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车疾行在宽阔平坦的水泥道上。冲入眼帘的,是一路两边田间急匆匆掠过的连片金黄灿灿的油菜花;扑鼻而来的,是一阵接一阵教人左右侧脸躲避不及、薰得让人窒息的浓郁馨香……远远望见的,就是那个在绿树簇掩里的村子。
拐个弯,进入岔道,车速已经平缓下来。
眼前的这个仅有十几户人家的村子,在建新农村时,修了条装有铁护栏的宽阔水泥路到村口。
在路与高标水稻田之间的小块土丘上,如果仔细看,会见到一绾低矮的坟。
在坟里躺了五十好几年的那个人,正是在我孩提时候常到我们家歇脚,来镇上卖他蜂蜜的养蜂人潘昆生。
每一回我进到这个村子放眼环望时,还会发现:有铁护栏宽阔的水泥大路,恰好就在潘昆生低矮坟头处拐了弯,换成了乌黑锃亮的蜿蜒村道柏油路。
那和潘昆生低矮坟头相距约不过百米,门前有一大簇肥硕竹林子的八柱青砖瓦屋,就是当年潘昆生落户在这个村堂的家。
“娃儿们呐,天又要下雨喽,你们赶快子回来塞……!”
这时,我突然又仿佛听到了这个声音在喊。
一
五月的阳光,不因何处土地贫瘠便不肯把温暖与光倾洒在那块大地上。
油菜花摇摇曳曳地便在那阳光里,像是被点燃的金色火焰,轰轰烈烈地绽放了。
放眼一望。
大片大片的金黄在田野里肆意蔓延开来。轻风拂过,那层层叠叠的花浪便欢快地翻滚着,像是一片金色的海洋在人们眼前欢呼雀跃……
远远地,能看见一位老汉的身影。
他肩扛锄头。那锄头的木柄因岁月的摩挲而光滑发亮,在阳光下反射出淡淡的光晕。潘昆生他头戴一顶皱巴巴的黄军帽,那帽子的颜色早已斑驳,仿佛是岁月留下的痕迹,是现如今难见到的款式。他手里把着烟管,间或把嘴去含住咀头巴拉两口。暗红火头在烟窝里忽明忽暗。立时,团团袅袅青烟便从潘昆生口边和鼻孔子里飘逸腾散开,仿佛无形的一只手张了开,要去刻意模糊他那张刻满沧桑的脸。
他两眼有些呆滞地望着这片油菜花田。眼神中像是被这片绚烂的色彩吸引,又像在沉思。
在他脚旁边,放着几个蜂箱。
蜂箱的木板已经太过陈旧,上面布满了裂痕,似乎就是潘昆生他脸上的皱纹。蜂箱的进出口,有好些蜜蜂在“嗡嗡嗡”地颤翅飞;有几只还停在箱沿,挥动两只脚,去敲叩那边沿……“快回窝子去喽!敲么子敲?家屋窝子还不认得喽!唉……”潘昆生不知啥时候回过神来,一眼见到迟迟挨挨的他那些“蜂娃子”,便撂下锄头,一边往鞋跟底敲烟屎,一边张口骂。
这些蜂是他养了多年的“娃子”和伙伴,陪伴他跑遍了大江南北许多地方。他也悉心护着它们度过了无数个春夏秋冬,就像此刻弃他跑去老远的那三只一直跟着他的狗子一样,成了他度过每一日不可或缺的存在。
来田垅上收散蜂时,他的身边还跟着三只蹦蹦跳跳的狗。
一只被他叫作“懒汉”的,走道时真就总是慢悠悠的;那只钻树林子追撵野兔子时被断树枝刺扎伤一只眼的“瞎子”,虽然伤愈后视力不好,但却凭借不减的敏锐嗅觉,无论潘昆生到哪,它都时时刻刻紧跟;“瘸子”是让外村人偷着来装驽夹子夹断了一条左前爪的,它老一瘸一拐地吐了舌头跟着跑时,却也总不曾被拉下在最后……
潘昆生身后远处,就是他现如今放蜂收蜂割蜜和自己栖身的、炊烟袅袅的村子。
他今早出门时,对着在门口竹篱笆边玩耍的三只狗喊道:“你们三个只晓得耍子的蠢呀,个老子的还不赶紧跟上我到山洼子里头去,比一下看哪个可以帮你们老子我抓一个、半个兔子来下酒咯!”潘昆生的嗓音沙哑却高亢爽朗,在一早的清新空气里引发响应回荡。
那三条分别叫“懒汉”、“瞎子”、“瘸子”的狗子,在听到他的一声扯嗓子吆喝时,先是陡的耸耳朵一愣,然后像是被抽了一鞭子:“懒汉”原本耷拉的尾巴突然竖了起来;“瞎眼”那原本有些浑浊的一只眼也突然闪出一丝光亮;“瘸子”也一瞬间把舌头一吐,头一起一落地蹦蹦踮踮地跑到了最前面……田垅小径上,潘昆生走在后,三只狗跑在先。
狗子们竖起耳朵、睁圆眼睛,昂扬起尾巴。它们一路跑跳着,仿佛是跟着主人去出游,又像是在赶去赴宴。
潘昆生虽然以养蜂割蜜为业,平时虽然也与烧酒形影不离,但他却一直守着两宗戒律:养蜂不吃蜜,养狗不食狗。
村里头那些嗅到了酒气,拿潘昆生话说“是让酒虫钻了脑筋”的年轻人,便常见他坐在院子里,对着脚边趴着的狗,像是对着老伙伴样子说:“个老子的!哪个都说狗子我蠢,可是老子我很忠心的呢嗬?我闯了祸,不要打我,骂我几下就可以塞……我们能听懂话,我们比你们人好,我们不会存了心思去害人。而你们人不好,你们人小气、经不起事情。他们人比我们麻烦,人个个之间都要相互提防塞……”潘昆生说这些话时,眼神中会闪过一丝复杂的暗淡神色,似乎里面有无奈,有感慨。
村子团近人都知道潘昆生是个从北方流落到这里的养蜂人,并且在这儿一落脚就是二三十年。
在这好几十年里,他在村堂里不单起了青砖瓦屋,还跟村里支书,还和村里好些老倌壮汉小伙一个个处成“哥俩好”,处得见面有话说,落座就喝酒的好兄弟。
起先村里人好奇:他几十年除了去镇上卖蜂糖,平时屋里和蜂棚只两头跑足不出户,却哪会知道外头的那样许多事?说起话来也好像学堂里的先生。
“潘先生他有知识,他头箍嘞就是一本书……在凭你哇什么,他都哇得来,是什么都晓得;你嘞问他什么,他就哇什么把你听,只要你听得懂!”村堂里的有见识的刘老倌说。村支书恰好在老远听了,只把塞嘴里头的早烟管大吸几口,拿出来把烟屎敲掉,笑一下,没作声。
村里人另有人讲说,一回有个外村人拎了只鱼笼子走他门前经过,见潘先生在喝酒,就走近前去问:“潘先生,你可要昨夜笼的新鲜活泼泥鳅把去油煎了下酒?”已然微醺的潘昆生瞌睡样睁下眼说:“个老子我老家四川,落脚在江西又不是在山东塞……喊哪一个都叫老师?”说完,伸手拉过一只小竹椅,按了按一指,对来人说:“坐到,快坐到,说话喝酒!”说完又去拿只小瓷碗倒上酒。
“我俚不会吃酒哩,难为难为……”外村那人拎着那夜里装到了许多泥鳅和小鱼虾的竹笼子,样子像见了酒怕,往后缩不肯坐,又舍不得走,便站在那。
“唉,不会喝酒?哪有不会喝酒的哟……万物都有其道,虫草龙鱼都有!……天虫是龙,世虫是人,泥虫呢,就是你那手里头的王鳅塞……唉,生灭俱在嘛!我,我已经喝过了酒,哪可以还油锅子煎你们?……你去吧!”潘昆生断续说完,一睁开眼,那个外村人只眼跟前一晃便不见了。
凡是跟潘昆生喝过酒的人,都知道他一次能喝一斤半多白酒。
农历七月的盛夏,村里几个汉子总会在染尽火红的云朵落没过山脊的时候,端只大碗白粥或是冷饭拈几根腌白菜,或者一撮辣椒盐拌豆豉,前去围坐在潘昆生家门口。他们站或坐到一边吃,一边把话去招他讲他那些过去的奇闻精怪事。
倘是遇到潘昆生带了狗子才回来,那么蹭进来的汉子就会被潘昆生逼到把手上的大碗饭搁置一边。“哪有不喝酒就吃饭的?!古人说,先吃饭后再喝酒是咒老子娘早死塞……先一道喝酒!”话刚落,一碗子带壳洗净泥的花生,或者是香菜油酥过的青豆子,甚至还有一小碗潘昆生嚼过好几日的咸鱼煨腊肉,便随同碗筷,仿佛在眨眼间就摆放到了一张被他锯短了一截腿的小方桌上。
还站着没落座的汉子刚一转过身,又见到潘昆生拎来了一只碗径粗、足两尺长的泛红的盛酒竹筒。
饭和粥其实也不太舍得尽饱吃的几个村里人,一嗅到了酒肉气味,就都只顾上盯碗,下不管屁股地,就手拖凳子拉椅子抱木墩围桌子坐了下来。
潘昆生自己平时是决不肯吃那些蜜的。
虽然那年月是个人谁都少吃的。
连我都见惯并且熟记透了:那时人们但凡见了面,都要相互间讲出顶客气、顶暖心的两句话,并且跟相遇双方的距离远近分出高低音:一个问“吃了饭啵?!”,另一个则回“吃得哟!”
村里头饭也难吃饱肚的那些小孩童们,就更没今天样的零食去解那馋嘴了。
有好些个便蹭去潘昆生孤身老汉的家门口。在老潘头不割蜜时,只要有一个胆大的孩童先伸探头去往他黑洞洞的屋子里叫一句“潘师傅公公”……就能很快一人手里分吃得一只半个鸡子大的“米粑果果”。
潘昆生正因为懊悔自己小时不肯听话没念到书,他就学了在山东放蜂时见到的那里人见谁都喊人作“老师”的习俗,欢喜人家叫他老师……
潘昆听到孩童喊,便很快喜滋地出来,用只镇上有些泛黄的蓝边瓷碗盛了米粑果果出来。
其实,潘昆生分孩童们吃的所谓米粑果果,不过就是把饭粒放到他的有余热的灶台大铁锅里,用铁锅铲且捺且㧺一边翻铲成焦皮屑后,放到手心里用力捏成的焦皮米饭团。
这一年,村堂里有一个当年在潘昆生割蜜时从他手指头上吮过数不清好多次蜜,平时肚饿时也吃过不少潘昆生米粑果果的娃子“冬瓜”,仿佛眨眼间便长成了汉子。
那天在“哜咕隆咚锵咚锵”的喧闹锣鼓声中,戴了大红花走出村堂去参军。
在野地里放蜂听到讯跑回来的潘昆生,一口气匆忙地奔进屋拿了张青蒜样绿的两块钱,紧撵好一程路追上胸面前戴朵大红花的冬瓜,一手拉住了他,把钱塞到他手里叮嘱说:“这下子当真就光荣了塞!去到了部队上要好好干晓得啵?呃……我们这个村堂里可也是出了个摸枪把把子的军人喽!”
二
天空淡青色的晨雾还没散尽去的大清早,潘昆生推着架独轮车就到了位于中山北路的我们家门口。
独轮车上用绳綑扎着四只细瘦木桶子和一根楮木削的灰黑扁担,还有一个略显鼓囊、绿色漆皮褪至斑驳的细帆袋。
这潘昆生一准又是来卖他的那些蜂蜜。
眼前跟过往每回一样,潘昆生到了后,他都先在我们屋门口先坐行人道石阶上歇了,从后腰取了烟管烟袋吸烟。
当然,他敲掉了多少烟屎,抽掉了几袋烟,要听凭我们家门几时打开来定……
“家来了?咋不吭声?早叫门哩?来来……快进屋快进屋!”起身最早的我的母亲一打开门,总是一脸惊讶,嗓声还大。
这时中山大马路上的路人还稀落,便显得有些寂静。
“刚到……刚到撒。”潘昆生一脸尴尬的笑。
接下来是母亲把马桶拎去一旁,换手要去帮潘昆生抬那四只盛蜂蜜的细瘦木桶。
“不敢不敢,我自己来。”潘昆生一边收拾绳索一边避让。
之后,装了蜂蜜的桶子依原是潘昆生用扁担挑了进屋,而独轮车却是母亲搭手把独轮车抬过了门槛。
“先喝杯热茶歇着,再一起吃早饭。”母亲帮着把东西安置完说。
“吃了饭来,吃了饭来!”潘昆生连声道。
推只载了百二十斤蜂蜜桶子和独轮车,天没光已经走了五十里路,早吃过饭?骗鬼啦!
这是我听了后在肚子里嘀咕的。
“昆生你先到阁几上帽筒里拿烟抽哈?我这就起了……”父亲边在床上另一头穿着衣裳边说。
那边父亲在嘴里头和潘昆生客套,这边母亲巳经到了厨下把泥巴炉子生起火煮面。而潘昆生则仿佛在自家样,找到一只瓷器钵,舀满一钵子的蜂蜜送与我父亲平时泡水喝或者沾馒头吃……
潘昆生确没说谎。因为父亲起来后坐到八仙桌边陪他抽袋烟吃茶时,见到他不自在地挪动屁股“卟卟”地直放屁,才猜到潘昆生他一路在暗夜里赶路歇脚时候吃的定是薯。
母亲每天起来必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洗茶杯。她说:“家里来不来客另说,如果来了的话,到时就派上用了!”父亲边吸口早烟一边说:“等来了再洗不行吗?天天洗天天洗,要是皮的话都洗脱好几层了……”
“等客人来了再洗可不行,敬待客人哪有让客人坐等洗茶杯的?!”母亲边擦洗那让她每天都擦洗,已经擦洗到发白的八仙桌一边说。
和每天洗茶杯一样,每年的七八月母亲都必得把棉被和棉鞋都放到猛日头下晒过一遍,再收进橱柜里放好。父亲一回又说了:“唉,人生无常啊,街拐角住的刘瞎子前天都好好的,昨夜里就死了……刘瞎子他屋里的像你这样晒些个棉鞋棉被的,都今他都用不上了,岂不白晒了?”“那可不一样!天和命定的事情归天命管,我们眼跟前能管能做的事情那还是得管得做!要不然,人要长手长脚还长眼睛长嘴做什么?那还不都置备了要用的?”母亲喘气吁吁的笑白父亲一眼。
这时,“舅舅”——母亲早以前就要我这样喊潘昆生——他自己争抢了吃尽面像只光着眼瞧他的面碗,和两根眉毛样的黑漆筷子去厨下洗净了回来。母亲接过转身又嘱我说:“你跟舅舅他一块街上去卖蜂糖哈,时不时要帮衬着喊,人围得越多要越加喊……记住啵?”母亲交代着我,我听话点头。
“你站到围拢的人身后盯住,这样喊:‘卖蜂糖呢!好甜的蜂糖!我舅舅自家看的蜂子哺的蜜糖’!——你这样帮衬舅舅,卖完糖回来我就给你捏米粑果果吃……”一听到母亲这样说,我就又连连点头,还嘴里“嗯嗯”地赶快应承。
“卖蜂糖塞!卖蜂王蜂娘带壮娃子们蜜的蜂糖……”到了老街的中山大马路上,潘昆生这样奇奇怪怪的一喊,街边上和弄巷子里的路人和闲人便停住脚躜出来,由稀落到渐渐围了拢……见到来了许多的人围拢了自己跟蜂桶子,潘昆生便赶紧摸根竹子白肉削的奇粗筷子拿手里,去蜂桶子内搅两搅一挑——明净透亮晶莹并且还裹了些雪白猪油样膏子的蜂蜜,就从竹筷上缓慢淌落而下……“各位师傅高邻朋友们嚐嚐……昨夜里割的……啥子也没得掺,都嚐嚐、都来嚐嚐!”一边说时,一边还把个自己手指头去往那筷子上一沾,再张嘴伸出舌头往手指头一㖭,朝向伸头看的众人咂嘴说:“好甜!……又甜又莎又尕——当真甜!”
于是我就站去一旁也放了嗓门喊:“蜂糖呢……好甜的蜂糖!我潘舅舅自家看的蜂子吐的蜜糖!”
在我和潘昆生的轮换招呼喊叫声里,围拢来和伸头张眼看热闹的人,就不单是看了。有好些便也露出舌头尖,伸直了手指头去沾那递到眼跟前的竹筷子,再往嘴里头塞。
有一个佝偻了背戴只鸭舌帽子的中年,我见到他伸指头去蜂桶子里沾过好几回了,也在人众里转来转去许久。这时他见我瞪他,却挨到我跟前飞快瞄一眼我,放低了声说:“母舅就母舅咯,还什么潘母舅?一听肯定就不是亲母舅!”说完,拢起手,又眨眼睛朝我一笑。
走出“何家洼”和“程家下巷”,到了大街边“公和圃”门口,潘昆生歇下担转身对我说:“我晓得你好欢喜吃上回那个又香又甜、咬口里头去‘嘎嘣嘎嘣’的‘麻鸟屎’塞,你帮我喊了这许多久,我过不去塞……我这里把你五分钱,现在你自己买去些麻鸟屎来吃可好?”
“不要,姆妈说回去给我炒吃米粑果。”我摇头说。
“米粑果果哪有麻鸟屎好吃塞?又一点不甜的……!”潘昆生说时,边看着我,一边还真“淅淅索索”摸出了三只闪亮的银毫子。
我当然抵不过麻鸟屎加银毫子,我忽抓了银毫子头也不回就跑。
“我在这里站桩不动等你塞!”潘昆生仿佛吁口气喊。
中午潘昆生牵了我赶回来换两桶子蜂蜜再独自去卖时,是断不肯吃我们家饭的。
在父亲陪潘昆生坐八仙桌边吃茶抽烟暂歇时,精明周到的父亲问潘昆生:“老潘这次想到要捎带点什么回去?”父亲接过烟杆一手捻着烟粒。
“又没得票,想是想买两盒子纸香烟回去塞……”潘昆生竟然显出些忸怩。
“正好购粮本九期我还没用,你拿去买纸烟吧。”父亲说完立刻起身进房间去拿购粮本。
天傍晚潘昆生再回来,后一趟担回的两只桶子卖空去一只,见另只空桶子里却装了大半桶晶亮粒子白沙糖。父亲便惊讶道:“老潘,一桶子的蜜原是要掺进这许多白沙糖啊?”“哪里哟,天底下人的嘴巴是最鬼炅精的撒……蜜里一掺糖,味道就会变!掺不得掺不得……”潘昆生对父亲一眼没瞧,自顾自头摇成拨浪鼓。“白沙糖是买了去给蜂娃子吃的!蜂娃子哺了蜜,肚肠子就吐空了撒,天转了秋凉没得花汁吃,要给它们准备过冬喽……”潘昆生边说边收拾空桶子和傢伙什。“哦,我还当是你想多卖点钱,给蜜糖加称重呢!”做了半辈子杂货生意的父亲听了尴尬笑一笑,想当然地以为潘昆生和自己也一样,每天都会把堆在摊盘上白天售卖的那些香菇啊干辣椒壳子啊,都在头天夜里倒出来晾开在摊盘里饱吸一夜的湿气增加些份量。
潘昆生虽然欢喜酒,可心里记挂着他乡下的那些蜂娃子,便一再辞了父母亲的挽留,扒了两碗饭就急急漏夜赶回去了。
潘昆生没在我们家留宿过夜,母亲便自然不用去玉字巷居委会报临时户口。
正当母亲端了一只盛满热汽腾腾的洗面水铜睡盆到堂前让我的父亲洗脸,然后再拧罗布手巾按了我的头帮我洗面时候,住在市渡里拐弯处江家弄、靠每日挑糖担子走街窜巷卖糖画营生的虼蚤叔叔来了。
精瘦黝黑的虼蚤叔叔他几乎是我们家每晚的常客。
“虼蚤哇,你恰得饭啵?”父亲坐在八仙桌一边的高脚有靠背的竹椅子上,摸一根“欢腾”纸烟递过来给虼蚤叔叔吸。母亲则伸手去八仙桌后的长条香几上茶盘里拿茶杯给虼蚤叔叔泡茶。“恰得恰得,我刚丟碗就过来得……水嘞哥,我恰我的黄烟,纸烟你吸,你自己吸!”虼蚤叔叔又把他那我一直耳濡熟识并且常觉到怪异的嘶哑的鸭公嗓音扯高了大声说。
我觉到虼蚤叔叔怪异的原故,是他把糖画担子挑到我学校的门前跳猴舞唱起歌时的嗓音却非常地尖细圆润所造成。
虼蚤叔叔推辞掉我父亲的纸烟后,就变戏法样掏出来他的烟管和烟袋。
我的母亲也把瓷茶杯端去他面前。
“耽误你了,难为你了哈?……嘿嘿嘿。”虼蚤叔叔抬起笑脸,不住冲我的母亲连连头头。
“哎,虼蚤哇,你若何老是个样生份喽!”父亲摇头嗔怪。
“都自己家里人,恰杯茶还总难为难为的。我坐车,你推车走五十多里路还不难为一世呀?真是!”母亲也嗔。说话时,手里还抓把盐瓜子推去他的茶杯前。不过,随手又摸过几粒放嘴里头咬出白肉仁,转身把肉仁塞到我嘴里……
母亲说虼蚤叔叔是自己家里人,是因为当年我母亲嫁到镇上我父亲时,正是这个虼蚤叔叔用独轮手推车把我娘从乡下接来的。
“那是讲什么话呐?水嘞哥大喜事啊,都晓得我手里头紧,别的忙帮不上,接下嫂嫂,正当啊,应该!本份呐!”虼蚤叔叔昂起头眨动眼睛,满脸乐乐呵呵。
“你也晓得这样说啊?口口声声哥哥嫂嫂,我问你,你到哥嫂这里一年吃过几餐饭啊?!”母亲见父亲听笑眯了眼,便也紧跟了打趣。
“多吃饭就亲啊?要要要说吃饭,我我老太爷在时,水嘞哥当年到乡下我们家收买那么多芝麻黄豆辣椒壳时……也没吃我们家一餐饭呐!”虼蚤叔叔直起脖子又拉高了嗓门辩。
“那可不一样,我那是跟你老子做生意……”父亲笑一笑,放缓了语气否认。
“那么,听到风声,半夜里雇好船赶来拍我们‘洪记糖坊’拍门板、帮我们搬铺盖——送我们全家‘打瓜精’躲去乡下呢?!”话说完时,虼蚤叔叔瘦削的脸,忽然收敛了笑。
虼蚤叔叔话赶话无意间挑出的这件往事,到我上初中那年,才从母亲口中知道了它的全貌。
才半个头冒过我们家那张被我母亲擦洗到发白的八仙桌面的我,突然叫嚷的一句,打破了现场我三个长辈间的短时沉寂:“姆妈好啦,我不吃这瓜籽肉仁了!”我仰起脸对母亲说。
“早上答应你吃米粑果果的,我没炒给你吃。”母亲轻抚我头显出歉疚。
“潘舅舅上午给了麻鸟屎我吃。”我说时,声音渐小。
“哎呀,他去给你买麻鸟屎,那你可看顾好了那蜂糖桶子?!”母亲吃惊。
“是他把了五分钱,我自己去买的……”我的声音更低。
“你舅舅在乡下那样辛苦攒钱,你怎可以要他钱?”母亲蹲下身来,握住我的一只手看我,柔声轻语。
我低了头,慢慢伸出另一只手张了开,嚅喃道:“我只买了两分钱麻鸟屎,这里还有三分……”
“好,知节俭,懂事!乖崽。”父亲一脸的称心满意,随即一手把我扯了过去。
“三分钱你舅舅在乡下是一两天的油盐钱呢,下回他来时,你自己送还他。”母亲嘱咐我一句。
“我瞅见到他们两个呐,当时我就在‘种德堂’门口路边歇脚,见老潘支走龙崽走后就进了‘公和圃’,出来时手里拿了个棕线扎的包心菜裏……”虼蚤叔叔这时也陡然插了话。
父亲听到说潘昆生去了“公和圃”,不禁咧嘴哈哈笑起来……
“老潘他为到镇上来卖蜂糖赶一夜路,饭都没舍得吃,只吃薯,他去公和圃?去切二两神户还是口芯?犯了酒瘾呐?!哈哈哈……”父亲边笑,还一边晃指头去指点着虼蚤叔叔。
这是因为父亲不单知晓潘昆生的家世,并且更了解他如今的生存处境艰难。
三
潘昆生的祖籍是四川的合川县。
对他来说,合川既熟悉又遥远,因为那里有他的童年记忆和他少年的成长足迹。
他的父母亲在重庆生下他不足百日,便把他送回到合川老宅,扔给了他的爷爷。
据说潘昆生的父亲是被逼成亲逃到重庆上学,几年后便没了音讯的;他母亲是江苏盐城人,叫姚昆。因此给他起的名字也极简明扼要:他是姓“潘”的和叫做“昆”的两个“生”的!……潘昆生的母亲生下他时,还刚从北碚一所名校刚毕业。
逆子不单在外头娶媳妇不经家里允准,还突地便扔回来一个教老爷欢喜和作难的娃……两个踏进门屁股不沾一下凳,潘一飞直视他老子说:“不是一直要我为你们赓续香火吗?喏,现在交给你们啦!”话刚落便拉住他媳妇转身往外奔。做老子的等返过神来撵出去,人早跑得没影……“逆子回来啊……逆子,逆子!”潘昆生的爷爷扯直了嗓,把手里的杖直往地上戳。
这时,抱着襁褓里的潘昆生在自己怀里的厨娘刘婶站一旁怯生生说:“老爷,少爷交待说已经给小少爷娶了名叫‘潘昆生’呐。”
“叫什么潘昆生?我看叫‘逆野生’!”
听了这话,刘婶把眼去看老爷时,却见到老爷好像没生气一样。
没过当夜,老爷便支使了好些人四处去寻到一个叫做“瘪娘”的、刚生了娃才一月的奶娘。
“找什么人不好?偏寻来个‘瘪’娘!”老爷抱着胖孙子脸上不乐意。
“不瘪……不瘪塞,白白鼓鼓的奶水足足塞!”寻到瘪娘的帮工刘四慌忙说时,却招来两个使女掩嘴笑和刘婶的白眼。
吃了瘪娘的半年奶,老爷说不用了,便辞了瘪娘,还说没把潘昆生奶到满年。后来听到说老爷还扣了钱。
瘪娘走后,老爷说,有新好的再换一个。
潘昆生到了五岁时,守着田产家业成年累月“夫子曰”地读书收租子的爷爷亲自给他发了蒙,六岁时把他送去当地一个前清举人的私塾里寄读。
几十年后深透到潘昆生记忆里让他始终忘怀不去的,是那个不是他娘却一直将自己作亲儿子的瘪娘。
有时是在先生私塾的附近,有时会是在潘昆生家的屋外,瘪娘常会一直在那里等他。只要听得那别人听不到的隐隐约约的喊,潘昆生就会借口往那声音跑去……瘪娘躲在旁人难瞧见的角落里一边喊“昆娃子……昆娃子!”潘昆生一跑过去后,瘪娘便解开衣襟给他吃奶。
有一天,他爷爷闭眼睛躺在睡椅上听潘昆生背书时觉出了他的怪。谁知竟然跟在佯称出去尿尿的潘昆生身后出来,撞见这许多年了瘪娘还偷着给潘昆生吃奶……结果瘪娘就被使女一左一右捉了手煽了耳括子,并还给罚去田垅上为潘家拨了五天豆秸。
自这以后,小小的潘昆生就因此心里记恨了他的爷爷……
一直到了49年底,潘昆生那一天却有大半日在躺椅上瞌睡的爷爷,一天忽然睁开眼见到生死不明许多年的儿子一身戎装站到了自己面前……当听清楚了儿子这样许多年的经历和来意后,当夜连惊带吓,老人便丢了刚满十四、五岁的孙儿,少年潘昆生撒手去了。
潘昆生的军人干部父亲把家资田产让人造册后,也把自己的独生儿子带了走……
头一回被村里人带来镇上卖蜂蜜,见酒便留宿在我们家过夜的潘昆生,在和我早年开店做杂货生意的父亲推杯换盏喝酒喝到尽兴后,他就扯肠子掏心地跟我的父亲实打实讲述了自己的家世和以往年的全部经历:
“我在父亲部队上住了不到半年,又随我的父亲住到他的工作单位。到部队时,父亲要我当兵,我不干……到他工作单位后,他又安排我参加工作,我又不干!……父亲气到一边喝酒一边拍桌子问我到底要郎个样?我要么不作声,要么去端他碗喝他的酒……后来他气不过,让人拍电报把我的母亲赶了来。母亲一见到我紧抱到我哭。我不说话,也哭——我心下想:我哪里就跑出来老子和娘呐?不是老早就说死了嘛?”
“母亲耐住性子陪了我差不多一个礼拜。她亲手煲鱼汤把我喝,亲手帮我穿上她买了送我的新衣裳、新鞋子,还亲手帮我扣扣子。我的母亲好标致塞……刚满到一个礼拜,我母亲坐到我跟前流眼泪哭。我起身送她手巾揩眼泪塞,我问她为啥子哭?她说她请到的假已经超过了要走,她说舍不得我,我说我也舍不得!母亲就说那你随我跟去兰州塞,我点头答应了,就跟我的母亲去了甘肃省兰州市七里河区石油化工厂。”
我们家在那个年代起居吃饭休息与待客的地方,叫做“堂前”。我和父母亲的仅一间睡房跟堂前相隔的只是一扇叫做“房门”的杉木板做的门。门白天开着的时候就用一块长条黑布帘子遮着,进出房间时都是用手把布帘子一掀。
潘昆生和我父亲讲述他经历的时候就坐在堂前八仙桌另一边一张破旧却很固实的太师椅子上。那张太师椅父亲从来是不坐的,是以示敬重专留给客人的专座。夜里七八点常来家里天上地下闲聊的虼蚤叔叔就坐那椅子上。虼蚤叔叔近几天都没来,这天潘昆生也就是坐在那里。
母亲夜里在厨房有洗碗洗衣裳许多的事情要做。那时候家里的两只热水瓶里的水吃完了是要现烧的,母亲这时候就一手提了白铁烧水壶到堂前来给热水瓶加水,顺便也给潘昆与父亲换杯新茶……
“我的母亲姓姚,江苏人,是1939北碚复旦大学的学生,和一个叫做姚慧的是远亲。
起先我不知道,我母亲原来是这个七里河石油化工厂里面的很大的干部。
到厂里后,母亲经过我愿意,就给我安排到车间里去工作。我不和她住到一起。工人住的宿舍,那种地方我的母亲她是不可以去的,也就有人就把我送到了单身宿舍,四个人一间房。我的母亲她有自己专门上班办公睡觉和休息的地方,好像厂子里那个楼房有一层楼都是她的。她那里也不肯让我去。在一个礼拜天带我吃饭的地方我问她,母亲笑呵呵说这个是纪律,是规定……啥子意思嘛?不让母子住到一起见到面是规定?到了车间上工一两天以后我就懂了!
原来这个石油化工厂牌牌是假的!是跟外头的称呼。其实厂子是国家的兵工厂,里面造的全部都是榴弹炮和炮弹。
这个厂子好许大,里头有12个车间,每个车间有1200多人。厂里头有汽车队、有火车,还有发电站。厂子车间里的工人全部都凭厂里发的饭票吃饭。饭票是和工资一起发的,定给我吃的饭票是二十七斤,吃菜一个人一碗,吃什么是不论的,都一个样。发给我的工资是六十六块八毛四分钱。
厂子正常的上班时间是早上七点和下午两点。我上班的车间是在一个汽车都要跑半个多钟头的山洞里。干了一个把子月,我耐不住,嫌上班的地方见不着天,吃饭和工作不自由,又不让喝酒。我就想去学开汽车,开车可以出去外头塞,好自由塞……我就吵闹着让母亲给我换工作。”
潘昆生说到这里,呷了囗茶,抹下嘴,摇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苦笑,仿佛这段经历是对当年自己年轻气盛的一种嘲讽。
我们家房间跟堂前的隔断板壁上,正对着八仙桌香几的上方开有一个小方洞,一盏双开关的十五支光白织灯泡便悬挂在小方洞的一枚小铁钉子上。白织灯的昏黄灯光映照着我们的睡房跟堂前。
“我的父亲早先是做地下党。抗战时候,又打游击又做过联络川军将领潘武凯统战他一起跟我们抗日的工作。
解放那年,我的父亲参加到解放军的二野做了合川的军代表。我跟到母亲去到七里河石油化工厂时候,我的父亲做到了重庆市合川地区行署副专员。跟在他身边,他叫我做这样我不干,做那样我又不肯。我心里头堵塞,我怪他把我爷爷嚇死去,又把家里头东西都交去给公家,我郎个还肯听他话?!”
“老潘那你真是太可惜喽,都怪你那个时候太年轻不经世事……”父亲听了,把个手里头的烟管敲得直“砰砰”响。看得出来,父亲为潘昆生太过惋惜。
“老哥你说得一点子冇错。莫要讲是我的父亲,就是我那母亲的级别和身份,莫说我想开汽车,就是想开飞机也可以以把我送到去学塞!”听得潘昆生此刻说的这些个话,倒显出他却是很明事理。
“就是就是……可惜,太可惜!那后你换去做汽车司机了没?”父亲把头和身子侧过去,脖子也伸得老长,挤靠到八仙桌更紧。
“我跟母亲说了想去开汽车塞,我母亲就和父亲通电话。个老子的,我那父亲讲我野得很,不肯!”
“哦,这样啊?”父亲竟看去有些失落。
“但那时刚巧,我有个在苏联留学的堂伯父回来了,刚刚到北京。他打电话到我父亲,说想回老家合川一趟看看。
原来我的那个堂伯父在苏联已经得了农学院的博士,回国后和苏联派的另两位专家一起,会在中国农科院一个研究所的蜂场专门研究蜂种叠代杂产和我们国家蜂蜜新产品,同时还要带学生。
堂伯父来探亲见我父亲,父亲就跟他说:‘我有个娃娃少年时候只念过些私塾,跟到我却犟性子不爱听话。现在他娘身边还是太野,干什么都不安份。前些时又开始闹他娘,自己说想学开汽车,你说车是这么野的娃开得的么?不要哪时候突然一下就给老子闯祸!……你看看能不能就把他带去蜂场学门技术吧!’……就这样子,隔几天在我堂伯父绕转到兰州七里河见到我母亲之后,就把我带去走。母亲像对小孩儿样拿到我的手拉过去到她面跟前,低下头看到我眼睛轻声问我:‘你是接受爸爸的意见跟伯父去学习养蜂?还是愿意在妈妈身边留厂里工作?’,问的时候还帮我扣好一个胸面前的扣子。‘还可以来厂里看你,我就跟伯父去……’我抬起头看一下我母亲说。‘可以,可以的!只要你想来看妈妈的时候,你都可以来!只是……只是你提前要打个电话跟接待处这里的叔叔阿姨同志说……’我看出我母亲非常高兴,她飞快转过身写了一个电话号码交给我。不过,我看到她眼睛里有一点泪花花。”
“你若何又愿去学养蜂呢?留在你母亲厂里干其它工种可能更有前途呀!”父亲好奇问。
“堂伯父骗我塞,他说要去的那个蜂场真好到不得了,有得肉吃,管够,还有得白砂糖水跟酒喝,不用花钱的,也管够……”潘昆生咧笑苦笑一下摇摇头。
“于是我就跟堂伯父去了那个‘巨峰’农场下面的养蜂场,跟我那堂伯父学习养蜂。”潘昆生接着说,“可能是为了培养我的兴趣和留到我的心,堂伯父做了两件事:一是手把手教我识别和喂养各种各样的蜜蜂。他会带着我走进蜂房,那里面密密麻麻的蜜蜂让我有些害怕,但堂伯父却很从容,蜜蜂没有一个蜇他一下。我那个时候不知道,他身上有气味塞,蜂娃儿们都认得!他要我先站到他边上跟木头桩桩样不要动。他把那些蜜蜂指我看,告诉我它们的种类跟习惯,教我如何分辨蜂王、工蜂、雄蜂和蜂娘。他还亲自示范如何喂养蜜蜂,拿特制的工具,小心翼翼地将食物送到蜜蜂面前。他还要教我怎样优选、嫁种意大利蜂王。堂伯父后来也说可惜,说我先前学的都是古文塞,要是学过数学和化学就更好!第二件事是总要我陪着他喝酒。蜂场里不肯他和苏联专家带的学生喝酒塞,后来我和伯父、苏联专家他们天天都要喝酒,还一个人都要喝到一斤多!那几个专家喝外国酒,我和伯父喝我们的白烧酒。我们常常坐到蜂场的院子里喝,四周都是娃子蜂群到块里飞,耳朵边‘嗡嗡嗡’到块响。不过堂伯父真是冇骗我,蜂场里头有大块大块的猪肉羊肉和牛肉吃,有大碗大碗的酒喝。喝醉了还有一大碗一大碗的白砂糖泡开水喝了醒酒……那些白糖啊,以前我在我的父亲和母亲那里别说吃,见都没见过塞!有苏联高加索来的大块白方糖,有古巴来的软绵绵如黄烟般的绵白糖,还有意大利来的颗粒透亮的白砂糖。这样子多的糖,要晓得可不是给我们人吃的哟,都是把给蜂场蜜蜂十二月以后过冬吃的塞。那些白糖被一起堆放到仓库里,就像一座座小山哟!”
潘昆生讲到这里时,陶醉样的谗相全抖露在脸上。
“每年的三、四月好忙,我们都要去云南和广西。那里野外跟山里头的花总是开得早,各种样颜色品种的花开到任何地方都是……六月七月我们去安徽淮河以南,那里的油菜花这个时候也开了,大片的油菜花在田野里,就跟金子堆满一地。八、九月就到我的老家四川喽,那里这时候开的都是槐花。年底两个月,我们又跑老远,到了黑龙江。你们知道的那种地方都是好冷,没有想到那里还会有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地塞!我告诉你说,那里的油菜棵棵都比南方的要好粗大,油菜花一大片的像一张毯子一样,就跟铺去老远到天上一样!人还没走近去嘛,就嗅到香气,把我们人都憋到透不过气来。到黑龙江离兰州近,我动了想去看我母亲的心思,就在中途火车站跟我母亲厂里打了个电话,顺便也带几斤白砂糖跟蜂糖去把我母亲塞。可那边的人说我的母亲不在厂里,出国学习去了。没得办法,我只好又上火车皮走塞。到了黑龙江的一个兄弟单位蜂场,我的伯父讲,如果都有条件的话,蜜蜂都在这里过冬最好!在这里孵化幼蜂和割蜜都是最好的!”
“老潘你们养蜂的人跑去的真多,看来做这一行也真辛苦!”父亲站起身来,亲自给潘昆生倒了开水。
“一年里头我们养蜂的这些人带着蜂娃子东奔西走。你们以为要把那么多子蜂箱搬上帮下,再坐到汽车上颠颠簸簸啊?不对头喽,那些私人养蜂的会是这样。可我们是农科院巨山蜂场塞,我们的过千只蜂箱都是要挂火车皮的哟,而且还要挂特快!那火车皮一节节的挂到一起,‘哐当哐当’的像是一条钢铁巨龙一样哦……有一年我记到挂得最多的是挂了三十七节!我们那些个蜂箱有专门的搬运工人去搬老装上车塞……你可能要问,我们哪里来嘞样子特权呐?不跟你们说,其实我们巨山蜂场也是个大单位呐,恐怕跟我的母亲那个厂差不多。蜂场除了搞科学研究,还有讲不得的两个好大人物一人一个蜂场也在我们这个大蜂场一起塞!跟你们讲嘛,蜂蜜跟蜂王浆,他们两个可是喜欢得要命喽。他们两个常年吃我们送去的蜂蜜跟王浆,一个困觉好喽,一个解大便也畅快喽……保健医生也说,还能增强抵抗力塞!”
说到这里,潘昆生脸色一变,由欢畅爽朗忽然转到阴暗沉郁。
“我去的第三年,我们和苏联搞翻喽。一是要还它的债,二是又碰到三年自然灾害!整个国家都遭难喽……我们这里儿好多好多蜂蜜和蜂王浆也拿去给苏联人抵债喽。那阵子,看到一箱箱蜂蜜被起运走,大家心头都难受得很。但为了国家,我们只好默默忍到起塞!”
“不单是还债哟,还把派来帮忙的专家都‘抽跳板’一样收走了,真是害人不浅!”搞不懂,父亲听了也似乎动了气。
“对头!我的伯父这时候也遭罪了塞。”
“你伯父也回去苏联了?”父亲惊讶得睁大了眼。
“哪里哟,是锁起来审查了塞。”潘昆生一脸的委屈跟失落。
“我那个伯父还是好有头脑的。起先天天看报纸听收音机听广播,还又听到身边几个苏联专家发牢骚,就早晓得自己会有麻烦来一样。突然酒就不喝了,早上半夜都教我做‘蜂王叠代杂交’。他留学苏联后来回国到巨山蜂场,他一直都是在做这样事情……”潘昆生情绪激动,怕我父亲听不太懂,接着又说:“世界上意大利的蜂最好,一是活的寿命长,二是生存的范围广,像在二月份的黑龙江和九月份的广东岭南,它都能够不单单存活,还可以交配。第三个是它跟俄罗斯的蜂娘交配后生的幼蜂,比俄罗斯蜂王跟俄罗斯蜂娘交配生的幼蜂还要多到许多……我的伯父做的研究呢,就是把意大利的蜂王跟我们国家云南的蜂娘配对以后生的幼蜂,去跟意大利俄罗斯对蜂生的幼蜂成年后交配,产下的幼蜂成年后再跟我们云南的原生幼蜂成年后交配——产的崽再做两代交配之后,看它们各个在哪里的发情期时间、看它们的纬度存活期、看它们幼蜂长大后产蜜量、还看它们蜂蜜的成份变化……”
“啊唷,真复杂!你学到了么?”父亲小心谨慎地问。
“没有喔。不过我的伯父他做到了。他把他育成的十七箱第五代耐饥、产蜜量最高的五箱幼蜂交到我,叫我漏夜‘打瓜精’跑掉……”
“啊!”父亲惊愕到睁大眼睛只说出了一个字。
“那时候也在鼓励周边地区的山里闲散农户养蜂,因为我们国家人口多蜂糖需求量大嘛。所以呢,也就会经常把一些产量也较高的普通蜜蜂品种,让那些农户拿了开绍信和证明来买了去……不过,我……”
“不过这个时候我碰到了你们江西的一个叫刘三宝的人。是我在好些前去街上帮伯父寄信时候顺便到个小馆子喝酒认到的。他说他的老家在火田坑过了河的洪家村,穿到一身破衣裳做工匠打零工塞。我和他成为朋友以后就经常介绍些蜂场里木工修修补补的事情让他做。听到伯父跟我讲了他的想法之后,我就找了刘三宝,要他赶回江西老家老打张证明过来把我用,我出来去路费跟误工费……他说哪里有这个麻烦呢?他说他现在的老婆就是大兴旧宫二十七大队地块的村民,把两斤子蜂糖去送给队长,按他老婆的名义开张介绍信来就可以了塞……结果,就用这个‘混水摸鱼’的办法把我伯父给我的五箱蜂娃子弄出来摆到他们家。过去了个把子礼拜,我跟蜂场写了辞职报告,说要回去老家合川照顾我的爷爷……个老子的!我哪头还有爷爷哟。我报告批得以后当天晚上我就去住到旧宫的刘三宝家……起头我还真是想邀起刘三宝两夫妻一块跟我养蜂。但是离得巨山蜂场太近,我怕蜂娃子没得头脑飞呀飞呀哪一天会飞到巨山蜂场里头去!刘三宝听到,就跟我说他们江西这样好那样好,他好多年都想回去自己老家塞!刘三宝夜里头喝酒时候跟我说:‘老潘呐,你真的是不知道哇,我老家的米有好多有好好喔,一亩田随随便便都出个四五百斤!那个蒸出来的饭、煮出来的粥有几多好,几多香喔!’说话时候还把舌头伸出来㖭手上的筷子头,一下子把我弄到跟在吃他老家的饭、喝他老家的粥一样!最后头他拈起一块驴肉咬一下皱下眉头说:‘像这个鬼地方好到哪里哟?吃肉这样硬!哪里比得上团鱼塞!……潘老弟我跟你说,我老家那块不单是大米粮食管够吃,河下还有团鱼塞,多得不得了,一斤才卖三分钱喽!……’我那阵就怕没得吃,江西出大米我是晓得的,团鱼会有这么便宜??刘三宝又说:‘老弟呀,我那里团鱼是在田边边的沟子里顺手摸上来的塞,就跟捡到的一个样,咋个样不会便宜呐?!’个老子的,我就又被骗了喔……住到第二天,我就让他给他堂老弟写了封信把我,一拍脑壳,突然就照他说的话,就到了你们这点儿塞……”
四
“回来啦?”支书披件袄,拿开嘴上叼的烟管问。
支书站在自家门口台阶,咳嗽几下时眼皮角也掀动一下。
“回来了,回来了撒……”潘昆生赶紧连忙解下车扁担,掀起一只桶盖拿出一个用焦黄卷边的包菜叶紧裹着的小包:“这是我镇上朋友送的点点猪肉香肠片片撒,镇上名号‘公和圃’切的,淋了好多香油。等一下我架到车子后滚一下,我俩好生喝两口喔……”
见了支书,潘昆生不自觉夹紧了下尾椎子,一脸豪爽地对他哥俩好般的兄弟支书说。
潘昆生到这个村里落脚,是得到哥样子支书兄弟样帮衬的:一是让了他半块自家门前的晒谷场地与他做地基;二一个是让人跑去他的老家外调后沉寂了几日,还亲自帮他去跑公社找人盖了章办了迁移手续;三是还让他叫了几个村堂里拿工分的汉子夜里头摸黑翻山去帮他砍树……
老潘他因此着急赶紧攒钱。
山岙边沿的天刚现出一抹鱼肚样白,林子里的薄雾尚未散尽开。潘昆生他推开这间好不容易属于自己的青砖瓦屋门。他发觉到:他的门“吱呀”的那一声,好像镇上那见了陌生客人进弄巷问一句“找谁?”便缩起脖子一径奔往前头领路的娃——却换进来一股看不见的晨风带着湿润的草木气息扑自己面上……
孤身前来放蜂的潘昆生,头一回到这个村子的那年,结识了支书后就一起喝酒。喝完酒时就跟他讲了自己想落户的这个愿望。
见跟支书这样子要好,到本地烧窑的安徽人砖瓦匠便拍胸脯教他放心,青砖和青瓦动工起屋时一准包圆……
潘昆生习惯性地把眼去望对面那片茂密树林子。他笑一笑,心里知道:那里面的蜂棚子外边,肯定会有比自己起得还要早的蜂娃子“嗡嗡嗡”地在小径边附近原地飞动着翅在等他……“个老子的,才过了这样子一夜就饿哟,肯定昨一天又几个跑远去戏疯喽没吮到啥子,肚肠里头空塞!”心里骂一句。不一会儿,他踏着沾满露珠的小径,就已经到了自已这间用村里喝酒小伙帮他砍来的衫树苗子支起的蜂棚子跟前。
棚子外边,挨排散放开二十好几只蜂箱,这些都是自己原先带出来的五箱蜂种的后辈。果不然,身边脚下头是那些谗鬼懒鬼娃子忽高忽低、忽左忽右地跟着讨要吃的“嗡嗡嗡”叫声一片……潘昆生咧嘴大笑说:“个老子的!你们郎个晓得就会给你吃嘞?你姥爷我肚子里头还空着嘞!”边说,他转身进棚子里拎出来昨天夜里熬好已经放在棚子里摊凉的一大桶浓砂糖汁水,右腋下挟着一叠镇上买来的细铁丝、自己专意编做的网格片子,放到蜂箱边之后,又去棚里拿出一摞过去伯父教他教他用北方红松木钉做的食盘。这些盛糖汁水给蜂娃子们喝、只有小拇指深浅的红松木盘子,木质紧实、过硬,比起后来补做的南方杉木盘更不易吸水发泡,洗刷起来会更干净。蜂娃子们只闻到甜糖清香不会嗅到异味,站到他做的铁丝网格上前拥后挤地抢吮起糖汁来,也就愈加欢喜得像过节一样……
潘昆生放慢手脚,小心地揭开蜂箱内盖,露出蜂娃们的巢房子上梁的空间。这时刚刚醒的工蜂娃儿在巢房子边边上密密麻麻爬满,怕是打着哈欠也在等吃。储蜜区在靠近箱壁位置,正中心是蜂娘生娃把奶的窝子。
潘昆生先把盘子平稳地放在巢房的上梁位置固定好,然后拿起也是到镇上买来的瓷器长柄勺子,一瓢瓢舀起糖汁水缓缓倒入浅盘子。等把糖汁水装到离盘沿一颗芝麻的时候,再轻轻放上一块细铁丝网格片子。
早就等吃、又闻到甜汁清香味的蜂娃儿们这时就立刻聚拢了来,纷纷抢占铁丝网片上的位置,兴奋地把翅膀往身后一收,便迫不及待地将那好吃的咀子从网格空隙里伸进去吮吸……
“慢点子吃塞!个老子我又不与你抢……”
潘昆生给每一只蜂箱上完糖汁水,他都这样欣慰地笑骂一句。
等到二十多箱蜜蜂全喂完白糖水,树林子里已经透进来斑斑点点不住摇曳的太阳光。树林子里的空气中也弥漫着一股浓郁的甜香和蜂蜡特有的芬芳。林间的“嗡嗡嗡”声,也依然由远渐近地继续在欢快唱响。潘昆生由来巳久地置疑:这些后面急急赶来的蜂娃儿,是一伙经常躲在外头过夜、鬼知道专搞些啥子坏事情的“夜不归”!
那些年复一年陪伴他、整日“嗡嗡嗡”成群结队飞进飞出的蜂娃儿们,时日久了、与他朝夕相处,已经记认了他的喘息和动作,熟识了他身上的气味、甚至于他呼的血和肠子里、肺管子里的酒气味与早烟气味……这都让蜂娃儿将他认作为它们自己的同类或者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非入侵或者威胁!因此潘昆生在把食和取糖蜜的时候,不像旁的养蜂人样,要用衣帽把自己从头到脚遮裹起来。他不用。他随时随地走近它们,走进它们像云雾一样的群里。无论他做什么,决然不会有哪怕一只蜂娃儿会去蛰他。
于是村堂里有人就问了:“你跟蜂子们要割它们的蜜,怎的它们就不蜇你哩?”
“取所可取塞……我常年给它们吃的又跟它们做伴儿,它们是晓得的——它们比我们人要好懂事情塞……”见问的人睁大了眼还是不解样,潘昆生便又说:“它们肯给我的时候,我才去跟它们要,因为我也是这个样子做塞!它们要啥子的时候我也肯去给嘛……”
“哦,是……是这样啊?”问的那人滚动着眼白仁子,迷茫着脸。
是呀,蜂娃儿们咋就不来蜇你?你去骚扰、侵入侵、掠夺它们,它们郎个就不予以反抗、反击和自卫?
要知道那些蜜可是蜂娃儿们一生辛苦劳作的成果,是它们不论远近采载了来以后,一点一滴地积储在那同样是不分昼夜啄垒营造起来的那个六边形既要栖身、又要繁衍的洞穴里……
那些个雪白、或者琥珀色的蜜,可都是它们无论老幼防饥饿、求生存的粮啊?!
可是他自己做的是什么?竟然被自己个同伙,一样的是自欺欺人、麻木坠落的一伙自私至极的骗子!说成什么?说成“是老潘头常年累月地陪伴它们一生……是老潘头喂养了它们一辈子……”我呸!那都是欺骗!人家蜂娃子几千年过来,个老子的不就是自己哺了蜜自己吃和自己储了蜜粮食过冬的吗?哪个要吃你们人的那个白糖浆浆喔……!
我潘昆生活过大半辈子活到死,不也就是个骗子和强盗!我也不论远近、不分昼夜地蹿东蹿西贪早摸黑地,唯一不就是做到两个事:骗和偷吗?我的那个伯父也是一个样!学习什么不好?要去学来这个行骗偷盗的手段!还传把我也落到做了个骗子和强盗……天用冰雪把我们安身的房子封冻了起来,我们人只是冷塞,也没有哪个去把我们人的房顶盖掀了开塞……
可是我这个强盗,我却在工蜂娃儿们刚把蜜存放好,用蜡封上盖时候,厚脸皮不要脸地拿把刀进到它们窝子里来,还把艾叶草子点起,用烟去薰、去赶跑了它们,再把它们的巢房子摘了来,削去蜡盖放到摇蜜桶子里摇出来它们的蜜……
然后塞?不就是把它们的口粮,也就是这蜜拿去镇上吆喝起来“蜜哟,好甜好香的蜜哟”换到钱!……再把它们的口粮换到的钱买到酒喝,把它们口粮换到的钱拿去给周师傅烧来青砖青瓦,起好这幢四间厢房现在归把我的房子……“呜呜呜呜”
很罕见的,村里有人就看见独个坐在场院里那只矮桌边喝酒的潘老头,喝着喝着一边嘀咕着就忽然间掐鼻涕哭了起来。
昨日潘昆生掀开过几只蜂箱,看到巢房封盖的蜡洁白油亮又厚实。
又到了该割蜡取走蜜的时候了。
这天一早,趁着树林子里没有一点儿偏风时刻,他点燃了几束平时采来挂起晾干的艾草,绕着一只只蜂箱薰了好几个来回。这样一来,蜂娃儿们如往常无数次那样又受骗了,天性以为它们的家园起了火,于是全都去吮吸掉所有能够吸吮到的渗漏残蜜,然后疾速地逃离……
打开蜂箱之后,就把一只只沉甸、储满蜂蜜的巢房拿出来码放到摇桶边上,用热刀把蜡盖割开后,再将整张巢房放入摇蜜桶旋转铁架中,均匀地摇动,把蜜分离出来。
巢房中金黄的蜜汁如细雨一样“唰唰唰”地飞溅出来,不断碰到桶壁上,蜜堆挂厚了时,就流下来滑落在桶底。
摇完巢房的一面后,要再摇另一面。
摇干净了蜜的空房再取在手里时是轻飘飘的。把摇完的空房再尽快放回蜂箱内,那些被骗丶被偷被抢去蜜的可怜的蜂娃儿们,傻傻地听凭本能又会迅速去爬满清理残蜜,并且又会去抓紧修补自己安身立命的巢房!“唉,没有想到,竟然做了好几十年!无耻哟……”
潘昆生直起身,支腰抬起头转动下脖子,把自己痛骂了一句。
“把桶底的蜜还要经过细网铜筛滤过一下塞……”潘昆生在跟问起他怎样割蜜的人介绍完,还这样补上了一句。
“哎哟,想不到是这么细的活,还要过滤什么啊?”
“过滤啥子?过滤蜡屑屑和草灰灰塞!还……还有蜂娃儿……的手跟脚……”说到这里,潘昆生的话越说越轻,眼神也暗淡下来,脸上更显出苍老和沉郁。
琥珀色的蜜晶莹透亮,泛起细密雪白的沙沫—— 或许到处渗出飘散的蜜香引过来几只煽翅不走、或者想试探究竟的年迈的蜂,紧绕着它们的这些蜜。潘昆生颓丧地低垂了头没有去驱赶,也任由它们攀落到他的肩头……
因为这些蜜是蜂娃儿们的生存储备粮,然而他潘昆生和他的伯父、还有其他许多的人,却把蜂娃儿们耗费心思筑造起的家和储存的蜜,按照人的意志和需要进行“改造”、进行“予取予夺”……
五
当潘昆生酒薰后一次忽发奇想意识起这些,他期望拥有的青砖瓦屋已经起好。
但也正是在这一年,一个叫做方子望的人找来和他见了面。
那个姓方的人离去后,潘昆生把自己关在青砖瓦屋里一整天。
直到幕低沉的深夜半过半之后,潘昆生打开了门。他撑起身,步履蹒跚地捱到他那屋外头遥相对应的树林子里的蜂棚子里,坐在那只木烘桶上,一边“呜呜”地哭,一边把混浊泪眼去看那些蜂箱:那里面有陪伴他这么多年、白日里看似毫无忧愁、无比欢快整日漫山遍野“嗡嗡嗡”成群结队去飞的蜂娃子……但此刻,那些陈旧已久的蜂箱子,却像闭紧了的一张张嘴,应衬着周遭的寂落无声。
从那天以后,潘昆生脸上那些往日一见到蜂娃儿跟村里人就会随时绽放的笑不见了;就是说话那声音,也不像往日那样爽朗。
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潘昆生便背弃了他伯父的交托,不再在每年的各个季节跑去东西南北各地放蜂了,而只是驻留在一个地。在晚秋冬寒的无花季喂养着这些蜂娃儿,尽量只饲养不取蜜。即使取它们的蜜,也是取以返哺为主,剩余的,才卖给那些上户索蜜者。
支书死去的这一年,潘昆生感觉到自己也快要死了。
一个星光晦暗,蟋蟀此起彼伏叫闹的夜里,咳个不止脸色青灰的支书,手里拿着烟管独个走进与村堂隔着大片田垅的树林子间的棚子里。
“昆生呐,你瞒了你老家和这边外头的许多人二十几年,可是打定了主意不回去,要在这里终老?”落座后支书仰头大口喘气问。
咋一听,潘昆生陡地睁大混浊的眼惊骇地望着支书。
“其实我知道你的大伯是苏联敌特死在监牢里,也知道你的父母抗拒批斗审查上吊自尽……那年我在当地还听到说你有老婆和一个儿子……可是老潘为何一直躲在这,也没见他们来……?”上囗气接不上下口气的枯瘦支书,也眼睛白白地一直盯住看潘昆生那往日爽朗而此刻却消失迨尽到晦暗的脸。
“唉,老哥,一言难尽!真对不住,我可是拖累到你嗬?……”瞬间像烈日里茄子叶样萎蔫的潘昆生,颓废地一屁股坐到小竹椅上。
“老哥……”潘昆生伸了伸腰,大吁了一口气。
“我的那个伯父潘义泉56年是被冤枉成苏联特务被关到秦城监狱,后面推翻了,又说是还牵扯到四川‘复旦大学’专案换了个地方才没有放……他哪里是夜里头写特务密码,是记录那些个俄罗斯蜂王跟我们的云蜂杂交后好多代的繁殖数据塞……”
“我的父母亲也是受到比天大的冤枉!他们在川东九山收编了那里的土匪带到他们打游击,如何自己也就成土匪了?!关压他,实际上是要我的父亲把39年到41年两年时间在重庆做地下工作时,跟八路军驻沪办事处的一个主任牵扯的事情讲清楚……冤枉啊,老哥!”见到支书沉重的脸没有一丝一毫反应,潘昆生又道:“最后一次我见到伯父,他交代我无论如何丟家舍命也要把他好多年做的五箱蜂种带走孵化好……我,我就带了伯父交给我的这五箱蜂娃子到老哥你江西来了塞……”
“你放心,你那边的事我跟任何人都没有讲。跟我一块去外调,你见天跟他喝酒的那个‘牛牯’前些天也死了……唉,我,我觉得也快当要跟去……所以今天只是来问问你清楚还有什么打算,我也就了结去一桩压到心里头的事情……”脸色由青灰转黑的支书一边说时,喉咙管像风箱进水样“咕咕噜咕咕噜”扯起响,嘴也像蛤蟆样张了老大喘不过气。
潘昆生两只血红眼睛里噙着泪,鼻涕水也在鼻孔间挂着。“老哥哥,这么多年帮我遮盖住,我,我当真要感谢你哟……只是我怕自己也没得好多日子做好我伯父交代我的事情,原指望到这边年轻人里头找到个接手的……唉,恐怕我没脸皮去见我的父母跟伯父哟……”
“去那边是要带张面皮去,要不一张窟窿面嘴下世如何去投胎?”支书喃喃接一句,“吭吭吭”咳着,一边起身离开。
支书走后,潘昆生发愣了好长时间,也起身去到自己的青砖瓦屋里拿来了那只近两尺高平时盛酒的竹筒。
他今晚想在蜂棚里自己跟自己和四周围还有那许多的蜂娃子们一起喝酒。
支书刚才问起他自己深埋在心里头多年的事情,仿佛一下子就击溃了他花费了很长时间才围筑在他心身历久疲惫四周的壁垒……眼下,潘昆生好像突然就老了……
这两年潘昆生身体更好像是一月不如一月。
村堂里的壮劳力和小伙在景德镇有亲戚或者在瓷厂里有门路的,大多外出去做“馓子工”找了副业。村堂里就剩了几个走路也捡拾柴火的老妈头,和只要是没风天气,见天就坐到门前晒太阳的老倌子。
既使田畈上收了工回家吃饭时候,村子里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
过去那些曾经隔三差五端了饭碗来围绕在他身边馋酒喝的人,五个里头走了四个半!
村堂里的老头老妈头都很少见到潘昆生他白天喝酒了。
他不愿意白天一个人像过去那样坐在院子里头喝。那样的话,会让他感觉到真的只剩下了自己一个人。那样他就要比过去加倍去对抗孤独、落寞和窒息……
此刻,潘昆生已经独自一个人喝多了。他一直边喝酒时,一边还絮絮叨叨地跟棚子里自己身边上那些蜂娃子们说话。然而蜂娃子们又不能说出话来应他,只把“嗡嗡嗡”的声音去回应。他跌落山谷般失神地陷入到了对近日做的一个梦境里……
潘昆生巳经不记得这是叫什么名字的哪场电影,和电影里的哪座监牢:他只见到两个狱友迅疾地跑过去,一把抱住受刑后被扔进铁栅子监舍里来的潘一飞……
潘一飞在来学校念书之前,封建丑恶的剥削家庭给他取的名字叫做“潘义辉”。思想进步的他认为:“义”是极其反动、腐杇,麻痹劳苦大众和国民的五剂大毒药“仁义礼智信”里的大老二!他要身体力行唾弃埋葬掉它!他就把“义”改作了“一”:一心向前、团结一致、 ……“辉”,就是要自己去做“光耀门楣”的孝子贤孙!……愚昧之极、荒唐可笑之极!也坚决唾弃掉!飞向自由、飞向博爱、飞向蓝天……“‘飞’:这是说我,我已经自昨日的牢笼飞出来了!就‘飞’吧!”活泼、聪慧,一露齿就笑声爽朗的姚昆说时,头一次依偎到志同道合的爱侣臂膀上,此刻清纯眼眸里的泪水是洒向理想之国的甘霖。
“飞?!太好了!引领我走向光明的天使,那我们就‘一起飞吧!’”只在这一刻又脱颖成崭新的“潘一飞”,一手护揽着介绍自己加入到组织的“天使”姚昆无比向往地说……
被两人轻轻放在草堆地上的潘一飞,巳经是血肉模糊、全身滚烫、身子骨到处软塌凹陷,庵奄一息的一连串低声里,只在说胡话……
也不知是几天之后,总之,刚好到施刑人的拿捏之处:潘一飞真没有死,依然像扔了件碎烂到缩小了的破衣衫样的潘一飞还能够听见狱友间说话,并且也还能奄奄一息以微弱的声气应答。
川军里头一个有些正气的将领叫潘武凯。
潘武凯他近日正为他率部围着的一邪一正两股“匪”犯难。在潘武凯的心里,清清楚楚看到,那股邪的是为了钱财,因为他们打家劫舍后只留下极少的一部分然后按地位从高到低分赃。潘武凯于是识定为了个人分赃打家劫舍属于抢夺,也所以是邪的,心里就下了决心要剿灭掉他们!而另一股打家劫舍的呢?他们的随从者有很多却跟过去的自己一样,还是青年学生。他们上头有勾连苏俄的组织,他们有纲领,他们说打家劫舍是为了济困大多低层人。潘武凯开始也嗤之以鼻,以为不过是为拢络人心,终极目的也还是为了自己坐大……可是许多年眼见到的他们言行如一事实,却教他跟刘帅都犯难了。最后刘帅说:“仲山,你去办:‘先剿头领再驱散,别让他们看到我们后院也哄糟糟出笑话’”
……
其实,一到专案组后,潘一飞听完对面两个负责人说完案由,讲完对自己的要求之后,第三天一早,他就把自己写的所谓“重点中的重要履历事件”写完交了出去。
什么是自己履历中的重要事件呢?他想,以下这些算不算:
1927 年 ,合川中学16岁的进步学生潘一飞跟随学长上街高呼口号时,头一次见到时任重庆市长的潘武凯。
1937年,26岁的潘一飞再次不仅见到时年51岁潘武凯,并且担任独立营副营长随他出川抗战。作为隐敝身份的地下工作者,潘一飞受委派一直留在潘武凯的身边对这位颇具理想的川军将领施加影响并跟随他一起投身广德、泗安战役。
受命脱离军队回重庆做联络员之后,为皖南的新四军筹措战需物资。
1940年已升任第28集团军副司令的潘武凯驻防皖南时,潘一飞在年底去跟他两次接触,为新四军开辟通道做前期铺垫。
1941年的5月,潘一飞陪姚昆一同去江苏盐城老家探亲——实际上是去重组的新四军总部参加会议并领受最高首长单独下达任务。
从41年到45年之前,姚昆一直负责枪械的修造和运输工作,除此之外,她还利用渠道,将北碚夏坝母校及其它高校的进步学生送赴苏北新四军根据地。
1945年后,潘一飞姚昆夫妇一起隐敝改由重庆“八办”(后改南方局)领导,潘一飞仍主要负责利用日军控制的长江水运航道措筹输送战需物资和川籍学生兵源到延安。而姚昆也除继续负责枪械修造外,还承担了在陪都招募进步青年和募捐医疗物资的协调工作。
1949年12月,潘一飞和姚昆还受命到潘武凯身边,从事川军上层的联络、鼓动和宣传,促成了在彭县的川将联名通电起义。不过,在四川和平解放后,夫妇俩受命分开,潘一飞随军二野做了合川军代表,姚昆则随堂姐姚慧去了新四军合编后的三野到了上海……
潘一飞把自己亲笔写的履历简要交出去的第二天一早,他却被带去到“审讯室”!
“这位领导,我们两个做的这些个也是工作,是特殊性要求我们按要求、照程序逐一必须这样做的……务必还请领导当成是新的考验:痛苦无比时,请尽管喊或者叫、或者骂都行!请多多理解……”
后来潘一飞记得的是:自己从咬紧了牙齿,从每一根抽搐的肺管里、从每一根颤栗的毛孔中透出,再从齿缝发声的“嗯!嗯!嗯……!”再到微弱的“吭、吭、吭……”声,……再到自己什么感觉也没有失去知觉。
醒过来有知觉但仍然还没有身上痛觉的时候,好像听到身边的两个狱友议论说过,这两个行刑的人是以前“渣滓洞”专做行刑超过五年的旧人!潘一飞初一听,突然想笑,同时想骂两个狱友:“吃打脑壳被打颠倒了吧?怎么可能?!”但是一刹那,潘一飞脑子里闪过了自己见到两人中一个衬衣里露出了胸纹时的怪异……潘一飞脸上瞬时开始变得苍白,他感觉到心脏突然从跳动变成颤抖……
“哎,这个很正常!进来这里的,哪个不受这样‘招待’啊?”稍顿之后,青瘦脸庞的方子望又皱起眉头,说:“这‘硬菜’是过了,唉,改天就会是‘软的’了。”
“还有软的?”
“可不嘛。”方子望转过头去看一眼刘东青时,脸色突然变得晦冥……
“将后脑勺抵着厚长条凳,竖起来来,两片一头尖合成的管子塞嘴里头深处,把和稀了的陈屎尿往喉咙里灌进去,一直灌到肚腹鼓涨、肠子充满,然后撒手……唉唷,那个吐哇,直吐到肚肠打结、吐到吐干掉肺血!”
潘一飞座一旁听了,木讷了,眼珠子不转了,仿佛凝成了冰寒的铁……
潘一飞突然已然恍悟:不择手段对自己从肉体和精神上折磨摧残的,决不是组织!最终目的,是别有用心的人要从自己这里找到构陷材料!难怪进“审讯室”之前,在谈话间里要他仔细阅读并且必须无条件讲清楚那些问题!那些提问自己怎么不清楚实际所指向的人是谁呢?为什么?!
潘一飞出汗了,他感到茫然,想到狱友方子望所言,用这样极端残忍方式施予自已,是要摧折自己的尊严和意志……紧接下来之后的,就是任人摆布,充做邋遢卑劣的吠犬了……“为什么会这样?!”想到这,他浑身开始颤栗起来。
“必讲问题提要”
1、37年鼓动川军出川抗日对何人负责?具体细节。
2、明森公司跟嘉陵江水运渠道的具体往来。
3、40年底到皖南见潘武凯两次受何人指派?任务?
4、41年5月去江苏盐城新总部跟何人见面?具体任务?
5、与沪办主任在渝期间的具体行迹与细节。”
沉浸在恍惚中清醒过来的潘一飞,忽然头一回看见佝偻了身躯的父亲竟然站在自己的不远处落泪:“义辉呀,让你回来你就是不回呀!这可怎么得了喔……”潘一飞记得这是他在生母的帮衬下跑离家门时,父亲追出来在自己身后的喊。可是,他却记得那时他的父亲是抓了他的手仗追出来,在自己身后“逆子!逆子!”暴怒地骂呀?……
这是酷热天气。
屋外一只半夜里常来转悠的绿眼睛野猫,这天也热到瘫卧地上,张开了它的小嘴,吐出鲜红的丁香样小舌尖子,不住颤颤悠悠抖动……
第二天窗口显出朦胧光的时候,头一个醒来的刘东青发现潘一飞用自己身上残破衣服拧成布条子把自己吊死在铁窗栅格子横档上。
远在合川受尽屈辱的姚昆,在最终得到潘一飞自绝的音讯后,也在当天返回三楼监舍的门口时,纵身翻越过护栏摔死在场院内的空地上……
远处山岙的天际已经显现出来一抹鱼肚样白的时候,潘昆生他依原静静地坐在棚子里的那只落漆斑驳的木烘桶子上面。这周围的一切仿佛都与他无关了,他的思绪已经随那段恶梦飘散开来,然后又弥漫,弥漫成一些人们用眼睛看不到的些许轻烟……轻烟在太阳刚一腾跳出来的刹那,又聚拢来浓缩为那些更些遥远的日子和岁月,还浓缩成那些随时随地可以凝固、或者消失的欢笑、泪水,以及漫长的艰辛的却还残存些有温暖交织的日子。
好多年以后,村堂里人都传:潘昆生他临终前几天,都不在屋子里住,只每天撑起身捱到他那屋外头遥相对应的树林子里的棚子内,陪伴他那些整日“嗡嗡嗡”成群结队飞进飞出的蜂娃子……后来,也是坐在那些蜂箱堆叠间的一只脱落掉大多褚红色漆皮的木头烘桶上唵了气。
过了也许大约是一天一晚,晌午边一个捡拾枯枝当柴火烧的妇人经过蜂棚时,打招呼喊他好久见叫不应,结果进去才发现了他。
找着他坐着的尸时,许多许多的蜂“嗡嗡嗡嗡嗡嗡”地,并不蜇人而只缭绕在他四周围。
在几个没去畈上做工夫的人搬他去躺到门板上时,那些蜂它们才散开了去……
尾声
外面仍是五月。
一望无际田垅上那金黄灿灿的油菜花,依然把它浓烈郁结的馨香有如无形的密致丝线般,交织在空气里,不漏忘任何一片哪怕极小的叶子,去向人和峰施以蛊惑……
倘是以往潘昆生在时,这花香携了阳光的和煦便会招引来无数的“蜂娃子”在花丛中欢欣快乐地穿梭忙碌。它们振动着翅膀嗡嗡嗡嗡地,也许是在一边交谈一边打闹嘻戏——唱响起这片金色世界里显出独有和谐的一种旋律……
然而,现如今却没有见到它们。
我一直好多年,无论在哪里,只要白天见到了那垅垅簇簇的油菜花,当晚就一定会在梦里头听到仿佛又是潘昆生站在他那破蔽的蜂棚前喊:“娃儿们呐,天又要下雨了喽,你们赶快子回来塞……!”
“好像那坟茔上没什么杂草样子……那养蜂人有后人在吗?”
回程时,不知道是谁冒出这样一个疑问。
“一直没见到过,潘老汉是村里几个不知道谁埋的。只不过……现如今好像还有好多好大的蜂还在团近山上林子里乱飞……”又一个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