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上春秋

过去，在我们村里有一群以石为生的打石匠，他们用满腔热忱和毕生精力开山取石筑屋安身，精琢岁月痕迹，令荒野顽石登堂入室，绽放生命华章。

晨曦初露，大地尚在朦胧梦呓，打石匠们早已踏上前往采石场的碎石道路。一个个身着布衫，肩扛工具，脚蹬草鞋，步伐稳健，面色从容。石场内，薄雾缭绕，石块静卧，似在等待一场瑰丽的蜕变之旅。

发掘和解剖石料，是打石匠的基本功。他们目光如炬，游走石场间，精准判断石头的质地、纹理与潜在用途。有时，为寻得一方合适石料，如基脚石、石狮、石臼、石砚、石凳、石桌、石磨、石缸、奠基石等，他们像沙海觅宝的淘金者一样，拨开厚土，挖开碎石。选中的石头，在钢钎大锤錾子楔子等的联合行动下发掘清理出来，露出庐山真面目，然后静候匠人细细打磨。

于是，打石匠化身为艺术大师，左手握凿，右手执锤，轻敲细琢，火星迸溅，石屑飞落，原石似时光剥茧，轮廓渐显。或是虎头虎脑的基脚石，敦厚朴实，稳重安详；或是古朴石狮，怒目须髯，威风凛凛；或是精巧石臼，凹面光滑，承载烟火；或是一方石砚，平整细腻，墨香待发。最常见的当属农家须臾不可或缺的水缸，或圆或方，形体巨大，非在石场制作不可。先在巨石上弹上墨线，然后用錾子由外向里寸寸掘进，辅之以楔子撬棍剁斧，洞口越变越大。几天后，石缸凿成。开出道路，牛拉人抬，石缸顺利进入新家，挑起储水重担。这样的水缸用上百年也不会漏水，远比后来用五块石板粘接而成的坚固多了。石磨也是农家必不可少的家什，需匠人锤錾配合，由浅入深对上下磨盘錾制，让它运转时反切粮食，磨出细米白面，这没有三两天功夫是完不成的。

烈日高悬，阳光砸向石场，石面滚烫，有如烙铁。打石匠浑然不觉，专注之色愈浓。汗水渗出，蜿蜒滴落，浸湿衣衫，勾勒出辛勤轮廓。有的干脆光着膀子，露出古铜色脊背，虬结的肌理盘龙绕柱，布满汗珠，迸发出青铜般的力和美。他们不时停下，以毛巾擦汗，或灌缸茶水，或抽袋旱烟，又劳作不辍，仿佛世间万物皆可抛弃，唯有眼前金石必须保留。

离家较远，为节省时间，午饭就在石场将就。送来的饭食粗粝得很，所幸还有干饭可吃，他们很是满足，家中至亲还多以稀粥充饥呢。匆匆吃完休憩片刻后，叮叮当当的声音便又响起。

日头西沉，石场披上一层金纱，辉煌绚丽。三三两两的石匠们开始收拾工具，不时驻足打量那一堆堆劳动成果，眼角眉梢尽是掩不住的欣慰。富驿中学的石梯即将竣工，饮马水的拱桥主体落成，长春寨的庙宇基石铺就，这些小有名气的工程都烙有他们的智慧印记。踏着酡红的夕阳余晖，他们一同归去，被拉长的身影投映在蜿蜒的乡间小路上，那是镌刻在时光里的踏实，是浸透汗水的快意。

家中油灯下，打石匠也顾不上休息，还需对村民送在家里的石料继续加工。碓窝、猪食槽、江盔子就有几个，修补瑕疵，打磨毛边，让它们趋近完美。有时亦会静赏先前佳作，回忆背后故事：某次为赶工，通宵达旦；某块奇石，灵感突发……这些记忆如石上纹路，深刻心间。

没有集体活路时，他们也为私人做活，条件远比石场优越多了。劳动强度小不说，还能享受主人家三茶六饭和坐上席的优待。而他们从没偷奸耍滑心思，活计还是一丝不苟，非得干到暮色四合才肯收工。待到用过晚饭，夜色如墨。点燃火把匆匆上路，翻山越岭，穿村过寨，一个多时辰才会到家。等到忙完家里的琐事已是深夜，睡不了几个时辰又该起床了。

打石技艺，绝非一蹴而就。从年少拜师学艺，到青丝变白发，数十年如一日，在叮当敲击中领悟诀窍。力度掌控、角度拿捏、深浅把握，皆需多年实战打磨。新学徒起步艰难，掌心磨出血泡，双臂酸痛难抬，也不敢丝毫懈怠，深知这一行容不得半点马虎。老石匠明远的徒弟说，师父收徒后，没有几句言语，而是言传身教，将毕生心得倾囊相授，盼这门手艺薪火相传。师父耄耋之年，也会反复叮咛：匠人要有匠心，耐得住寂寞，不要好高骛远，失了本心。徒弟亦对师父铭感五内，每逢师父染疾抱恙或年节之时，必携礼探望。其情殷殷，宛如侍奉高堂。

岁月悠悠，科技发展，机械涌入，效率倍增，石头也出现了许多替代品。然而打石匠们依旧坚守阵地，未被潮流裹挟。他们深知，天然石料蕴含温度、灵魂，机械无法替代。每一下锤击，皆心血灌注；每一道纹路，皆情感抒发。寻常房屋的地基条石、石柱石凳；古建修缮的门墩幕墙、石柱石栏；公园凉亭的石桌石凳，牌坊石雕，均是他们杰作。他们留痕寻常巷陌和高门华屋，默默撑起生活重量，却无名于盛世繁华。

于打石匠而言，石头非冰冷之物，而是有灵性的伙伴。经手摩挲，受锤凿击，它能听懂人心，配合变形。从山野沉睡到亮相人间，石头命运因匠人改写，匠人岁月因石头丰盈。他们常想，若没有石头，人生一定会黯然失色吧。

“叮当，叮当……”，锤声悠悠，穿越古今。打石匠们仍在石上耕耘春秋，以血汗为墨，绘就平凡而伟大画卷。他们是时光守护者，用双手延续古老技艺；他们是生活筑梦人，于坚硬石头挖掘美好可能。时光荏苒，石上春秋不朽，石匠精神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