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匠人生

在时光荒芜深处，村落如一枚古老印章，静静停泊于岁月长河中。木匠，是穿梭梁柱的行者，用斧凿镌刻时光，以鲁班尺丈量生命，于无声处书写着绵延千年的匠人传奇。

晨曦初露，炊烟尚在半空翩跹，木匠家的木门已吱呀作响。院角堆放的柏木、桐木、楠木、银杏木等，经露水浸染，泛着温润光泽，似在等待一场涅槃重生。老木匠身披布褂，脚沾木屑，迈向作坊的脚步稳如钟摆。推开那扇斑驳木门，尘封一夜的气息裹挟着桐油香气扑面而来，雕花窗棂漏进几缕晨光，恰似舞台的追光灯，照亮案上静卧的檀木方材。

选料是门大学问。老木匠抚过木材纹理，目光如炬，甄别年轮疏密、结疤走向，仿若医生把脉。春伐香椿，木质温润似玉，最宜雕琢花鸟虫鱼；夏斫柳木，纹理柔韧如丝，堪为家具良材；秋取柏木，质地坚若磐石，且蕴芬芳，正合栋梁之选；冬采枣木，虬筋盘结劲韧，堪配犁杖之需。一根良木遇拙匠，不过灶膛柴薪；一块劣料经巧思裁夺，能成精巧凳面。“三分木头七分选”，这话从祖辈口中相传至今，钉入每位学徒心底。

凿刻伊始，墨斗轻弹，黑线如弦，绷紧木材命运。刨花薄似蝉翼，卷卷层层，如时光剥落的衣衫。斧刃起落，劈开混沌天地，木屑纷飞如星屑洒落；凿子探入，勾勒阴阳轮廓，每次叩击皆与心跳同频。少年学徒手握锛锄，颤颤巍巍，师父喝令声如洪钟：“沉肩坠肘，气贯指梢！”汗珠自额头滚落，洇湿胸前布襟，手中动作却渐生韵律，仿若渔人收网，拉拽间鱼获满舱。

烈日当空，作坊闷如蒸笼。老木匠裸着黝黑臂膀，脊背弓成满月，刀削斧劈间，汗滴砸入木缝，瞬时不见踪迹。此时正忙着赶制邻村嫁妆，雕花床榻需三十八条榫卯严丝合缝。师父眯眼忖度片刻，拎起小锉修整关窍：“榫头要圆润如水滴，卯眼得方正似官印！”徒弟们围坐四周，递工具、清刨花，眼底满是敬畏。午后困顿袭来，有人眼皮打架，忽闻“啪”声脆响——师父甩了戒尺在案上：“睡什么睡！当年你师祖为赶制祠堂梁柱，三天三夜未曾合眼！”

暮色四合，收工号子响起。匠人们扛着家伙什鱼贯而出，身影被夕阳拉得老长老长。老木匠独留屋内，摩挲着未竟的八仙桌腿。火烛摇曳下，他摸出砂纸细细打磨，指尖触感从粗糙渐至温滑。忆起二十岁出师那年，接手首件大活——给镇上地主宅院造格扇门。整整一月，吃住工棚，梦里都是雕花图案移位、榫头断裂情形。完工那日，地主捻须称赞时，少年掌心的燎泡已凝成厚茧。

四季轮回，木匠营生亦随节律起伏。谷雨前后，农人备耕忙碌，修理犁耙轭头的生意不断；芒种时节，集市民居大兴土木，梁柱门窗订单雪片般飞来；腊月岁尾，打制新桶、蒸笼等年货器具，常常彻夜不眠。唯独夏日暴雨滂沱时，匠人们得以歇歇筋骨。檐溜水潺潺，师父给徒儿讲古：鲁班师祖如何观草叶锯齿造锯，黄道婆怎样改良轧棉机……故事混着茶香，在湿热空气里发酵氤氲。

婚丧嫁娶乃村里大事，亦是木匠高光时刻。娶亲人家抬来一摞红枣木料，求打八步床与梳妆匣。老匠率众徒闭关三日，镂空鎏金花纹映着喜烛红光；出殡所需的柏木棺材讲究“三长两短”，楔入棺底的七星板象征北斗引魂。每遇红白事体，主家必是恭恭敬敬奉上红包烟酒，表达对匠人赋予物件灵魂的酬谢。因此，每逢婚丧嫁娶之际，目睹那琳琅满目却物超所值的精美家具，望见逝者棺椁安然入土的场景，又有谁不心生感慨：这分明是木匠巧手匠心铸就的非凡杰作啊！

农人恪守祖训，视筑房建宅为理所当然，甚至奉为毕生事业。纵使耗尽积蓄，亦要为子孙后代筑就一方遮风挡雨、安身立命的栖居之所。木匠们自是这营造大业的中流砥柱。那段时日，他们忙得脚不沾地。今儿个东家上梁，明儿个西家开工，活脱脱乡间最炙手可热的名角儿。即便如此，他们仍巧于调度，将寻常土木点化为屹立百年的广厦华堂，赢得世人交口称颂。

光阴荏苒，曾经的壮年学徒已成独当一面的师傅。新入门的小后生站在巨大圆木旁，眼神既怯又惑。老匠人递过墨斗弯绳：“记牢咯！垂直弹线要‘吊鱼’找平；弯曲构图得‘拓样’定型。”说罢现场示范推刨法门：左手稳压刨身如抚琴瑟，右臂匀力推送似驾云舟。木胚在他掌下风姿渐展：先是憨态可掬的胖娃抱鱼瓶，转瞬化作威风凛凛的狮子滚绣球。围观孩童啧啧称奇时，老者眼中闪过狡黠——当年师父也是这般惊呆自己这群顽童的呢？

时代浪潮汹涌而至。一天镇上开来卡车卸下电锯、气泵诸般机器，号称“日销千件”。老顾客试探着询问能否定制雕花衣柜，新式木工嗤笑：“费那劲儿干啥？贴层木板皮不照样好看？”村里首栋水泥楼房拔地而起时，传统榫卯结构被钢钉铁胶取代。老匠缩于角落续刨最后一方木案，耳畔回响着古老的敲击声：笃笃笃……像是静安寺的钟在为往昔岁月鸣丧。一些木匠随波逐流，功力尽失，被人们戏称为“钉子木匠”。

然而总有倔强火光未熄。东头杨家翻修祖屋请去掌墨；西巷雷老师退休执意要手刻书桌；连城里新开仿古客栈也派人重金求制原生态门窗……每当此时，老木匠便抖擞精神披挂上阵。虽体力不济需戴护腰劳作，但技艺反因沉淀愈加醇熟。电灯下他教孙辈认识各种刨刀用途，“这是平刨修平面、槽刨挖凹槽……”稚嫩手指划过冰冷钢刃，划出道道银痕，宛如星河指尖流淌。

直至某日黄昏踉跄归来，再难挺直腰杆。众人知晓那位用生命诠释“匠心”的老人已是油尽灯枯。弥留之际他攥着半截鲁班尺喃喃遗言：“帮我盯紧最后那批榫头……莫让歪斜走样……”灵堂前徒弟们将陪伴师父半生的斧凿整齐码放权当殉葬之物，送别这位木匠宗师魂归苍穹。

而今踏足古村深巷，偶见残破作坊。蛛网密织却仍有断续木香，浮游空气之中仿佛无数精灵仍在梁柱间翩跹起舞，诉说那些墨斗牵直线、凿刀剖阴阳的不朽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