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无论财力如何,每个生产队都会建有一座规模宏大的保管室。它是贮藏粮食、种子与农具的仓库,更是集体议事决策中心,承载着我们这代人无法抹去的记忆。
在那个集体生产的年代,每天清晨,睡梦中的社员们都会被钉在墙壁上的纸喇叭吵醒。砍青积肥、担水浇园、采桑饲蚕、割麦插秧、打谷运粪,队长那穿透晨雾的吼叫声,成了乡间最权威的号令。除去老弱病残孕等实在无法下地的外,人人都有安排。天天如是,打仗一般忙得不亦乐乎。
而最令人艳羡的差事,除去会计和记工员外,就是保管员这块“肥缺”了。那位稳重端庄的中年女保管员,总是在晨曦中将全队最大最沉的铁锁“咔嗒”开启。我们这群孩童总爱围绕在她身边,看着她来去从容的身影,常常幻想有朝一日能执掌那把象征权力的钥匙。
这座坐落在生产队腹地山梁上的保管室,五间青砖瓦房一字排列。双扇大门上,那把大锁在阳光下泛着威严的金属光泽。推门而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些农耕文明的传承:上宽下窄的拌桶、嗡嗡作响的打谷机、呼呼生风的风车,还有犁铧绳索、耙齿枷档,晒簟簸箕等,无一不是岁月写就的厚重篇章。两侧耳房各由两间屋子组成,摆满了长方形木柜,里面珍藏着各类籽种与余粮。金黄的玉米、莹白的麦粒、乌黑的高粱、饱满的大豆,还有那珍珠般的豌豆胡豆、油亮的芝麻花生。这些沉甸甸的收获,既是来年丰收的希望,也是社员们赖以生存的命脉。因此,保管室严禁任何监守自盗的行为,更不允许偷窃发生。一年除夕有个光棍偷粮度荒,最终落得个锒铛入狱六年的下场。
保管员的工作看似清闲,实则繁琐。除了定时启闭库房,更要随叫随到满足生产所需。虽无明细账册,却对每粒粮食的进出了然于心。即便队长与会计各执一把备用钥匙,贵重物资需要两人同时在场。所以保管员这份差事,非德高望重者不能胜任。据说这位女保管员,就是全体社员酝酿三天三夜的结果呢。
盛夏时节,保管室一改往常关门闭户拒人千里的做法,而是敞开大门,允许人们进去纳凉。我们这群顽童总爱在正午时分,嘻嘻哈哈地挤在拌桶里剥玉米说闲话。困意袭来时,便枕着沁凉的玉米粒呼呼大睡。穿堂而过的午时微风,带来几许凉意,远比今日的空调更为惬意,丝毫感受不到那滚滚热浪的侵袭。
保管室外那片足球场大小的长方形晒坝,既是堆放和翻晒粮食的舞台,更是我们的快乐源泉。翻晒粮食时,时而挥动推耙翻晒,时而舞动长竿驱鸟。烈日当空,赤脚感受着滚烫的土地,推耙前行的间隙,既享受着脚底的“天然按摩”,又需警惕鸟雀的啄食。不禁钦佩鸟雀们的锲而不舍,一批刚飞离,另一批又接踵而至,让人防不胜防。麦收时节,四周麦秸堆积如山。站在麦山顶上,摆出各种姿势飞身跃下,那种快乐和刺激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暮色降临时,麦秸堆又化作神秘迷宫,我们在柏树与麦秸构筑的洞穴间钻进钻出,相互搜寻,直到月明星稀时才被家长揪着耳朵捉回家去。
雨后初霁的夜晚,常是萤火虫的狂欢盛宴。晒坝自然成了我们捕捉流萤的仙境。一个个举着玻璃瓶收集点点萤火,说是能囊萤能夜读,结果光线太过微弱,只好全部放飞了。而最难忘的,莫过于第一次在晒坝放映露天电影。队长说,这是无奈还债的之举,因为我们已经看过周边各队好几场电影了。记得是部抗战影片,坐在银幕背面的我们情绪激动,一会儿欢呼英雄,一会儿痛骂敌人。而到灯光亮起胶片转换的时间里又急不可耐。保管室那沉默的身影如同一位睿智老者,注视着这场光影盛宴。
晒场不仅是村民们的议事场所,更是社交的中心。干部的任免、工分标准的制定、财物的分配等重大事项,均需在保管室里集体商议,通常每户派一名代表参与,大家畅所欲言,集思广益。时而哄笑声起,时而骂声连连,但最终都在举手表决中达成共识。夏夜纳凉之际,男人们纵论天下大事,女人们闲话家常琐事,孩子们则缠着老人讲述古老的传说。偶尔抬头,惊呼流星划破夜空,或寻觅牛郎织女的踪迹,或畅想月宫仙境,这些简单而纯粹的快乐,如今回想起来,愈觉珍贵。
冬天的保管室格外冷清,只有年终分粮时才会重现生机。一盏昏黄的马灯下,会计洪亮的报数声、秤砣的碰撞声、背篓的摩擦声,交织成年末的交响乐章。几家欢喜几家愁,当超支户领着勉强果腹的口粮黯然离去时,保管室大门紧闭,神情落寞,仿佛也在为贫瘠的年景无声叹息。
集体猪场喂养的黑猪,是年节里难得的盛宴。分肉那天,晒坝上人声鼎沸,搪瓷脸盆相互碰撞,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欢乐的气息。依据人头数量,各家各户均分得了满载喜气的猪肉。这时的保管室,在飘散的肉香中,恍若幸福生活的图腾。
八十年代,改革的春风拂面而来,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实施使得保管室完成了其历史使命。当它被队里的一户人家买下并改造成私宅时,我们心中既充满羡慕,又难免怅然。从此,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随意进入保管室,再也不能在里面休憩了。就连外面的阔大晒场,也逐渐破败,人迹罕至了。
遗憾的是,这座曾经巍峨的建筑并未得到彻底的修缮,最终在岁月的侵蚀下残破不堪。路过此地的人们,无不为之惋惜。也许用不了多久,便再也不会有人记起它曾经的荣光与辉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