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老屋墙角发现它的。
木柄朽腐,犁铧锈蚀。褐色的铁锈如同层层疮疤,紧紧附着在弯曲的刃口上,不见一丝光泽。在木柄与铁头的衔接处,蛛网织就了一层柔软纱幔,一只细小的蜘蛛正沿着丝线缓缓滑落。我伸手触摸犁铧,指尖传来一股强烈冰凉的粗糙感,瞬间击穿了三十年的时光壁垒——我,看见了祖父。
他总是天不亮就起床。鸡鸣头遍时,灶房冒起炊烟。鸡叫二遍,他便扛着犁铧匆匆出门。在他肩上犁铧弯成一道优美的弧,像天边将落未落的月牙。木制的犁辕被岁月和汗水浸得油亮,在晨光中泛着暗金色光芒。
“犁田要看土脉,看水势。”祖父的手抚过犁铧刃口,那上面布满细密的锻打花纹,如同他的掌纹,“这铁啊,是有魂的。”
他套上老黄牛,将犁尖轻轻插入泥土。那一刻,好似整个村庄都屏住了呼吸。犁铧破土的声音,不是撕裂,而是开启——像掀动一册厚重的史书,每一页都镌刻着生命密码,每一页都蕴藏着无穷力量。
褐色的泥土浪花般翻卷开来,带着腐草根、露水和新芽的气息,湿润的土块顺着犁壁优美的曲线不断滑落,碎成匀细的垄沟。偶尔,犁尖会碰到石子,发出“咔嚓”脆响,在山谷激起短暂回响。此时,祖父总会停下脚步,俯身拾起石子,仔细端详一番后用力掷向田埂。那动作不疾不徐,像是在与土地絮语。
“你看这泥,”他抓起一把新翻的泥土,在手心揉捏,“肥得流油哩。这样的地,种什么成什么。”
正午的阳光灼烧着他古铜色的脊背,汗水沿着深深的脊沟蜿蜒而下,宛如无数条小溪在土地上奔流。他微倾着身体扶犁,青筋凸起的手臂紧握木柄,深陷泥土的双脚稳稳扎根——这姿态凝固成一种亘古的虔诚,一尊鲜活的雕塑,一副农耕的剪影。犁铧在他手中不再是冰冷的铁器,而是延伸的手臂,是书写的斗笔。
老黄牛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犁铧在身后不深不浅地耕着。一牛,一人,一犁,在田野上写出一行行整齐动人的诗句。那些新翻的泥土,在阳光下蒸腾着白气,像大地苏醒后的缓慢呼吸。
“这块地啊,认得老伙计。”休息时,祖父坐在田埂上,用草根仔细清理犁铧上黏着的泥土,“你听,它在唱歌。”
的确,当犁铧划过不同类型的土壤,会发出不同的声音:过沙土时轻快如溪流,遇黏土时沉厚如闷雷,在富含腐殖质的沃土中,则是饱满而丰润的“滋滋”声……这些声音混合着人的吆喝牛的喘息和鸟的鸣叫,共同谱写着最古老的春天乐章。
有时,犁铧会从泥土深处翻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一片印着绳纹的陶片、一枚生锈的铜钱,甚至一块残缺的兽骨人骨。祖父会小心地把它们收起来,带回家放在窗台上。“这都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念想。”说这话时,眼神会不自觉地飘向远方,像能穿透时空,看见那些同样在这片土地耕作的先辈。
最神奇的是雨后犁地。雨水浸润后的土地格外松软,犁铧过处,翻起的泥浪泛着油亮光泽。被犁尖切断的草根散发出辛辣的清香,蚯蚓在新翻的土垄间蠕动挣扎,几只白鹭跟在祖父身后优雅地啄食小虫。整个村庄烟雨迷离,弥漫着泥土、青草和雨水混合的芬芳,那是生命最初的味道。
“耕地要深,要匀。”祖父教我扶犁时这样说,“浅了,庄稼扎不住根;深了,又伤了地气。”他握住我的手,让我细细感受犁铧在泥土中的每一次微弱颤动。那是人、牛与土地的和谐共鸣,是大地的脉动,是种子与泥土间的低语。
那时的夕阳很是硕大,殷红如血,缓缓沉入远山的怀抱。祖父肩扛犁铧,步履稳健地走在田埂上,身影在余晖中被拉得悠长而深远。犁铧的刃口在夕阳的映照下闪烁着最后的璀璨光芒,而那排列整齐的垄沟,宛如大地的琴弦,静待春风的轻抚与弹奏。
如今,祖父的犁铧静静地靠在墙角,宛如一个被遗忘的标点,定格在岁月的深处。田野里再也寻不见耕牛的身影,日夜回荡的是拖拉机的轰鸣。铁犁让位给钢犁,泥土的芬芳被柴油味彻底驱散。
我试图擦去犁铧上的锈迹,却发现它早已与铁质融为一体。正如某些记忆,早已深植于骨血之中。在某个恍惚的瞬间,仿佛看见了祖父——他依然站在那片新翻的田地中央,扶犁,微笑,眺望远方。
而犁铧深处,蕴藏的不仅是铁的记忆,更是一个民族与土地千年不变的契约。每一次破土,都是对生命的重新承诺;每一道犁痕,都是写给大地的深情诗篇。
这锈迹斑斑的犁铧,如今成了我回家的路标。在每一个思乡的夜晚,只需闭上眼睛,就能听见犁铧破土的声响,它在轻柔低语:归来吧,这里的泥土还记得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