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的黄昏总带着几份莽撞的诗意——夕阳尚未褪尽最后一抹酡红,山尖的月亮已悄然接过白昼的权杖。炊烟从青瓦檐角袅袅升起,如饱蘸天地灵秀的狼毫,在暮霭里挥毫泼墨,绘就一幅流动的水墨长卷。各具特色的庭院里,劳作归来的乡亲早已围坐其中。破旧的蒲扇在老茧斑驳的掌心翻飞起舞, “啪啪”声碎,若骤雨打荷;孩童的嬉闹清亮如铃,撞得檐角铜铃轻颤,余韵裹着饭香在巷间打旋。可这人间烟火的喧腾,到底压不过稻浪深处的翻涌。这些田垄间的精灵,正以天地为琴露珠为韵,在暮霭中奏响一曲磅礴的自然交响。
不远处,稻田似一匹平铺的墨染绸缎,在月光下泛着幽碧光泽。粼粼水波轻漾,将碎银般的星月光华揉进涟漪里,碎成满河流动的星子;湿润的夜雾漫上时,田埂已悄然洇出一串清冷露珠,像大地遗落的珍珠。当暑气悄然退散凉意漫过四野时,人间方得闲趣,得以静静聆听这天地间最恢弘的交响。
这蛙鸣,时而如战鼓擂动,咚咚锵锵,似有千军万马从远古的阡陌间奔袭而来,势不可挡;时而像天庭乐班即兴和鸣,无需指挥,却愈发热烈酣畅——没有独唱,没有独奏,只有天地间最纯粹的和声,潮水般浪漫过整个田野。夜色渐浓的广袤原野,皆是它们天然的舞台。今夜,它们俨然是这乡野月色之下当之无愧的王者与主宰。清越的嘶鸣撞碎了夜的静谧,将月辉揉成翻涌的波浪;连星子都忍不住应和节拍,在穹顶轻颤眼眸,把银河都晃出了粼粼笑纹。
蛙声荡漾的夏夜,人间正漫溢着最温柔的烟火。老槐树下的青石板上,几位抽旱烟的老汉摇着蒲扇,竹椅吱呀,蛙声被织进家长里短。说今夏雨水充足,滋润了田垄;说荷塘藕肥,掐得出水。尾音总被一声高亢的蛙鸣托得老高老高,像要直抵月宫。篱笆边的木槿丛旁,穿蓝布衫的妇人就着灶膛余火缝补衣裳,针脚追着流萤。偶一抬眼,便见院隅麦穗垂首静立。蛙鸣裹着稻穗的清芬漫过来,将夜色浸得愈发绵软。晒谷场上的篾席还留着日头的余温,小孩们追着萤火虫打滚,笑声撞碎了满地清辉,惊起几簇蛙鸣,倒把他们的嬉闹衬得更脆亮。田埂边的瓜棚下,守瓜的老汉摸出个脆生生的香瓜,瓜香混着蛙声漫开,远处迟归的牛铃晃着,把整个夜晚晃成了甜津津的梦。 蛙鸣是自然的鼓点,人间便在这鼓点里,把日子过成了最生动的诗行。
然而蛙鸣也有触及不到的角落。离田野愈远,蛙声愈弱,待到山脚,便只剩下几不可闻的几声低吟。蛙鸣却并未消失,间或有木鱼般清越的树蛙,或是低沉如鼓的牛蛙,在更深夜静轻叩寂静。它们让山村的夜晚蒙上一层空灵的薄纱,连月光都被荡涤得愈发轻盈了。
我是被蛙鸣泡大的。幼时贪睡,雷声响在耳边也掀不动眼皮,偏对青蛙的动静记了十几年。那年夏夜,我和小伙伴追逐萤火虫跑过田埂,冷不丁脚底一滑。低头看时,一只青蛙正“扑通”扎进脊背上的水珠碎成星子。这才惊觉,从前在小水沟里捧过的黑黢黢的小蝌蚪,不过三月光景,竟出落成如此灵动模样。
爷爷是种庄稼的好把式,对青蛙怀着近乎虔诚的敬意。他说,青蛙是稻田的活菩萨。有它们守着,害虫便不敢造次。别看它们平日里趴在稻叶上,后腿蜷着,前腿撑着,张嘴鼓肚,一副人畜无害模样。而害虫刚掠过稻尖,便见它们身子猛地一弹,舌头闪电般射出,眨眼间便将害虫卷进嘴里,连虫翅上的露水都来不及抖落。 “青蛙咕咕叫,丰年来报到”,这不是普通的自然之音,是大地对庄稼人的承诺。所以每当蛙声响起,爷爷就哼起小曲燃起旱烟,眯眼望着田垄,心里踏实得很:今年的饭甑,定是满的。
就这样,青蛙与稻田相依相伴,水稻青了又黄,黄了又青,我也一天天长大成人了。
如今蜗居闹市,车鸣人沸,难闻蛙声。乡愁难遣时,总想着跋山涉水回乡寻那熟悉声音,却常因田垄间农药化肥的刺鼻气味而感到怅然。记忆里的蛙鸣,竟成遥远的回响。好在几年后,人们终于懂得“绿水青山就是金山银山”的道理,转而深耕生态农业,把农药瓶换成了有机肥,让田垄重新长出了希望。不过数年,蝉鸣蛙声便又漫过稻浪,小河重现游鱼影子,游人的笑闹与孩童的追逐,再度点亮了乡野的晴空。
每次归乡,总不忘用手机录下几段蛙鸣。城居之夜辗转难眠时便放来听听。蛙声裹着稻花的清芬漫进来,便能枕着这自然的韵律沉入星河。梦里常见月光漫过田田荷叶,有青碧的身影从祖辈栖息的叶底惊起,“扑通”坠入银波,荡开的涟漪里,全是童年的温度。心底化成一泓春水,盛夏的燥热也顺着蛙鸣漫进骨缝。此刻,窗外似有青影掠过记忆里的荷塘,惊碎一池月华,我的思绪便也跟着那抹跃动,沉入了记忆深处那张由蛙鸣织就的密得化不开的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