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的农村孩子,大多是在锄头陪伴下长大的。
一根齐人高锄柄,一方青黑色锄刃,一块小小木楔,三样寻常之物,简单组合便成了神通广大的锄头。放堂屋,置茅房,倚墙角,卧院坝,即使家徒四壁,屋檐下也少不了它的身影。因其太过普通,那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反倒容易被人忽视。
但它没有逃过孩子们的雪亮眼睛,他们对它兴趣盎然,惊叹不已。在大人手中,它无所不能。铲草如飞,翻地起垄,掘土成坑,仿佛孙悟空手中的金箍棒,挥舞间,妖怪灰飞烟灭。孩子们一时兴起,总想效仿一番,奈何锄头沉重,不听使唤,勉强提起已是颤颤巍巍。稍有不慎,还会误伤脚背磕破额角,最终只能在父母的呵斥声中,悻悻然放下这神往已久的兵器。
待我背上书包踏入校门,气力也如春草般潜滋暗长。那时节,房前屋后的铁线草不见秋意,恣意蔓延。劳作归来的父母看不顺眼,毅然挥锄铲除。欻欻声起,锄影翻飞,地面渐次光洁。草皮很快堆积如山,母亲在顶端刨出浅坑,父亲担来粪水浸透敷平,成一圆包。只需静待草叶腐烂,就能化作滋养庄稼的肥料了。我曾满怀豪情地握起锄头,学着父亲的模样奋力除草。无奈臂力有限姿势难看,且难持久,每每带着几分不甘,草草收场。
挥动锄头需要膂力,也要技巧。执锄颇有讲究:双手紧握锄柄,前手位于距锄刃约三分之二处,后手则置于距柄尾二十公分位置,双臂间距四五十公分为宜。除草时双腿如扎马步般稳稳分开,锄板轻贴地面,双臂协同发力,前递后拽,徐徐推进。锄刃过处,草皮翻卷,尘土飞扬。这般操作,虽然辛苦,却会让你慢慢领略执锄之趣和劳作之美。
不知已在院坝中挥锄多少回了。那如巨兽般的房屋,在我日益高大的身躯面前,渐渐显得渺小;那广袤无垠的院坝,在我日渐坚定的目光中,变得微不足道。曾经高不可攀的锄把,如今已能轻松拿捏;曾经沉甸甸的锄头,也能得心应手。不知不觉间,我与锄头融为一体,成长为打理庄稼的一把好手。
劳作的范围开始拓宽,不再局限于院坝四周和田边地塄,而是延伸至充满魅力的广袤庄稼地。这时,我才领悟到锄头的深意:芟除杂草这类活计不过是轻巧的入门之技,真正的要务在于松土翻地,它能让人汗流浃背脱胎换骨。农忙时节,即便是力大无穷的耕牛,在连轴转的繁重农事中也难免气喘吁吁、筋疲力竭,更不用说那些手执锄头,在耕牛无法触及的犄角旮旯挥汗如雨的农人。这无疑是一场力量与意志的严峻考验。锄头始终参与其中,妙在含蓄内敛,安放得宜,让你在不知不觉中经受磨炼。
“举得高,挖得深”——这农谚蕴含着朴素的真理。若无相当臂力,怎能高高举起?锄头与泥土若只是轻描淡写地一触即离,如何能翻开厚土,袒露肌肤,窥见奥秘?这需要坚持不懈地锤炼,日复一日地勤加练习,方能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当臂力强健,方法得当,效率提升时,你便会由衷地爱上这份劳作——因为它能让你真切体悟到“一分耕耘,一分收获”的永恒真谛。
而最艰苦的挑战,莫过于开荒垦地。那些几乎被判为“无开垦价值”的荒芜之地,却因村民无地可种的窘境,不得不被强行赋予新的使命。一锄下去,叮当一声,手臂震颤,酸麻不已,土石不为所动,留下一道浅痕。村民并未放弃,硬是以“蚂蚁啃骨头”的精神,将荒山野岭改造为良田沃土,收获金黄粮食。
记得那年深秋,我随父亲垦荒。起初,每挥一锄,手臂就震得发麻。不到一个时辰,便已精疲力竭。心中渐渐浮躁,只想原地休息,最终实在坚持不住,索性坐了下来。父亲斜眼瞥了我一下,却默不作声,依旧不紧不慢地高举锄头,深掘土地。我望着父亲,思绪翻滚:他那瘦削的身躯里,究竟蕴藏着怎样巨大的能量?见他面色平静,呼吸从容,不骄不躁,一招一式似有魔力,他根本不在乎一锄就能解决问题。定睛细看,肌肉线条分明,肤色黝黑,表面缀满了晶莹的汗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被深深地震撼了:父辈的坚韧与勤劳,并非空谈,而是切实地体现在日常行动之中!也为曾经对他们的轻视感到羞愧。他和众多村民一样,看似平凡,实则伟大。他们以一生的实际行动,彰显着责任与担当。正是依靠这种精神,他们战胜了无数艰难险阻,度过了那段艰苦的岁月。
此后几年的农家生活,锄头与我朝夕相伴形影不离。春种秋收,夏耘冬藏,田地河流,山坡道路,到处都有我们的足迹。有段时间流行小麦提厢播种,说能稳产增产,锄头的使用达到了极致。先用犁耙平整出一米多宽的田垄,再用锄头碾细土壤,然后泼上大粪,施尿素,撒麦种,最后铲土覆盖。我和父母配合默契,负责最后一道工序,铲土娴熟,速度奇快,就连一旁的老农也忍不住大声喝彩,还逢人就说我是一把种庄稼的好手。
后来,科学种田法大量普及,人们不再一味追求所谓的精耕细作,而是注重投入产出效益了。草皮无需铲除,水田无需翻耕,水稻撒播即可,油菜窝播也行,锄头的使用频率逐渐降低。加之大量村民外出务工,闲置土地日益增多,众多锄头也因此失去了用武之地。它们不再登堂入室,驰骋田野,而是冷落屋角,遗弃荒野,灰头土脸的任其锈蚀了。
我是伴随着锄头长大的。从家中庭院到田间地头,从宁静农村到繁华城市,一路走来,杂草丛生,荆棘密布,但我始终前行,迎来了生机盎然的春意。然而,伴我成长予我力量的锄头,如今却人丁稀少,地位不再,这无疑是一种悲哀。时至今日,每当孑然独立,我总觉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想要寻一处倚靠,这何尝不是那把锄头为我留下的印记?失去了它,心中便仿佛缺了根基,少了温热,这难道不叫人怅然若失么?这就像父母呕心沥血将我们养育成人,我们却背弃恩情,不去回报,甚至将他们遗忘。二者之间,又有何分别呢?
于是,每一次踏上故土,我总爱攥紧那把熟悉的锄头,在簸箕大的菜地里挖呀挖呀挖,像是在时光的泥土里仔细寻觅往昔的温度。因为在我心里,始终住着一把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