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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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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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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蝉

我,是在蝉鸣声中出生的。

那年七月不同往年。骄阳似火,蝉鸣如雷,昼夜不息。晚归的母亲有些焦躁,放下背篼要去灶屋忙晚饭,突然肚子疼得厉害,忙不迭挪至床边。

突然,“哇——”的一声婴儿啼哭,如同一把利剑刺破了夜的静谧,高居树上的蝉儿不知所措,茫然间停止了歌唱。

曾祖母很高兴,忙从床上跳下,迈开一双小脚,颤巍巍地将我抱去木盆洗刷包裹。浑浊的眼里满是欣喜,重孙出世,四世同堂啦!后来出生的弟妹们全没了这种待遇,她看都懒得看了。

蝉儿并没为我的到来沉默多久,又开始声嘶力竭地歌唱。作为夜晚当之无愧的主人,它要把失去的时间夺回来。

天亮了,蝉声唧唧,震天动地。鸡鸣声、狗吠声、鸟鸣声、吆喝声和人们的劳作声,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声响,甚至公认聒噪的蛙鸣,也在它面前败下阵来。蝉儿们占据高枝,一骑绝尘,即使你耳朵捂着也嗡嗡直响。

我并未对蝉鸣的催生感恩戴德,反而讨厌蝉声。除了我的哭闹拼不赢蝉鸣心生嫉妒外,余则就是痛恨它太过聒噪太热衷表现,完全不给其它声响活路了。即使它像空气阳光一样不可或缺,给宁静夏天更多宁静,我也无法原谅,不惜背上忘恩的骂名。在我心里,鸣蝉就是喧嚣的代名词,烦恼的发源地。

老人听收音机,旋钮调至最大,最终也只听了个寂寞。

夫妻说悄悄话,旁边有人窃笑,秘密早已人尽皆知。

孩子做作业,蹙眉咬笔,一筹莫展。迁怒蝉的拼命嘲讽,气得捡起一块小石子,狠狠朝树上掷去, “吱”的一声尖叫,蝉儿直冲云霄。然而未等静下心来,又蝉声依旧了。

我们一群小孩,总喜欢捉蝉玩耍。起初徒手捉。蹑手蹑脚,慢慢靠近树干。猛然伸手,一把捂住。无奈蝉儿敏捷,吱的一声飞走了。后用蜘蛛网来粘,成功率提升。但蛛网容易弄脏衣物,遭到家长责骂,故不常用。最羡慕有的孩子,父亲亲自下场,将竹竿顶部箍成圆圈,再绑上细密网眼的尼龙网兜,就制成了捕蝉神器。小心翼翼将竹竿伸向鸣蝉上方,鸣蝉惊觉逃走,正入网兜去了。可怜它左冲右突挣扎哀嚎也无济于事,哪里逃得出来。

被捉的蝉结局大多凄惨。仁慈一点的是先用拇指食指捏住蝉的腹部和背部,施加不同力量,享受忽大忽小的颤动愉悦。然后扯根粗白线,拴住一只腿后放手,蝉急遽飞走,又被迅速拉回。如是几次折腾,蝉儿精疲力竭,无力再飞,很快做了蚂蚁美食。最残酷的莫过于开膛破肚了。折断翅膀,拔去手脚,掀开肚子,摘下脑袋。顷刻间一命呜呼,被一只胆大的公鸡叼走了。

如果说孩子们的顽皮无知情有可原的话,那么大人们的贪婪和残忍就不可原谅了。君不见,炎炎夏夜,公园里,小河边,常有灯火闪烁,如同鬼魅。我甚是疑惑,有人告诉说他们是在寻找美味——破土而出的蝉罢了。结局多是清蒸、煸炒、香烤、油炸,手段残忍,不一而足。蝉未成虫就落得饱人口福的下场,实在可悲。

除了遭受人类的伤害,它们还会受到许多天敌的追杀。我最清楚的是麻雀和蚂蚁。别看麻雀总爱咋呼,叽叽喳喳说个没完。而当肚子饿了,却相当沉得住气,潜伏树枝静静守候。瞅准时机,一击得手,蝉儿来不及哀鸣就惨遭毒手撕成碎片了。蚂蚁看似弱小,实则能力非凡。捕食蝉卵与幼虫,自然不费吹灰之力。而当蝉儿受伤倒地,大多逃不过它们的手掌心。它们擅长兵团作战,迅速将蝉肢解搬运,运进洞穴。蝉儿落得了尸骨无存的下场。

面对人类和天敌毫无下限的贪婪和残忍,我不时心生怜悯。而当其总是特立独行,毫不收敛地尽情歌唱时,我对它的讨厌又占据上风。

然而这一切,都在这一年改变了。

是年夏天,蝉儿在暴雨肆虐和人们疯狂捕捉下,数量急剧减少。盛夏也是蝉声寥落,安静得可怕。我一时不太习惯,总感觉夏天的味道寡淡了不少,有些怀念如雷的蝉鸣了。

其实,在我漫长的乡间生活里,蝉也留有温暖的印迹。

孩童时代,蝉儿就是调剂单调生活的活玩具。任你吆五喝六,玩弄折磨,只要一口气在,它总是扯起嗓子大声歌唱,为你赶走寂寞,给你的生活增添一抹亮色。

成虫前,它脱下的壳被称为蝉蜕,是一味疏散风热的中药。呈黄棕色,完全就是蝉的形态。常分布于树干树枝、泥地草丛。我们不畏炎热,四处找寻,将一个个不压秤的空壳拿到街上,换回能买糖果和小人书的钞票。

有时一个人上山,难免胆怯。有蝉声相伴,便胆气横生了。更奇妙的是,居然逐渐领悟到蝉鸣的树林格外宁静,开始明白 “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诗句中以动衬静的精妙。

蝉鸣声里,我渐渐长大,对蝉儿的看法也彻底改变了。

蝉是我们认识节气的最佳帮手。它是立夏到来的预告,是小满麦浪的伴奏,是芒种农耕的节拍,是夏至白昼的歌手,是小暑闷热的清凉,是大暑骄阳的诗行。蝉鸣声里,青山绿,树儿壮,水儿涨;蝉鸣声里,割油菜,收小麦,插稻秧;蝉鸣声里,蚕儿熟,猪儿肥,羊儿壮。

蝉是我们感知自然的诗意坐标。它是立秋余韵的信使,是处暑晚风的旋律,是白露初凝的时钟,是秋分昼夜的诗人,是寒露枝头的音符,更是霜降时节最后一曲倔强的生命赞歌。即使深秋,西风凛冽,寒蝉凄切,也会固守疆场。无奈天地不容,只能匆匆离场。多愁善感的人啊,常会泪眼相望黯然神伤。

蝉还是品性高洁不染尘埃的象征。史书中记载:“蝉蜕于污秽,以浮游尘埃之外。”这恰恰描绘了蝉的一生。虽然它们在泥土里蛰伏许久,而一旦蜕变为蝉,就展翅高飞,远离尘世纷扰,仅以树汁露水为食,真正做到了出淤泥而不染。唐代诗人虞世南写过一首咏蝉名作:“垂緌饮清露,流响出疏桐。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以蝉喻人,来表达自己品行高洁和不依附权贵的立场。

后来阅读法布尔的《昆虫记》,知道了蝉的短暂一生。三年地下黑暗生活,三个月的地面歌唱。颇像酝酿已久的熔岩,突然有机会喷薄而出,哪里能够横加抑制呢。可以想象,它们是多么珍惜地面的歌唱啊!不管别人喜欢与否,也要把心中的歌献给大地。不如此,就太对不起三年的地下黑暗生活了。

想到这些,我就想到了母亲。她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不就是像鸣蝉一样先苦后甜吗。

想到这些,我就想到了自己。人活一世,无论长短,不应活得精彩活得有价值吗?如果一味瞻前顾后顾忌他人,那不憋屈窝囊死了?

想到这些,我就想到了人际交往。如果不问事实,一味责备指责他人,就会造成冤假错案。凡事多方求证,多为别人着想,也就少了争吵谩骂,多了和谐欣赏了。

想到这些,我也想到了国家。《左传》云:国之大,在祀在戎。祭祀和军事是一个国家的大事。军事靠实力,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祭祀不止,不停地搞下去,祭祀自然神和祖先神,里面不该有亘古未变的道理么。

思来想去,蝉儿依旧特立独行。栖高枝,饮清露,传流响,声震屋宇,撼天动地。我已不再感到烦躁,甚至有些喜欢了。

我不知道会不会在蝉鸣中死去,心里却是隐隐渴望它的伴奏,这样就算有始有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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