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是哪里人?我是波阳竖峰村乡下人!"
"再说三遍!"
"我是波阳乡下人!我是波阳乡下人!"
"啪……!"
一记响亮的耳刮子,矮墩的、圆脸庞,微鼓凸一点小眼睛,七岁的梅中平,他的小脸上挨了狠劲一个巴掌。
这一巴掌是他的爸陡的搧过来的。之前毫不给一丁点教人防范的迹色。
"只两番!不对!重说!"那喝声苛斥、严厉而毫无一丝容许置辩的意味。亲爸以前并不是这个样子。
那苛斥不仅能缭樑三日,而且恐怕也被不小心刮到耳垂下缘后,会嗡嗡做响上一辈子。
"我是波阳乡……波阳竖峰村乡下人,我不是别的地儿人……我赁就是波阳竖峰村人……!"
小梅中平嘟噜起小嘴一连声,声音越提越大地说了不止三回。
他恐骇爸又甩来巴掌耳刮子,他极警觉地用自己小眼睛紧盯住那只青筋暴凸的大手。
梅中平从未有过眼下这种一直由耳垂子下缘蔓延到心尖尖上颤抖的疼,他的耳朵里仍然在"嗡嗡嗡"的响。
梅中平他的脚立住纹丝不敢动,但瘦小身子都一直在微微的令人不易觉察地摇曳……
"我是,我是波阳乡……波阳竖峰村的人,我爹爹我娘我奶我婆我爷我公也全都是这波阳竖峰村乡下人……!"
梅中平极怪异的在恐怖里把警惕的小眼珠子转动出了哈叭儿狗的眼神。
小梅中平盼着赏样的张开嘴,诌笑。
"呃呢,俺就说俺的平崽聪明着很咧!"
梅中平的娘飞快瞄上一眼晾着的被单子样木呐、又毫不显声色的他爹,连忙一伸出手,扯了梅中平一个膀子就一把揽过怀里……
"噗……!哎哟!!"
正向往娘怀中靠去的小梅中平的背后猛地飞来一脚。脚尖准精无比的踢在了他的小屁股蛋子上。
梅中平猛个趔趄,一下跌倒进他娘怀里。
"这作啥哩?人家又冇说错嘞!!"他的娘慍脑了,也从未有过的高嗓门。青黑黑色真着的横摆在脸上了,她不高兴、真生了气!
"我不踹上他一脚,逞能了回转身我恐他会记不准!"
回他娘话时,他的爹经验老道得了,忒得瑟地将左右分开的黑厚锅铲头发使力一甩,鼻孔子抽搐几下,哼地出了一个声气……
这股气峻冷,逼人,叫人有些喘不过气。
眼下时的竖峰村所属的公社、大队和生产队、包括他们的这个自然村组,正在史无前例地清点造册户口人丁。
"告诉了你,如果是这一回赶上造册人丁时冇上了名字去,田便冇了,地也冇了。田冇,你上哪打粮去?地冇了,你咋个种花生、菜籽儿?赶往后你娶亲时新媳妇抹头发的油也会冇!咋办哩?!"
于是,千事万事,上面下来人传去问话你能自己个儿说清你是哪儿人,万分要紧!
因为万一遇上灾荒年,吃的救急返销粮、派放救济衣物什什么的,都瞅着那记着户和人丁的名册哩。
小梅中平受了自己严父的苛斥训导,牢记了自己是哪里人,在工作组(实则只有派来的两个人)入户做登记时就顺顺当当准确无误地过了关:正式登记进了那本凭来发救济款、派返购粮以及获领其它什么本本的,全做为依据的名册!
他登记成了"波阳县鹤来乡竖峰村的村民一一那个时候叫"社员"。
从那一刻起,他准确无误的是了,他的家里有自留地,也有了尽管是屋后面搭一间猪舍和一间烧柴禾灶台的厨屋、还有两间正睡房的青砖瓦屋一一尽管外墙还是用黄泥土和了稀粥趸的,但毕竟他和他的家确是有了翻了身的农民该有的"标配"。
还得强调一个:他准确无疑的是一个波阳的竖峰村乡下人。
二
可小梅中平长大到了7岁这一年,他的爹死了。
他的爹是到远在浮梁县的一个叫"高岭村"的地方,掘挖烧造瓷器的土矿时,被垮塌下来的瓷矿石压死的。
那家厂子对同时一起被压死的另外两名临时工,也是每人一次性赔给了三百块钱的抚恤金。一者是说他们没有按照安全作业要求规范操作,二者当时的八块钱就足够一个城里人整一个月的生活费,旁的人也都说三百块钱够多的了。
但更让梅中平的娘伤心气脑愠火、并且下了决心跟梅家绝断情义的,是在梅中平的爹尚冇入土时候,梅中平他大伯和叔便举家前来抢闹各分去了一百块钱。
剩余的一百块钱里,有五拾块钱,是梅中平他娘日里夜间都双手紧摁着捂住在怀里才帮梅中平留下的。
由于乡里人老实,埋人算人情夫,所以只请了过来帮忙的人各吃了几碗饱饭,就刨坑钉板子的把梅中平他爹给埋了。
这以后梅中平他娘记了叔伯俩抢去那两百块钱的恨,先是见了他俩就躲,就往开里奔。后来,就忽的也断了跟梅家其它的族亲们的年节提篮往来……
再后来,也不知道是否是真,村头村尾的寡妇和媳妇儿们一见了他的娘,就指指点点,噗噗吃吃掩嘴儿地笑唧道:"啊啊,啊呀……真难熬呀……赁样子也捱不过呀……!"还有说些别的,或什么的原因,反正小梅中平懵懂懂的,也弄不清。
总之,渐渐地,村子里好多的人都在背后私底下,指说是梅中平他的娘摇动了狐猸子春心,纠上了一个从浙江瑞安来的野汉子。
三
在竖峰这个村子里,没有人记得住这个单身汉子叫什么名字。因此大大小小人人大家伙都直接喊他"浙江人"。
梅中平也清楚知道了他的娘与这个浙江人相好。
因为梅中平常常半夜间在隔壁的房间被他的娘被挨打的呜呜呜怮哭声音半夜里吵醒……而当他在恐惧中镇静之后悄悄透过门缝隙窥看时,又确然见到了浙江人在为他的娘解去绑她的绳索并为她轻轻抹拭着眼泪水……
那个浙江人是多年前来到竖峰村的湖边摊头上采挖沙石的。
一年里头,怕是有三个季节他都穿短裤光着膀。因为河滩之上风吹日晒的缘故,他的皮肤是红里透黑并且发着铮亮。如果泼瓢水往他的身上去时,立马水珠子便会纷纷的散乱落地,而他的肉身上绝不会沾染上一点一滴。
他赤裸的上半身的肌肉条块轮廓清晰,他的胸肌暴突,臂膀那包裹肌腱的青筋犹如茁壮的藤蔓攀爬在崖壁……大人们,当然而且只有那些个偏好夜间事的经验老成的女子或者妇人们,才深谙这种肌肉的蕴含之意。
古人说,世间无有不透风的墙。这去了是真理。竖峰村里专盯寡妇的那样一些人,比如朱细狗子之流,他们便贼眼多隙地瞧出了梅中平他娘跟那个壮硕的浙江人往来中有那些"个中之异"……"吓,俺咋个知得浙江人夜里几时会去?!"朱细狗子很得意,他拿个架子,愈加提高了声音,这样回答村里那些比他更加好追根究底的碎嘴婆娘们。
时日并不长,终于,渐渐地,风言像沟河水皮子上的波纹一样时时刻刻不止息泛起……梅中平的娘在竖峰村便站立不稳了。
她面临着的,是两个选择: 一是自行夹紧屁眼子,滚!二者是待遭了众怒时,被大家伙扒光了衣裳一样光身露体的被扫地赶出这村子……
这两者眼下铁定了是她和梅中平母子俩的宿命。
于是,人们便见到浙江人慌乱了。他一忽儿跑去梅中平的叔和伯家里说说些什么下着跪。一忽儿又跑来跟梅中平他的娘也下一下跪。
一天里便要拖住梅中平的娘三番五次的闹哭寻死,还要防备住她撕扯自己的头发发疯样把头往墙上撞去……
最后是他终究还是松动了她的念,跟他要回到最初他死也不肯回返的浙江瑞安去。
浙江人为何死也不肯回他的老家?这下又反央劝上这母子俩跟随他回他的老家去?个中原由一时间局外人赁谁说不清。
只有一些摆明着的事实,似乎可以让眼明人猜揣几分端倪!
因为其时的浙江瑞安,还有浙江的其他什么地方,比如温州什么的,要比波阳这里田地更少、更穷困!拿浙江人自己的话说,"浙江那个鬼地方是乡下耕种没有田地,靠海渔村不能打鱼,温州瑞安城里的人全饿得跟皮猴儿似的……!"
"你看俺这波阳多好啊,你瞧,这里团鱼(鱉)才只卖到四分钱一斤!人家养蜂人刘师傅从那老远的甘肃来到这里后,不是撵也不走了吗?"细狗子梗起冒着青筋的脖,冲着浙江佬叫嚷,振振有词。直劝解到浙江佬教人一眼看出他的心里面发虚。
紧闭了门户吵闹厮打几天后的结果,梅中平的大小婶娘俩在竖峰村转了圈,逢见人就说,梅中平的狐猸子娘真真的好本事,最后终于还是迫使到了相好的浙江佬答应带他们母子俩回到他的浙江瑞安老家去。
大小婶娘俩还伤心艾艾的道: "唉,说不回头也无法,到时了真苦不苦,就只好全由梅中平他的娘自己去受……!"
浙江佬则只说,自己反正还是一定得回返到这竖峰村的!因为竖峰村的人对自己可是真好!浙江佬边说,还赌着咒,临走前也跟村里人发了誓。
四
这一年,有一架中国的飞机降落到了日本国的福田机场。
在中国的大中小城市里,理发店高声播放着邓丽君,她哭一样唱着不知道是劝谁"美酒加咖啡"……白天大街上匆匆来来去去在扫着地的是好多的喇叭裤,和那些从后背看见是女的,而扳肩膀看下前面却是长了胡须的小年轻……夜幕降临后,弄巷里家家户户全把头拢作一堆,边听它"麦氏咖啡,味道好极了!"的谗诱,一边焦灼地恐惧突然停电,抑或既使不停电,还悬着心忧虑哪哪的哪里会在闪电下雨,会把讯号传输弄得减损,导致电视影像模糊不清……
当然,也是在中国,波阳跟全国到处都一样,大队改成了村民委员会,公社也改称作了乡。
波阳县来鹤乡的竖峰村这个时侯还没有电视机,当然听不到"燕舞,燕舞……!一曲歌来一片情……",也看不到日本电视刷《姿三四郎》,听不到姿宪子的嚎啕了。
但在这一天,浙江人(这个时侯人们改叫他做"浙江佬")来到竖峰村。
浙江佬这次来竖峰村,却不是来湖边的滩头上掘采沙石的。
他说他这次是来做生意。
浙江佬躲躲闪闪的,先去了几个以前和他要过好的人家里。浙江佬给他们看他这次带来的许多摁一指头便会放出自来光的电子手表。
浙江佬告诉他们说,在来竖峰村之前,他在波阳县城里头卖这会放自来光的电子手表,最低的价钱,也是要一百二十块钱一只的。
紧随在浙江佬屁股后头直打转转的细狗子听了,当时立在人众里,就把舌头兀一吐出来,伸定定的老长,眼珠子也猛一翻,扯高大起嗓声,在众人一齐地朝他转侧眼睛看时便惊呼道:"吓!这般金贵的物什?咋样教我们可买得起哩?!"
之后,每当浙江佬跟不同人众一说这话一次,细狗子必都要在一旁冲着那些睁了眼,围住在听的人们,仿佛做说明一样,又把眼睛使劲一翻,露出极多的眼白,又同时把嘴里的舌头吐出来老大一条,又大声惊呼道:"吓,赁这般金贵哩?咋样教我们买得起……?!"
于是,一回回的,这边浙江佬便都又要告诉人们,现眼下的宁波、杭州还有南昌和波阳,那黄灿灿的金戒指、金坠子等等,如果卖到银行,才只8块钱一克。当然,在竖峰这个村子里,几乎没有人知道什么是宁波,什么又是杭州、波阳和江西南昌,更不知道它们在哪里……但内中偶有个出过门、有见识的长者,这时便会向他身边的人大声的详细给予介绍、解释说,那波阳县城有多么的大: "吓……!我们的这个波阳县城那个才叫大嘞,都大得能装下宁波县城好几十个的哩!"
终于到了后来,浙江佬于是就会说至自己顾念到竖峰村的人过去给了他多少多少,怎怎么么样的好,比如当年他在浙江没地种,没饭吃逃荒来到这里,是竖峰村的人收留下了他,用米,用打涝来的鱼置换他采挖、筛检的砂石,使他能有衣穿、有口饭吃……!当然,每说到此刻,便有最让众人难堪和使他必得绕开嘴的,是人人都心里死认定了他拐去了一个本村的寡妇子做了他的媳妇。
但到底此为咋回子事,他没有告诉旁人,众人也没谁敢问。
紧接着他就说,自己这一趟还要做的一桩事情就是要大力的回报竖峰村的人们!
后来,竖峰村便有人,当然先是些个上了老大年纪的婆姨,她们出于对冇娶得媳妇过门儿子的疼爱,便由自己的耳根子上,或者手腕子上,甚至也有孙子从垂垂老态到差不多一整天都蹲窝着低头打瞌睡的太奶奶的手指头上,勒下、摘下以至于抢下来各式的金子,交到浙江佬手里头去换那会放夜来光的稀罕之物电子手表。
有人忧疑地问说"不是讲银行里头收金子价码是八块钱一克吗?到底那一克是几多子份重量?于是,无处不在的细狗子这时就抢过来解释说:"我们老辈子和乡下人叫的`钱`,便正是那城里官话里叫的`克`!也就是一钱便正是一克……" 而此前那位出过远门,向众人介绍过波阳县城有多样大的长者,听了细狗子这解说,便不住的颌笑捻须满意的点头。
"若何就在俺这竖峰村里头知了那金子的份量子哩?!"
"吓,人家什么冇哩?"
"人家浙江佬自带来了秤儿哩!黄灿灿个么子牛眼睛样大,专为是秤金子的小秤儿哩!"这人说时,把两只手指头杵作的八字儿箍做个圆圈圈做出一比划。
问的人以及人众一看,于是懂了,便再冇了声。
"你个害死人精的鬼浙江佬!作么子就把俺们的竖峰村搅腾做成这样?!"
这是另外好些人对浙江佬,不对,是对浙江佬弄来的那些个放自来光的电子手表的诅咒。
"吓,冇听说过哩,扯过家明聘礼都过三茬年头了,现赁见说么子冇那放夜光的电子手表便不过门?!"
细狗子又说了: "冇得电子手表,聘定的媳妇子不过门,这又不是在俺竖峰村作兴!满波阳县城子里都这样哩……!"
"吓!哪来赁多个金子?浙江佬害死个人哩!"又有人伸一下头讲出怪怨。
"吓!冇得了金子兑换,拿了家旮旯里的瓷瓶瓶瓷罐儿兑也成哩!"细狗子又露头脸儿的抖出了主意。
喧嚣嚣的群情激愤。实在冇金子冇那钱的愈发地气恼。
有那听了细狗子新主意的,便去找了浙江佬。
再后来,又是浙江佬让了老大一步: 可以把各自家里由浙江佬过了眼的老旧瓷器,比如:"瓷壶子、瓷缸子、瓷菩萨、瓷瓢子、瓷碗;瓷板板画儿、瓷茶叶坛子、瓷蟋蟀罐……"什么什么的通统拿来兑换!
浙江佬离开竖峰村的时候,是村子的头儿"球"亲自拴的车,并且装的是满一整车子的旧瓷器破罐罐。
来鹤乡竖峰村的"球"把浙江佬一直送到了波阳县城。
五
此后一直到二十一世纪,也就是2016年或者是2019年,竖峰村的人再也没有谁,和在哪见到过浙江佬。
于是就有在那年拿了一只瓷瓶换过浙江佬电子表,而留了另一只在去年北京【晒宝坦】电视栏目鉴定完毕卖了三十几万块钱的"浑",就讲那浙江佬早巳经死了。
理由是"浑"他捏了浙江佬当年跟梅中平母子俩的合照相片,专意奔去浙江瑞安市和乡下找过。城里乡下见人就问,追风一样找了足足三个月,最后浙江佬的家终于让他找着了。可人却已经死去了三年。更见鬼的是,家里还在的老婆也并不是梅中平他的娘。家里还有浙江佬亲生的老大年龄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对方拿出的所有照像和户口本子等一些材料,又都充分显示证明了那浙江佬偏就是"浑"要找的那个在竖峰村掘挖沙石好些年,后来又拐跑了竖峰村人梅中平和他娘,再后来又拿那些个廉价破玩艺儿电子表,诓骗了波阳县、来鹤乡、竖峰村以及他自己供认的宁波市的无数善良人民群众财物的罪魁祸首"浙江佬"!
浙江佬真名字叫"郑友才"。他所在的村委会几位干部详细向"浑"和同来的公安民警介绍了当年郑友才是瞒住了生产队干部,抛妻弃子私自躲藏去了外地近十年才又突然返乡的。在开放搞活经济那年又跑去温州跟人参予走私活动……要依照村委会干部的意思,早就动员郑有才的妻子跟他离婚断绝关系,而她死活不愿意。
"浑"后来真无奈,就像屁眼子里塞了颗栆核子似的怏怏地回来成天的蹲哪也不自在。
不过竖峰村也有人讲浙江佬并没有死。说自己个从去年开始,近乎每个礼拜都在梦里煮面他吃、哄他说话和实在没办法就跟他打架……逢人就说这话的是"浑"他死去二伯的夫人,也就是"浑"的二伯母。她也对着竖峰村头的一棵栆树这样子说。
吓!这算扯个啥?
竖峰村以至整个来鹤乡的人都知道,要不是前年某天细狗子的小孙女丫儿从学堂放学回来道上捡家来一只电子手表,那么"浑"的二伯母也就不会见天的一早就抺眼泪数落她那个已然当了奶的儿媳妇!
因为啥?就因为"浑"的爹是老幺,而"浑"的二伯也是得了"浑"的爷分给的两只瓷瓶儿的!"浑"二伯的两只瓶,早年摔掉了一只,而剩下的另一只,却正是当年这个儿媳妇闹着不见那放夜光儿的电子手表决不嫁进门给换掉的……!
二伯母后见了"浑"把跟自己一模个样的瓶卖了三十几万,也就成天的见天亮了便哭,见了这媳妇就数……
快整一年的如此,那做了奶的媳妇初时一边给小人儿喂饭,一边抹泪,渐渐的到后来便整日整月的,一脸的瘦下来不吭声……直到那天她的孙儿被头一天送去了村办幼儿园。
她便转回身进睡房套脖儿吊了颈。
由此,"浑"的这位老二伯母,便也见天的一见人便说那浙江佬并没有死……
于是竖峰村外的人也纷纷传说,竖峰村人捡来一块电子手表,却丢掉一条人命!
传言涉及到了细狗子的孙女,细狗子那天柱了根棍,远望一眼那村头边尽远处一大片的茫茫沙石滩,唾一口道:"哎呀呀个呸的,浙江佬你老早死了,却在竖峰村咋还入不了土哇?你 倒是也把我给弄了跟你一块去哩!"
六
好些年以后。
这一间大会客室的最里面,是一间全部采用梅地亚黑檀木装修的茶室。地面自大会客室到茶室,铺的也全是纯正的簇新厚重沉甸甸新西兰羊毛团花地毯。
这里的主人正是MY卫视台【晒宝坦】栏目的冠名人——也是实际的拥有者楚先生。
此刻他接待的是他的一位最重要的主顾客人邳先生。
刚走进来的这位邳先生个头稍矮,圆脸,眼睛微鼓,白皙的皮肤。他左手肥腴净白又短又嫩的无名手指头上戴了两枚油润碧绿剔透的玉戒,他的乌黑锃亮的头发往后梳理得跟他的鬓角、他的礼服领结以及他的粉红指甲一般齐整。
"幸会幸会幸会!欢迎欢迎欢迎……!"楚先生在邳先生刚一闪现站在茶室的瞬间,便弹簧一样蹭地猛站起身,疾跨前几步,伫立邳先生面前,并足、弯腰、躹躬,朝前伸长着手,同时嘴里大声近乎是喊出了热情用语。
对方邳先生也展颜一微笑说:"幸会,叨扰!"
"哪里哪里……邳先生你是哪里人!?"楚先生脸上留了笑忽然问。
"啊?!"邳先生一愣,愕然:"我是浙江人呀!"邳先生两道漆黑的浓眉在白皙的额上蓦然微皱,薄唇的一角立刻浅显出弧纹,仿佛它是冷笑,也仿佛是"切!"的一声……
"哦,邳先生并不是波阳县竖峰村人呐?!"听口气里,不去看表情也觉出楚先生好像有些失望。
"这有什么问题吗?"邳先生的圆脸庞上显出了细微愠色,问话声音也凌厉。
"没问题没问题,哪能有什么问题!随便问问随便问问,失敬失敬……"主人赶紧又立起身,双掌合紧,连连做什……随即谀谦……洗茶、注汤、倾盏奉盏,敬茶……
"也不晓得是哪里冒出的促狭鬼做的几份材料,里面的节目协办方、指定品鉴定委托方和鉴品收购方三者,代表人写的全是一个叫做`梅中平`,籍贯为波阳县鹤来乡竖峰村的人,而不是浙商代表邳钟梅先生您……?"
楚先生一口气说完他的那疑问,便把那他死鱼样眼睛白仁子鼓着,鲶鱼咀般的嘴愕着……
邳钟梅紧盯住自己眼前这个或许为钱娘也肯卖的主,细看他的眼和他的嘴,每在他讲出一句话时,化外的自已都不禁要把眉头一挑,嘴唇跟鼻子眼里都自禁不住的啐出一个浓重的"呸"字来……
他当然绝忘不了那个为了不致让自己妻儿子女五个饿死而孑身从瑞安来刭竖峰村滩头掘挖筛取砂石十几年的浙江佬!也绝不会忘记因为同情他们母子不堪欺凌,遭自己亲人"吃绝户"而毅然放弃自己一家谋生之路带着他们母子逃离的浙江佬!他当然也更忘不了逮住一点时机挺而走险去温州外海参予走私,又往复内地倒腾黄金文物还不忘替他母子保全户籍的义父浙江佬……
现今年届已快四十,也当不惑的邳中梅,他当然清楚自己的上衣服口袋里揣的那张身份证上写的是什么,可是,自己自从随母亲决弃那个不仅穷困并且因为穷困而"无情"的竖峰村,到如今这几十年里,感同身受到的,谁会真的会在乎你是哪里人呢?
邳钟梅这时仿佛突然从刺骨的瓢泼大雨里打个激灵被惊醒……他慢慢打开呈放在自己跟前台案上的那只他指定鉴定结果,指定价格买下的赝品花瓶。
唉,反是自己最后作了孽哩,该死的却拢了钱去而不死,本不该死的却偏又无辜遭无尽数落——这种入骨入髓的鞭敕而死! 难怪思归的母亲在临终前会在念想里感慨说:"崽呀,你还记得小时候你爹为要你记住自己是哪里人斥打你不?那是因为穷啊!其实无论你的家在哪,不管你是哪里人,活着,有人惦记,便不孤单;如果死了,只要有人在心里敬着,他也断成不了孤魂野鬼……"
邳钟梅脸色平静的,很迅速在收据购品单据上和其它的几份文件上都签上了名。
他从极精致富丽的锦盒里拿出花瓶,并且用一只手拎着,极不优雅的晃晃悠悠地走过那厚实不发声的地毯来到门外……
他走到一只双桶的写着回收和非回收字迹的垃圾箱跟前,他环视周遭林立的高楼,又瞅瞅眼前这一大块空地上竟无其它一人。
随着那"哐啷"的一声响,似乎有人们仿佛见了,并且还听到,邳钟梅那嘴唇啜动,喃喃自语的出了声。
他也似乎还朝遥远处凝望住了某一耸高楼。
人们又好像缥缥缈缈听得: "我是梅中平!我又是邳钟梅!我是波阳竖峰村人!我又是浙江瑞安人……你还要问谁是哪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