矩,自然也就懂你水根伯赁还是在掘矿,当不得这家里的管事爷了……”

“嗯呐嗯呐……”嘟噜嘴连声响应,心里其实不懂,刚才他说的“规矩天般大……”那句话,是他一次跟水根伯搭上伴,一块回去三汊港老家路上时候听他说的。他只记下了,可到底啥叫“天般大”,那意思他确实不明白。

店家主人奶奶这时忽然又说:“嘟噜啊,昨夜你水根伯又来了,看似生了气走,我呢,觉着你再在这里熬下去,一者你家境实在不许……二呢你娘病怏怏的老大年纪还在替人种那八亩“什一田”,一年到头光指盼那八担谷子……扣除那些种子呀,用牛和开镰叫短工的缴用,实难度日!依我,你别在这耽误了,丟了这学画红要么赶紧回家去帮衬你娘,要么就去做个能拿点工钱的伙计……多少也补贴下家里,趁早教你娘少受些那般苦哩……”

听到唤家里来领人,夜里五舅父听得信便赶来了,起先进屋是狠劲骂了一通水根和水红:“当真是冇卵用哩,把个妹子送去做二房太太,自己却还只捏柄锄头爬山里头去掘矿扒土!混个棺材尸哟……那个妹子也冇逼用!做个二房姨太俚多年时景,还沤在大房胛下?哥郎事说不算,小老乡当个学徒还俚个多规矩是啵?就是冇个逼卵用……!”

当嘟噜噙住两大泡眼泪,端来一盆烫脚的热水帮五舅父洗脚时候,五舅父青着脸,把两只脚一伸一缩搁进去沾那滚水,一边咧着嘴呲牙,一边闭合上眼睛,把眼睛皮子不住眨动叹着气说:“乡下垦将你一准是去不得的了!想啊,别家许多人会哇‘嘟噜莫不是拿东家么事东西让人赶出来了不撒?……嘟噜莫不是在镇上恰不下去俚个苦自己跑回家来了不撒?’你还想啊哈,回乡下整日里让人家指指点点戳背脊子骨、指后脑壳……俚样个日子倘个过得下去哟……说时皱皱眉,又把两只脚抽出搁到盆边沿,摇一摇头又道:“这一来,你姆妈在乡下面嘴就也挂不住了!当时我跟你姆妈都是想你挣出息才带你来镇上,好让你帮苦命老子争口气……哪个晓得你真是里个木!弄个饭扫个地,女人家都会做个事,你倒好,做几年,还做不好……两日就有一日要罚跪,一月就要饿半月饭!嘟噜你呀……唉!”

五舅父越说越来气,接过罗布手巾时一挥一掸地,就像恨不得手上是根棍根,扬举起来去打嘟噜嘴。

明亮晃晃油灯盏的火光照映里,嘟噜嘴的眼睛红红的,嗓子眼早塞住了样,他哽哽咽咽的憋紧了那要哭,瘦弱的他,脖上挂条油污的布围裙,垂头躬身站立着,两只手不住绞着指头,鼻涕水流了下来却只抽咽着也没去拭。

见到小嘟噜那样,五舅父也垂了两只手道:“算了算了,争锅里气偏走苫里气……俚得当学徒个事,看来到终究也是冇有做首……拿张猪肚蒙面嘴是,回家还是去帮四叔家放牛撒开……!”嘟噜他其实巳经哭出了声,心里想,但只不敢“嗯嗯”地点头应承。

“唉,我早些时回三汊港还跟你娘寻思,等你在俚得出师学画红上了手,就帮你去哇个人,谋门亲生崽续香火哩……垦将好,弄得‘加柴火烧到裤裆,坐不是站不是,跑也不是……!’”五舅父接过嘟噜嘴帮他洗好叠好的衣裳时,又懊恼了几句。

二、

只有姆妈没爹的“六指头”刘柳,他住在彭家弄,那巷子里的“红店”一户挨着一户,见天都有好些工匠在里面各忙各往手头瓷器上填彩描画。

没娘的“九根毛”余多发,却住在距离彭家弄“红店一条街”往北头走路要半个多钟头的里市渡老街上。从九根毛家门口往右首拐个弯,眼跟前就是能坐渡船过河到“三闾庙”去的挨排铺垫着大青石的陡坡渡口,这里是镇子上都昌人回乡下老家的必经之路。

六六和九根毛他俩都是景德镇老街上说的“把刀往那吊绳上一砍,桶便掉井里了……”的“吊桶索”独生子。

他们又在一个学校,还是坐同一张桌,同一条只有三只脚的长凳子上的同学。

他俩每天上学进到教室把书包胡乱一塞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伸出手来,以“剪刀石头布”方式比出输赢,输了的,就坐只有一只脚的那一头。

他们俩无论是谁,贏了的当然妈逼的咧嘴斜起眼睛笑,输了的,可就绉眉毛苦着脸瞪眼睛骂那摇上下课铃铛的彭九子了,一边只好把一只手去紧抓住了课桌的边沿,夹紧屁股缩起肚子把两只脚分开了虚坐在凳上。

上课时,既使被很严的老师,比如那个死眼镜子班主任,把他那歹毒凶狠的眼睛紧盯住教室里的每一个人———这样子,把教室里“嗡嗡哄哄、叽叽喳喳”的吵闹声虽然全压没了,但一节课下来,坐一只脚凳子那一头的谁,就,都天知道台上面老师全“嘟嘟囔囔”的讲了些什么……

六六他也曾经跟别的班坐那样三只脚凳子的同学样,下课后扛了凳子去找兼做木匠的校工彭九子修理,可敲完钟后便躲去楼梯间的彭九子,却把嘴角的一丁点纸烟头“啐”一下吐地上,呲咧开一嘴的黑牙齿道:“修修修,也要修得过来不是?哪个教你们把那凳脚子去打架去敲桌子了?放这里排队等吧!”

天!把凳子放那排队了,不就三只脚凳子也没了坐,得站着上课了?

哪个老师肯许你站着上课呀?死木头样六六那回就真听了彭九子死老倌话,当真就把凳子留下来,可回来教室后,那鬼老师一张眼见六六和九根毛站着,就侧歪起头走过来往两人的屁股下瞅一眼咧咧嘴折转身说“这么老大个人,要么站到前面边上来,要么站到后面过道去……!”

“妈逼哟,六六你个死卵!这不罚站是么?!”当时九根毛气得就把六六锤出教室还追着用脚踢他。

好在和他俩是铁杆子烂兄烂弟。

这天放学路上,六六和九根毛一路边走边把手去撸道边灌木上的树叶子,间或又随手捡拾河岸边墩头路上的“渣饼”往昌江河水面上甩,比谁甩得水圈圈多,和哪个甩得更远……

“嘟噜耶……下午学堂要交钱得嘞!”九根毛手里捏一叠雪薄的渣饼,把另只手一甩,往河面扔出一块“渣饼”后,发神经样突然扯高了声音冲河面喊了一声。

“嘟你妈逼吧?神头!”九根毛一瞪眼,生气样子。

九根毛瞪六六一眼后,也紧捏一块“渣饼”,把两脚叉开,扬长手臂“呼呼”抡了好几圈,闭住气使劲猛地一甩……大叫一声:‘轰隆隆,‘坦克车’来啦……!”跟着便呲牙大笑。

“坦你家死人吧?”六六追来,踢过来一脚,笑骂。

上辈子人说,生出来的孩子长了六个指头一定很聪明。

可六六被他那个带着老婆金秀专做洗釉浆子活的爹爹死前一句话,就被送到胡菊人画师家做学徒的头一天被,就被骂了:“左右都分不清,你真笨!”胡画师当时拉下脸。

“不学了,老子不学了!还讲我笨!是他话讲不清,叫我把调好的釉料碟子‘放右边放在右边’,老子当然就递过去放我的右手这边了……哪个晓得是要放在他的右手边……死痨病鬼多说个‘我’字,当真就会死呀?!”

“老子吔,你读书又不愿去,学徒又不肯去,难不成跟老娘我样也见天拖粪车去倒桶啊?!

九根毛和六六戏得好,好成了像亲兄弟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六六的爸爸跟九根毛的“嘎嘎”都是在镇上“三宝蓬”山里掘挖瓷矿石时候,被垮塌下来的矿洞压死的。

“死神头喂,我跟你说,怪就怪那个帮我起名字的死“瘌痢头”五舅爷!要不是早年他背把破黄油布伞跑去我爹爹的炒货行大门口喊老子爹‘嘟噜!嘟噜”,也不会现在大家伙都叫老子我爹爹这个名了……妈逼的死“癞痢头”五舅爷!”九根毛咽了口唾沫,把手指头挠了挠他头上浓黑的头发,气㳜㳜睁大了他大又圆的眼晴。

学校那个死矮子鬼校长有事没事老喜欢吹“哨鼓子”要各个班的学生都搬各自屁股下凳子集合到操场上听他开会训话。

所以,各年级各班大家搬櫈子去大操场,听开会训话结束后各自回班时,就是大家伙动手抢櫈子的好时机。

有回散操场抢凳子时,六六紧抱住一条好凳子不放手,“麻子”就威胁他说:“放不放手?你到底放不放手?你再不放手,我就喊`开坦克车`了哈……!”?

结果六六听后脸一紅,心一慌,手便一松,抢到的好凳子就被家住河西“麻布袋”造船厂的“麻子”夺了去。以致于捡了条三只脚破櫈子回教室时,还挨了“九根毛。”的好顿责怪:“你真笨!你不晓得骂他`穿花裤子的`死撑船佬`啊?!”六六低垂了头,开始不做声,

只理所当然地把有两只脚的那一头给“几根毛”坐,自己就只好用左手紧抓住了课桌的边沿,夹紧屁股吸着肚子坐了听上面教师说话……

“总有一天,老子我要把櫈子抢回来!”六六眼睛凶巴巴,嘴里头恨恨地说。

“算了吧你!”九根毛咧嘴诡异样笑笑说“明天我们俩搭着再去搞些钱,再看情况多摸点我爹爹烟出来,我叫他去帮我们抢个好的。”

六六早知道“麻子”和大龄班的几个同学也在偷着吸烟,并且他们还上了瘾。

六六有个像自己一出门就让人扒光了裤子衣服,赤裸裸身体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无处藏身样的私隐…

今天是他们俩放学前商量好,中午一回去,六六先去搞他姆妈金秀的钱,钱到手后,六六再陪九根毛一块去搞他爹爹“嘟噜嘴”的钱,下午呢?就不去上课吵得死的鬼学堂了,最好叫上“斗翌”“妞子”和“兰英”几个一块去人民电影院看七分钱一张票的下午场电影,坐楼上第一排看电影、嗑瓜子抽烟。

弄口一个窑砖墙的破院子外,九根毛站在青石板路面的巷子远地方踢地上小石籽。

“跟你哇,下午学堂里要交钱哈!”六六冲进门到房里把书包一丢,对他姆妈囔一句。

“又交钱?!又让交么得钱哟?”正在赚着做瓷厂窑上工人用的那种“手袖”活的金秀一听,便停下手里的针线,拉下脸皱眉问。

“交么得钱交么得钱,老子晓得交么得钱!”六六把眼一翻。

“交钱交钱……么得鬼学堂?!天晴落雨三天两头……就连过节放假了也让交钱,就晓得要交钱……跟吃钱一样!”金秀放下正在缝做的手袖,把八仙桌子上装针线的破旧端盆推一边站起身,嘟嚷着皱眉头。

“是学堂里死眼镜子班主任让交钱,又不是老子要你钱!”六六一屁股坐到长条木凳上,背抵着八仙桌,把两手臂伸张开靠在桌子边沿,头仰着一摇一晃。两条腿吊悬着也不住在晃。

“又要交几多哟?”

泛着土黄色的黑布门帘“呼”地一掀起时,金秀手里头握着钱,睁眼望着看似有点气呼呼的儿子问。

“要交十五块!”

六六忽地站起,一把将他姆妈手里正点的钱抽了过来,鼻孔冒冷气样扔一句。

“又不是老子要你交钱!剥你皮一样,真是!”六六瞪一眼要走。

金秀睨起一只眼,见自己宝贝崽那副气呼呼的凶样子,不禁噗嗤一笑,顺势就扬起一只手挥过去作势要打他。

六六扭身一侧过,冷下脸来嘴里蹦一句:“疯子神经病!”

“饭在炉子上呐,恰饭再去喽,老子耶……交钱点清楚交喔!”娘冲儿子背影喊。

“不饿!不交钱的下午第一节课不让进教室!”六六两只脚撒得更欢。

“是眼镜子班主任让交,你不肯就去骂他喽……今天让交十五块!”坐在旧八仙桌边长条凳子上,悬了两只脚在晃……

远远看见六六没拿书包空手一脸笑跑过来,九根毛就知道六六他钱已到手。

当听六六讲完骗姆妈钱经过,九根毛站那把只脚一抖一抖,咧嘴笑说一句:“你姆妈钱比我爹爹钱难搞……”

六六和九根毛到“求子弄”对面的“恒发”果子店在眯子老倌手里切了半斤“黄莲糕”分吃了,又买了四根“老庐山”香烟塞兜里后,就到了九根毛家里。

这回是六六在一边“打呵呵”帮衬九根毛弄他爹爹“嘟噜嘴”的钱。

“爹爹,这个洪喜亮同学和还有另外两个同学和我在学堂里是合请一位先生的,所以摊到我们每个人一年是要交一百二拾块钱的……”九根毛用手指一指站在一旁把手指不住绞衣裳角的六六说。

“哦哦,学堂先生可是定要叫一年一交么?”九根毛爹脖颈上吊一条灰白布长围裙,睁眼望望六六,惶惑地问。

“可不嘛,先生也还要交钱到学堂付饭钱跟租房哩!”六六瞄一眼九毛,忍不住转过头去憋住,险些漏出笑。

“你和这位同学跟先生去做个商量,看好不好按月分交给他钱?”嘟噜脸上好似也给啥憋了有些泛红,外凸的嘴唇也抽动了一下,眉头舒展开来,眉头发亮。

“爹爹,那你先给两个月的钱,我好带去和先生商量!”九根毛赶紧拉起他爹爹的手臂晃动着说。

“好好,毛啊,去拿……爹爹就去拿……”嘟噜嘴一边说时,看似连眉毛也欢喜起来。

九根毛和六六走后,水红扭动着一双小脚悄声走到跟前,叹息一声说:“嘟噜啊,你念着毛妹,可也莫这般纵着九毛呀?!”

“姑姑,她儿子这般大了,毛妹她看着哩……她儿会使钱了……她心下好受些哩……”嘟噜嘴说时,眼圈转,脸色又回复到灰暗。

水红老太摇一摇头,叹了口气。

三、

景德镇中山路北端的“里市渡”,自古以来就是镇上一个调济储运北南米粮油茶的市集大码头。

里市渡的河西岸,有一座为纪怀古楚国三闾大夫屈原而筑设的“三闾道观”。

三闾道观旁一个原种植稻米的村子,后因为供应东岸集居陶人和眷属菜蔬的需求凸显,渐渐地就变成了专司种植菜蔬的菜农村子。

并且它也因道观得名,被叫作"三闾庙村"。

不过,还有让今天的人们不曾想过的,是里市渡与三闾庙之间段昌江河上的渡口河道,自唐宋以来却是号称景德镇是他们码头的都昌人的往返归乡路途的必经之地。

九根毛和他的爹爹就住在里市渡拐弯处临街的一个市里房管所把旧作坊大厨房改做的板壁屋里。

这间屋子里住着两户,前半截两间房是九根毛跟他的爹爹住,后半截一间房住的是一个九根毛叫她作“姑婆”的老妈头,她是原来旧作坊的女主人,是资本家的二房少奶,叫做“水红”。

也弄不清是第几回了,这天,水红端了只空蓝边饭碗,愣神间忽发感概样对过去的自己家学徒、后让自己荐了去做了伙计,现如今是市里石膏模具厂一名工人的九根毛他爹说:“‘嘟噜’啊,你现如今是国家瓷厂的工人阶级,月管月都有工资拿,真好似一抬脚上了云朵,过天上样好日子了嘞……!”

一听这话,一年到头只守住厂子里那口大铁锅炒生石膏的“嘟噜嘴”,抬眼看到身躯佝偻,满头花白头发的水红,竟忽然想起自己这位以前的东家少奶奶在里市渡自家门口挂牌子的情形,不禁苦涩一笑道:“唉,受苦了姑姑……要不是姑姑你好心,我哪会有今天呀,姑姑,我根本就是你的亲外甥一样嘞……哈?……”

每一回九根毛嚷着要吃豆冲燉肉,嘟噜嘴都要盛上一大蓝边碗给这住到一个屋子里的水红姑姑吃。

“你个该死的剥削阶级!现如今你老实了不?!”路过里市渡街上的三五个读高中样子,穿了上下一身军装、而且头上也戴了顶草绿色军帽子的学生,在走过跪在高脚凳子上的资本家少奶奶水红跟前时,其中的一个忽一回转身,“啪”的甩了正把头抵住自己胸面前那块牌子上水红一巴掌。那木板牌子正面糊了白纸,上面写了“资本家大少奶”几个黑大字,又打上了大红叉。

“老实了,我现在老老实实了……!”水红她挨了一巴掌,头也没敢抬,只一连声赶紧回答。

“啪!”又听得一声。

“你还敢说自己老实了!嗯?” 另一个稍矮的学生也踅过来伸手甩了水红一个耳光。

“嗯,我没老实,我还没有老实……!”脸上挨了打的水红了,这时把头又垂了下去一连声改口。

“什么?你个死资本家婆娘还没老实?!”凑拢前来的几个里有个操北方口音的粗大高个大,这时大喝一声,紧随声音朝水红的头“啪……啪”又甩了两巴掌……

这个时候正一脚踏出自家门口的嘟噜嘴刚好看见,“你等学生嘞何是冇老子娘呀?俚样子欢喜打人……哈?!”嘟噜喊出这几句话时,心下不由得一阵子猛然“扑扑扑”地乱跳起来,平时他本就翻出来过多的嘴唇,刹时愈发嘟噜出来、发着紫黑并且颤抖……

见到嘟噜嘴是从水红身后门口出来,打水红的几个学生也分不清是资本家本人还是水红其它什么人,便有人大喊一声:“快抓住这条漏网之鱼……!”

“打……!”原先打水红的几个学生里有人喊。

“啪啪啪……砰砰砰……”一时间纷湧过来的众人便把嘟噜嘴围起来拳打脚踢。

“哎哟哎哟……俺俚是工人阶级俚呀……俺俚!”

被包围住受打的嘟噜嘴开始还张口争辩争,不一会就只感觉到自己的那颗心乱蹦乱跳几下后,那胸腔突然间一紧……他头一晕,眼前一黑,便软塌塌肉团样瘫倒在了地上……

四、

三汊港的竖峰村,和环鄱阳湖“都昌”的其它地方一样人多地少。

从老祖宗时起,这里的乡民一直就靠小半年种地,大半年打渔为生。

据老辈人说直到后来景德镇“圣节巷的死”洋人传教土打点了官府蹿到这里丘南山里挖了一船泥巴装运到景德镇去卖钱后,竖峰村和四里八乡的乡民就都一窝蜂扔筢丢网的,也跟了去掘挖那能烧瓷器土到镇上去换钱……

嘟噜嘴他爹也是那些不务正业乡里人中的一个!

“挖挖挖的,把俺俚山都挖潍塘了!把俺俚老祖宗十八代的坟和骨头也翻挖出来糟践了……不孝啊,背逆!忤逆、不孝至极!……”乡绅与族叔族爷们不肯了,族族之间都联了手都,拘、关、吊打杀……地,于是跑脱了的掘山之人,就躲在了景德镇不敢回。

嘟噜嘴还在娘胎时,镇上“三宝蓬”山里的一个老矿洞垮塌了,把他的爹爹压到里头,掘出来死前托句话给领头的“周溪”人余水根说:“如果生的是儿,就教他万莫从这抢子孙碗勾当营生……生!”

直到嘟噜嘴十一岁那年,嘟噜娘孤身一直在靠为村里他四叔代种八亩水田得些口粮米,嘟噜除了帮工放牛外就到丘南本宗山洼里砍些“倒棍柴”挑去换点灯盏油洋火和粗盐。

“姐你年到头地东借牛、西借锄耙地这样拉扯嘟噜苦捱,教嘟噜他何日是个出头哩?”往来镇上和乡里贩卖干鱼的同宗五舅父,到家喝水歇脚时见怜地这样说一句,后来跟四叔打照面也说。四叔本就兼管了本宗的水塘山林,心里淸楚出了“绝户”山林和水塘是要挪分的,思量之下就依了瘌痢头老五,让把小嘟噜嘴带去镇上,五舅父后来又央了余水根,送他进彭家弄一家“红店”里去当学徒。

到红店当学徒后,鸡头叫天还没见光时,两眼尚迷糊的嘟噜就爬起身摸去灶间,洗净了两只手后,又摸到大厅堂后进的佛堂,踮起脚从搁几右首那只大抽屉里摸索着“请”出一锱站香。

嘟噜两手捧了站香,在此刻天井漏现的晕乎乎蒙光里,缓步地慢慢往后退……“可记得可不许说话,更不准许毛手毛脚!”,嘟噜紧记着管事爷这几句厉声告诫。当缓步退到大神龛跟前时,就见到嘟噜并拢了两脚,挪移到左边的那只圆形草蒲墩前双膝一跪……随后就双手捧起那锱香,高举过头顶,恭敬地送到神龛内香炉的右首。

这是东家管事爷要他熟记了该做的头桩事情。

管事爷不单教了他做这桩事,并且也已经责罚过了他好几回。

一次是步数快了,还有一回是嘟噜没憋住打了哈欠……啊也,真真的见了鬼,管事爷咋瞅见的?小嘟噜两回都受罚当日饿饭一天。

送香之后,嘟噜就去厨屋灶台间烧火淘米,他二一桩事是要把米下到大锅里去“捞饭煮粥”。炉堂里架好硬柴后,他在心里记着时辰,一边就得去到大门那拨那大门的钉锁和挪开门撑,再移门栓打开这红店的大门……大门一打开后,小嘟噜便学了那管事爷的样:右手握起一把比他高过一头的竹扫帚的柄,把左手捏起自己衣裳的下摆,三步并做一步地跨过高门槛,换了小碎步一径快走到红店大门口大街的正中间一半处停住……,然后,也有早起的人便见到小嘟噜他细胳膊挥扬起大扫帚,象征性地一帚子由东,一帚子由西,从这两个方向朝他自家的大门内各划拉了两下——这样做是管事爷嘱告的,说这从东从西各“划拉”两下,一者是叫作“好事逢双”,二一个是叫作“把自家未曾进门的“金”和“木”好生地“归置”进去……管事爷还厉声告诫说:划拉三下不行,四下更不可以!如若不从东、从西两个方向,而是错由南北两个方向往家“归置”,那就罪不可恕了!”

如果这一项违了一回,可不单是饿饭一天了事,还得在后院当众罚跪三个时辰!如若再错再违二次,那就唤家里领人!

在腊月二十那天,镇上所有的窑口都会封火,放那些要返乡的窑工们回家过年。这彭家弄家家红店的老板们从这天开始,也都会各自派发年底红包和结算工钱给来年续用的雇工和伙计,受了两块大银洋的,就欢欢喜喜见人说拜年话张扬,如若是接到那三块银洋的,就是来年被辞了工,便钻地缝样躲去收拾铺盖卷,一边抽噎着,抹眼泪掐鼻涕。

嘟噜记得十四岁那年,水红少奶奶姑已经把他转荐到“里市渡”一个炒货行做了伙记。

年底他怀里就揣了两块师傅东家给的大银洋搭伴回三汊港竖峰过年。嘟噜从里市渡长条麻石铺路的码头坐到了渡船过河后,上岸穿过“三闾庙”正街,在“石岭村”口歇头脚时候,嘟噜又把那年自己跟水根大伯讲起过在水红姑姑家要循的那些规矩的事情讲起,水根大伯敲了敲烟管子,一抹把嘴,依原愣劲点头说“要哩呀,要哩呀……规矩自古天样大哩呀!是人就要守规距,凡事也都要有规距哩呀,规矩不是俺祖宗说哩呀,是天定!一万世当贫民百姓要守规矩,做皇上他也都要有守规矩哩呀……”

正是,“有规矩就有饭吃,就会有大银洋!”……嘟噜嘴想时,矮一矮身,双手接了水根伯递给的旱烟管,咧嘴乐呵一笑,还不自觉摁一下胸跟前褂兜。

那头一回到家,当嘟噜亲手把两块银洋交到姆妈手上时,姆妈高兴得一个劲地扯衣袖去揩拭眼泪水,“嘟噜啊嘟噜……出息啦……儿啊,你爹要是还在就好了!”

嘟噜见坐在木烘桶上的姆妈伤心,也噙不住眼泪水,倚在烘桶边不住扯娘的衣袖叫:“姆妈,姆妈……”

五、

扫完地,嘟噜接下来还要做的事情,是一边擦抹前店后屋作坊的那挨排安放的桌台子和每一只给画红师傅坐的椅子。

做这些慢细活的同时,他还得时不时跑去厨屋灶膛加柴给捞饭后煮的粥添水。

待得浓绸喷香米粥熬好,听到自己肚“咕咕”叫的嘟噜便是不忘擦净手后去师傅兼东家的睡房外静候他拉完屎,女主人屙完滖之后再拎马桶子去倒。

也大约每天在嘟噜从内屋拎马桶出去倒的时候,在红店里拿签子画红的师傅和工人们,便一个个夹肢窝里挟着几管笔陆续地前后脚来上工了。

在嘟噜再次洗净手,端去温热适可的水服侍完男女主人洗涮完后

在主人一家吃完了早饭,也就在灶间匆忙吃完见多见少自己的早饭了。

吃过早饭,天空的日头也好像脱去了清晨时的白晃晃衣裳从那乎乎暖的被窝里懒洋洋地爬起,把个彭家弄巷子外头的中山大马路上的路人和车声也招惹得异样地喧闹起来。

这时,嘟噜束一束腰上的罗布汗巾,咽一口唾沫,又开始一桩一件地忙起他一天里该做的担水、劈柴、洗衣和搓纸媒的活了。

嘟噜自从瞒着自己娘,被转荐到市渡里这间年底有工钱拿的炒货行当伙计后,发觉这里不只没有水红姑姑那里一个凶巴巴的管事爷,并且东家还特别体贴行里的伙计。

这里东家会在夜里近子时到炒货间亲自给伙计们送水、递旱烟。

甚至包括对待才只十三岁的嘟噜嘴。

东家一走进三口大铁锅的炒炉间,就跟伙计们让歇、送水,递烟。

好几回东家竟然还一把抢过伙计手里两尺半长的炒锅铁铲子,扯住满头挂汗,光着膀子、腰间缠条汗巾,在不住翻抄瓜籽的伙计,要他歇手:“歇手歇手……来来来,喝水喝烟,快歇手喝水喝烟……”

啊呀爷的,这赁大一炉子的猛火膛子正老虎样张着大口子,大铁锅正烧得通红,豆子样大汗珠子摔进去,却只听“噼叭、噼叭”响而不见水汽,岂是一分一秒容得歇的?伙计们五、六个一瞬间全在想。

见被扯住的那高大个伙计脱手不得,另一个扛包料过来,长两只狮子鼻孔,通红两眼的赤膊矮个见到,立马急了,一撂料包,一步抢到锅前,另操起一杆长柄锅铲,迅疾搅水推沙般继续翻炒起来……

嘟噜嘴记得,此后在里市渡这家炒货行做伙计五年多,差不多每天东家都是那样子一脸乐乐呵呵地“用强”,“逼”着众伙计一个个轮着跟他一起吸那喷喷香的旱烟。

就从那时起,嘟噜便有了终身吸烟的嗜好。

一天晌午,五舅父领着个竖峰村里人来了。

不一会,东家也一脸笑呵呵地来塞给他两块银洋,一句话不说,便由着五舅父和来人撵了他和来人匆匆在市渡里上渡船过河回家。

一路急急的脚也不歇、问什么五舅父他们俩也不讲,径奔到了天边成堆的云朵都火烧了一样,到家一推门,才晓得了是自己要娶媳妇成亲……

一时间,嘟噜嘴一路紧锁的眉头,和不觉一直咬严实了的嘟噜唇口,都乐呵呵的松了开来……嘟噜忘了一径水路旱道的劳顿,边挠脑勺子,边“姆妈”“俺舅”地堂前厨屋转圈圈,喜滋滋、热乎乎叫个不停。

村里的本宗长辈四叔作媒,说成了把邻村的一个叫做“毛妹”的闺女给了嘟噜嘴做媳妇。

两天后,在他家的场院里摆放了六、七张破旧的八仙桌子,和那些几乎搜遍了全村才东拼西凑找来的长条凳跟椅子。

四叔和村里沾亲不沾亲的那些即使拈了一束红薯粉丝或者一串红辣椒壳子作贺礼的乡邻都来了……

“喜宴”的大菜是一大钵子大块豆冲煮鲇鱼,几个黑陶碗和镇上的蓝边大瓷碗盛着的一些土豆煮红薯粉丝、“三汊港”也平时待客的腌鱼烧块,以及篱篙炒油渣、沟边和巴茅地头拨来的蒿笋炒腊肉,油乌喷香的黑豆䜴炒红辣椒……等等。

这样一桌往时难以一齐吃尽的喜宴,把来宾中的无论年轻小伙、中年壮汉或者是婆姨老太和老汉小媳妇等,也都吃了个不亦乐乎……

喜宴让乡邻众宾客们一直尽吃嘻闹到断晚。

众人散尽许久,一张张挪乱了位置的八仙桌上,钵盘碗被众人吃得个干净见底。那些空白的钵盘碗,好似一只只落寂的白眼珠,又仿佛是惊愕到无声张大了的嘴,它们被众人在夜幕降临之前撇下,在破旧黑䬂的桌面上,只无奈地相映那夜里的月色。

守坐在柴房后面小隔间内的嘟噜的母亲,心里的喜悦欣慰竟然也有点像院场桌子上那些空钵盘碗那样落寂无奈。

喜悦欣慰的是自己守寡苦熬养大的嘟噜,如今终究是成亲了,把四叔话说,就是能为本宗添丁加口,有指望让余家延续香火,给嘟噜他爹做个好交代了。落寂的是,自己的独生子没几天又得离家常年在外,不能像别个家,儿啊孙啊媳妇的终日与自己相伴相依……无奈呢?终归是自家穷呀,是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还扯动了他五舅父在央求了族中么四叔保媒并做了决断,娶了这个瘌痢头“毛妹”儿媳妇。

毛妹是个瘌痢头这桩事,这时更还是隐瞒了儿子的哩……唉,说定这门亲时,他五舅一再地嘱咐,要事事桩桩件件一应听从了四叔的排布。

“要先把嘟噜灌晕乎,新房中不要掌灯,拜完天地后只叫那村里哑巴妇人牵了嘟噜进洞房,把他推到床上的布帘子內去……”四叔道。

四叔说时,把他那旱烟管子敲得“哔剥哔剥”响,他五舅当时也随着四叔呲牙满脸的笑。

唉,这般好的闺女怎教她偏生成个瘌痢头哩?!

等到晚尽到了鸡呜时刻,酣睡的嘟噜嘴到爬出被窝摸下床,穿好衣裤后分外清醒,那一半的羞涩和一半的喜滋滋,鬼东西样唆使了他把手去掀开床上的布帘子……这时窗外的月光异常的清澈明亮,好似专一盏灯似的……月光映照里,毛妹把两条雪白浑圆胳膊抓紧了新褥子正紧紧包裹了身子,正以苍白空洞的眼光觊觎般,眼巴巴望着自己……嘟噜嘴突然脑子里“嗡”地一响,他懵地僵立着,一瞬间毛妹在嘟噜嘴的眼睛里虚化了……

“她……她是个瘌痢头……!”

嘟噜嘴自心里“哎唷”一声,缓过神后才想起自己是受了四叔五舅父他们和众人的瞒骗。

蜷缩在床外边地上的嘟噜嘴一直蹲到天空放出透亮。

他不敢去再看一眼和他一样蜷缩在褥子里,不知道为何不敢开言说话的毛妹。

嘟噜嘴他硬着头皮站起身,缓缓背转开身,把只手贼一样拨窗隔板木栓,嘟噜嘴好像听见了毛妹突然在轻声啜泣……他怕再去看一眼那苍白空洞的眼光和一样苍白无助的脸,顾不得了,嘟噜嘴由窗户一翻身便跳出房间。

窗户外有好多个蹲着打盹和睡卧在墙根的顽童被他这一跳惊醒,瞬间便吵嚷嚷围起他跟他要馍要枣和索要糖籽粒……

嘟噜嘴边推开他们边说: “是你们一齐在俚得哄骗俺俚呀,又不是俺俚要娶这媳妇!”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这时房间内的毛妹她由啜泣到哭出声来。

天放出透亮,何等精明的四叔一听到了嘟噜嘴这话,便匆忙奔来,一进门当着好些人面便翻眼睛大声苛斥:“啷样俚呀?娶毛妹她做媳妇还亏到你了撒?!扒到锅里个还望到苫里个是啵?后颈窝里几根毛莫不是摸不到是啵?唔俚个样首家境还挑别家?老实跟唔哇,当初时更要不是你个姆妈跟五舅再三跟俺俚哇,俺俚才不会豁了老面嘴去“啪啪啪””拍了俺俚自家个胸脯担保……跟别家老子娘哇保准嫁过来有饭恰、有衣裳着……!别家是信了俺俚呀……莫只怕人家老子娘养她到赁么子大只图有囗饭恰,还亏了唔不撒?”

四叔溅着唾沫星子,愈讲愈来气,呼哧哧的,边说边把根旱烟锅子往嘟噜嘴家大门石阶子上敲,险些把烟锅子敲开裂……末了,“呼”一下站起来,狠劲往地上“啐”一口。

“瘌痢头啷个俚呀?早时景把你带镇上去挣到饭吃,现……现今还拿到大银洋的俺俚不也……是不?!”一返乡下就跟本宗四叔不脱影,直围了四叔打转的五舅父,这时也睁眼插话了,说到嘴口涎出白沫子时,还跺脚戳手指头,不住去拉扯嘟噜嘴,直把个抱头蹲地上的嘟噜嘴扯得左摇右晃就是不起身,不开声应嘴。

五舅父急了,不知何故,便将到嘴边陡地隐去的“瘌痢头”一截子话,换作了把手指头伸张开来,不由自主去“嗞嗞”地挠头。

“……何况人家毛妹她三、四岁时候,你娘跟我都是睁眼实见过的,小毛妹她不也是生着有黑油油两支小辫儿的,还把个绿头绳绑扎住支楞楞起翘哩……"五舅父挠过头之后,说话声也放缓了,话里边已不再是指斥,倒像是规劝。

常年镇上乡里来来往往做干鱼生意的五舅父,似乎把话说了个方圆角角囫囵转。

此刻在一旁背了手转圈圈的四叔,见到眼跟前教自己和老五的一顿呵斥数落压去蹲地上的嘟噜只顾揪自己头发,他嘴巴牵动了一下笑了:

“老五啊,早晓得一家子老小是白眼狼子不识好与歹……俺俚两个吃饱饭,倒不如捡两颗石头籽得下河里去洗哩……!”

“扑嗵”一声,五舅父嘟噜循声一望,看见嘟噜姆妈双脚并拢直跪在地上:“四叔!他五舅……你两老千千万一万个都莫跟嘟噜他一般见识!俺俚母子俩可都是晓得全靠了仰仗四叔和五舅才有了今日哩……!”

“姆妈……!”

“妹子!你……”

嘟噜嘴跟五舅父近乎一齐叫出声。

四叔一见,一愣神,稍把面色一沉:“你起来,关你么子事,俺俚只当喂那小鲈鸟给啄了下手指头……你起来!”五舅父瞧一眼四叔后就抢前去,双手把嘟噜娘拉扯起。

嘟噜嘴复又蹲下,又一把揪了自己头发,凄苦地长吁一口气后,转起身便往堂屋里间跑去。

嘟噜嘴在他姆妈给四叔下跪的当日还是走了。

天蒙光在发觉被四叔、五舅父和众人蒙骗后,心里头怎么都是捱不过的嘟噜嘴本打算趁了太阳刚起再撒腿丫子搭船跑回镇上去。

他怨昨天不停地故意对他的耳朵眼子又说腥骚话、又灌他酒的那些人,他同时也悔恨自己怎么夜里就禽兽样不知觉对毛妹做了那种事情……他想这都是那些人可恶,诳骗并且害了自己!

他们还会想再使什么法子从此就缠住他、逼迫他,拖住他不放他走呢?

嘟噜胡思乱想一直到日头落到山边沿没了影,到了天边整个橙红色渲染的一大片云堆变成了浓黑后也渐渐消散去了时,见天巳变暗的嘟噜,抬头一张眼,发觉毛妹她也不在房里,他瞄一眼今早听到鸡头道打呜时,蒙光里,毛妹蜷缩在床上的那一头,他还是踮了脚尖,怕发出声响似地走近前那烫人样的床边,悄悄从衣兜摸出那两块自己临行前东家怪模怪样笑着塞给他的两块现大洋,他扭头又朝房间门看一眼……他不敢去姆妈住的柴房间再见他姆妈和毛妹,心里头只一个声音在不住催他:“走,走,还不快走!?”

“如果此刻再不走,那就走不脱了哩!”正在这时,耳朵边又一个声音响起:“你还不走去?咋忘了自己奔乡下来的头一天,镇上奔来了好些大兵哩?”

六、

几天前,镇上的周围零星炮仗样枪响过后,解放大军突然就不知道自哪冒出来,漫山遍野、河汊不漏地往镇子奔湧了来……“哟,这是过大兵!”镇上的人起得早的,打开自家的门一看,那里市渡宽街路上往北去的道,全都给踩陷去了一大半!习惯了早起就去里市渡下坡河边担水的嘟噜嘴,随着那天比他还起得早的几个伙计从缝里看到,像黄乎乎大黄蜂嗡嗡样子的大兵不单铺漫了一街,并且马路两边门阶沿过道上,还有许多来来回回的大兵在挨门挨户地喊:“市民们、工友们,景德镇解放了哈!国民党逃跑了哈!……”

许多年以后,嘟噜嘴还竖起眉睁圆了眼睛,把嘴唇翻出来张开了老大口,告诉来自己家里的“六指头”和“瓜皮”大家说,解放军进到景德镇时,都是整船整船的兵从“三闾庙”渡口渡河过来从“市渡里”上岸,密密麻麻地蹬上那一整的青石条垒砌的岸上码头……嘟噜嘴见到听他讲的人全睁了眼张开囗盯住自己,便

说:“后来我跟店里的伙计确实亲眼见到,解放军还把镇上原先全部的保安兵丁一齐的都拢到了镇公所后面的一个大院里,还落上了锁站了兵。

嘟噜嘴回来大约一个月,炒货行的东家古老板有天夜里向伙记们宣告炒货行要参加”公私合营”,并且说他自己也要积极和大家一样成为一名工人,“我也要做个国家的伙计”,东家说。

之后嘟噜嘴就随炒货行伙记们一块进了一家设在里市渡和“篾丝弄”边上的景德镇后来唯一的食品厂,成了一名工人。

“嘟噜喂……死嘟噜喂!”

这天,嘟噜嘴头皮一麻,听到外边喊,眨眼睛就见到癞痢头五舅父仿佛撵后脚跟样来了。

在众人讶异目光环视下,手足无措的嘟噜嘴接了伞,尾随五舅父进了屋。

五舅父一屁股坐下后,一边自顾自喝水,边喘息着把眼睛去四处张望,然后皱着眉拉下脸骂:“死嘟噜!怪不得是到这国家的厂子里当工人月月有工钱拿,就着双袜,提了鞋跑了……唉唉……把自己姆妈跟有了肚的媳妇乡下一丢,只顾自己!……当真是冇有哇首呀,你垦将算得是俺俚竖峰村三汊港嫑规矩的头一个了,真行!”瞪眼睛气汹汹的五舅父两腿岔开,背往后一靠,把个大拇指晃着朝嘟噜一伸。

“俺俚跛,是五舅父你跟别个人抱了伙骗俺俚!”嘟噜嘴立在那,脖子上挂块长布围裙,生平头一回和五舅父辩了口,回话时,狮子样两鼻孔一噏一动呼粗气。

“算了啵,屎屙裤裆怪茅司!找莫事借口呐?自己一只怪癞蛤蟆样,还嫌别人毛妹长瘌痢!瘌痢头又咋样?瘌痢头垦将不一样也会生娃子?”五舅父侧身从随身布袋里翻出烟管子,仰起面,眼睛不住眨动着斥问。

见到跟前嘟噜嘴像挂起的死狗样垂了两手低住头,便声调和缓了道:“嘟噜呀,守守规矩撒……莫只怕哪个自己还欢喜长瘌痢不是?……再者说了,当初你小时景不还是瘌……不还是俺俚,把个帮人放牛也嫌是蹭吃饭的可怜崽……带来这镇上不单吃到饭……还……还手心吐唾沫样手一伸,人就把……把两大块现银洋给了你……?!”

“俺俚记住得你老好!”嘟噜嘴眼圈圈红了,声音也低沉。

“告诉你说,守规矩的人在凭是哪个,一样子的能好好活了去!”

三汊港乃至全都昌的乡里,农户人都知道那种“代耕什一田”,自古以来是有田地无劳力人家跟无地有劳力的闲散农户人家相互间的一种约定赁佣方式,代耕者具体的耕作用牛、农具,种子、肥料和旱涝天时,年景好坏等,跟地主人家是一概无关的。

那天嘟噜娘让话逼得当众给四叔下跪后,看到四叔气色已转缓和了,便又唵唵地说:"嘟噜能去到镇上当了工人挣工资又娶上了俺俚毛妹,这全都是托了四叔您的福……请他五舅父的公道讲,俺俚何事何样何时不记您老的好哩!瞧现下家里我又多了毛妹这双手……往后我们一家就更是感念四叔您俚呀!"

经多世面、见风又得转飞快,同样精明的五舅父,为把嘟噜娘对这位以前的族长四叔的感激凿实了,就端苫蒸粑地献主意,让嘟噜娘带着新媳妇毛妹按每十亩田收五百斤谷子自留五十斤的“代耕”规矩,给四叔家代种了十二亩水田。

“俺俚一趟赶来,不是打秋风,是专意来告诉了你,俺俚这回又帮你把家里作成了大好事一桩,从俚个时辰起,嫑以为只你来镇上见月往手上就有拿钱……老实跟你哇,垦将你姆妈跟你媳妇毛妹两个,到一年下来,也能担五、六百斤雪白花花大米搁家去……”

见到嘟噜嘴这时景为娶到个瘌痢头毛妹做老婆怄的气好似消尽了,不觉好笑又好气的五舅父,在凳上挪几下屁股,慈蔼瞅去嘟噜一眼后,便笑呵呵地专心“叭嗒叭嗒”喝起了他形影不离的旱烟子。

嘟噜嘴当日在破风帆一路上呼啦啦,劈啪啪轰响声里一路走往镇上的情形,就如嘟噜嘴在跟故旧的炒货行做辞别远行……当学徒隔三差五饿饭,做伙记做到每天夜里靠吸食早烟提神……那一年又一年熬到年底方能万幸得到的那两块银洋,不再像是粘住了他的手,不再会是勾住了他的魂,因为新镇子上的一切,会让他跟他的众多伙计同伴一起告别过去。

七、

“嘟噜同志,档案说你在彭家弄红店当过学徒,还又在里市渡炒货行做过伙计,现在打算结合你的技能给你新安排工作……请问你学徒学的什么?做伙计又做的是何工种?”嘟噜听时,不住把两只手的手指头不住相互紧紧绞着,口唇翻出来嘟噜着,啜喃道:“在彭家弄哩,是……捞饭、煮粥,扫扫地……在里市渡是是……是喝烟……炒、炒花生蚕豆嘞……”

“嗐!是……是问你做什么事有能耐嘞?”一旁作记录的急了,提醒道。

“俺俚最行炒铁籽粒样蚕豆哩……一满麻袋百十多斤哩,一倒大锅里,俺俚炒它欢蹦蹦乱跳嘞……”

“呵呵……这位嘟噜同志,你说的食品手工业我们国家紧一步也是要进行全面机械工业化改造的,不会再让你们这些新工人阶级兄弟再工作得像旧社会那么辛苦,放心吧……过些时,我们会为你选个你适合的工作岗位的……”工作组领导也似乎为嘟噜的朴实动容,微笑时很是和悦。

果不食言,1950年底,全市“匠作联营合作社”纷纷转入各个新建大瓷厂,以尽快实现景德镇日用陶瓷生产的工业化,石膏模具也因此需求急切,而制作石膏模具的基础工序,就是要把生石膏粉炒熟……炒货行伙计出身的嘟噜嘴,这时就被优选进石膏模具厂做了一名石膏翻炒工。

这么多年从来只抽烟只上班干活,不上街不喝酒不看戏的嘟噜,在石膏模具厂知道他的人眼里是个怪人。

在石膏制模车间的炒石膏粉班组,除了派给他事情做,到月一准代他签好字交他一个黄皮纸信封,给他工资的陆班长之外,也一样他从不跟其它人交往。

不过,对以前的老东家少奶奶水红除外。

一天夜里,过去的东家少奶水红脸色灰暗,步履蹒跚地来到嘟噜住处,深吁口气说“参加了开会我才明白,你以前到我们这些人家里当学徒,全都是做我们剥削阶级的仆佣,受我们的阶级剥削!往后就好啦,我们一样了,都成了新社会的工人阶级啦……”嘟噜一听,急了,嘴嘟噜起老高说:“可不许说俺俚姑姑你剥削了俺俚,可是俺姑姑你当时为我指出路才教俺俚去做了有工钱拿的伙计哩!”

“去去去,赶紧快去把我孙子接来……”专管石膏厂将生石膏炒熟然后送去压模车间去制石膏模具的班长郭麻子,这天硬生生把嘟噜嘴从大炒锅的炉膛前给拽了下来。

“你赶紧去把我孙子好生接来,不然老子我踢死你!”郭麻子看样子比嘟噜还要急。

“嘟噜嘴”死捱硬磨的不肯离厂子去到“里市渡”码头接儿子。

郭麻子班长横下脸前来赶他,嘟噜嘴叽叽歪歪笑道:“不兴这样哩,任务多哩,俺俚可不能走!抓革命促生产哩……”郭麻子拧起眉头回骂他:“促促……我促你妈头喔!你个死卵知道什么抓什么促?你如果还不死走赶紧去把我孙子好生接来,老子我踢死你……!”

在石膏厂里,嘟噜嘴他首个顶实信实的,就是这个每月发给他工钱的麻子班长郭大哥。

眼跟前在班长大哥连搡带踢的推撵下,嘟噜嘴只得脖子上挂条皮围裙挨挨擦擦地到了市渡里河岸墩头上等儿子。

嘟噜嘴他其实从昨夜开始便心里发毛,他把他从梦里见过的长满了一头瘌痢的儿子扯了出来,清晨躺床上㬹眼睛回想了好几回……

他实在早糟心透了!

娘亡故的第三年,毛妹也跟去了。毛妹一死,又是村里那个老不死打也不死的四叔他和一帮人,要如今也瘸了腿的五舅父把两岁多点的“九根毛”余多发送来镇上……唉,命真苦!

嘟噜嘴拢了双腿,直着腰坐在一块系船索子的大硪卵石上,眼睛空矇矇的想着心事。

哪曾料想,过午时分,当一头没剩几根白毛的五舅父把畏缩到身后裤裆里的“九毛”硬拽出来推到他老子的跟前时,嘟噜嘴差一点儿惊愕到要背过气去……

因为身穿一套黑袄黑裤的两岁的小“六六”余毛,竟然长成得胖嘟嘟、雪雪白水嫩嫩的,一头浓密的卷圈圈的黑亮头发竟然油油黑黑的放亮!天啊,这哪是瘌痢婆毛妹生出的崽啊?!

嘟噜嘴突然间觉得喉头发紧眼睛模糊酸涩。

他的心酸涩到要使他哭出声……他后悔自己不该把只和自己同过一夜房的毛妹丢弃在乡下不顾不管!他揪心地责怪自己。

他隐约明白了人家说:“你好狠的心啊,你的心就像块硬石头!”这句话是啥意思了。

这分明就是在讲自己!明明传话到镇上的人告诉过自己,说毛妹始终在乡下他的家,在他的那间老旧的破屋子里,丝毫没有怨言地一直侍奉着自已的娘。

并且在老娘的身边代自己给自己老娘送了终。多少年来,吃每一顿饭时侯,毛妹她都是捞米粒饭尽她婆母吃,而她自己却只肯吃些红薯叶子和汤水。

嘟噜嘴在见到儿子的那一瞬,他的眼里幻化出了一头油黑黑头发,并且扎了两茎小辫子的两三岁的毛妹,让她自己的爹爹牵了她的小手,在眼跟前欢喜异常蹦跳跳地经过……那发辫上扎成两只蝴蝶朵的小毛妹,看也没看他“嘟噜嘴”和她自己的亲生儿子小“六六”一眼,仿佛在她的世界里,他和小“六六”压根就没存在过……

嘟噜嘴不自禁把牵扯到心绞生痛的酸涩眼睛摸一把,才发觉已经是湿漉漉模糊糊的看不见周边一切了,他心揪得紧,喘不过气,便费劲地蹲下,让把两岁多点的儿子余毛放在自己背上。

在一步步走回厂子的路上,嘟噜他抽咽着,随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坑洼的破旧的柏油路上,渐渐的,他终于哭出声,他呜呜呜地像这晚间空旷里的风声,他此刻一心只想着那位两三岁时的毛妹的好,他愧疚地恸哭着,他终于哭得那样子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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