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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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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2/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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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见炊烟升起

暮色四合,我又望见了那缕炊烟。它从新村最西头的一户人家屋顶缓缓升起,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像是淡墨在天空写下的草书。我摇下车窗,让晚风带着熟悉的草木气息涌入车厢。这气息中夹杂着新翻泥土的清新、晚稻成熟的醇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柴火味——那是记忆中最温暖的味道。

久居喧嚣都市,我已习惯了不锈钢灶台泛出的清冷光泽,习惯了燃气灶上跳跃的蓝色火苗。公寓楼的厨房总是整洁得近乎刻板,抽油烟机的轰鸣声中,再也找不到那种从灶膛里飘出的、带着人情味的烟火气。而记忆中那袅袅炊烟,被岁月的流水一再冲刷,只剩下毛玻璃般的朦胧轮廓,模糊得难以辨认。

那曾令我魂牵梦萦的炊烟,其实早已消散在时代的洪流里。记忆中的清晨,小桥流水,鸡鸣相闻,家家屋顶升起的炊烟,是乡村特有的生命图腾。那里有稻草的清甜、松枝的馥郁,更有家的温度。每当夕阳西下,整个村庄都笼罩在青灰色的烟霭中,那景象宛如一幅淡淡的水墨画。画里有母亲站在门口呼唤孩子回家吃饭的身影,有老黄牛慢悠悠走过田埂的脚步声,还有从各家厨房飘出的、最能抚慰人心的饭菜香。

炊烟自有它的韵律。晨起时羞涩,像少女轻纱般若有若无;午间融进天空,与白云嬉戏追逐;暮时浓重如墨,宛如大地深沉的呼吸。晴日里昂扬向上,仿佛要触摸最高远的蓝天;雨丝中缠绵低回,与雾气交织成一片迷离。它恰似游子心头那一抹乡愁,时而奔涌,时而含蓄,却永不消散。

炊烟升起的地方,必有一个温暖的家。每个炊烟袅袅的屋檐下,都有一位如山的父亲,带着全家依循节气历法,在土地上默默耕耘。那是一生的辛劳,却甘之如饴。因为土地,是他们的根与魂。春天,他们要赶在谷雨前插完秧苗;夏天,要在酷暑中除草施肥;秋天,要趁着晴好抢收稻谷;冬天,还要为来年的春耕做准备。四季轮回中,他们的脊背渐渐佝偻,手上的老茧层层叠加,可眼中的光芒始终未变——那是对土地最深沉的爱与眷恋。

光明,就是这万千家庭中的一员。年过四十的他,上有老下有小,一直守在名叫小湾子的村庄,过着朴实的生活。他的父亲是个老石匠,省吃俭用送他去学手艺,“天干饿不死手艺人”的古训,在这个家庭得到了最好印证。记得学艺的第一年冬天,光明的手被锤子砸得血肉模糊,老师傅让他休息几天,他却摇摇头,用布条简单包扎后又继续抡起锤子。三年后,他不负期望早早出师,独自背着工具箱走南闯北。每到一处工地,他总是一个人包揽最重的活计,将挣来的每一分钱都用红布仔细包好,准时寄回家里。

就这样,他家的日子如灶膛里的火苗,越烧越旺:先是盖起了三间明亮的偏房,红砖青瓦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接着用上了沼气,告别了烟熏火燎的土灶;后来儿子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找了份体面的工作,娶了个知书达理的儿媳……喜事一桩接一桩,光明,真的把全家带向了光明。

妻子冬梅是个贤惠的农家妇女,终日围着灶台转。天还没亮,她就开始生火做饭,灶膛里的火苗映红了她慈祥的面容。他家的炊烟总是最早升起,最晚熄灭。炊烟里飘着米饭的甜润、腊肉的醇香,还不时溢出刚出锅的油炸糕的诱人气息,惹得左邻右舍的孩子们馋涎欲滴。冬梅总会拿出一些金黄的油炸糕分给他们,看着孩子们狼吞虎咽的模样,她的眼角会漾开细密的笑纹。她还会盛上满满一碗,端给隔壁独居的五保老人刘奶奶。这种温情,在炊烟的联结下,在小湾子里延续了数十年。

然而岁月如雏燕离巢,孩子们相继外出求学、工作,热闹的一大家子,只剩下老两口相依相伴。炊烟,也不再如从前那般规律和浓烈。加之乡村振兴的春风吹来,天然气通进千家万户,承载一代人记忆的炊烟,终究成了往事。去年冬天,冬梅也去了城里帮儿子带孙子,家里就剩下光明一个人。他学会了用天然气灶,但总觉得做出来的饭菜少了些味道。有时他会独自坐在院子里,望着冰冷的灶台出神,仿佛还能看见从前炊烟袅袅的场景。

乡村在变:人烟渐稀,荒地增多,鸡犬相闻之声也变得零落。走出去的年轻人如撒向四方的种子,很少再回来生根。他们说故乡寂寥,比不上城市的机遇与便利。离开成了常态,不归成了习惯。

可奇怪的是,年岁愈长,心底的呼唤却愈发清晰。终于,在一个国庆假期,我驱车驶回故乡。眼前的景象让我怔住:泥泞土路已成水泥大道,路边新装的路灯像卫士般整齐排列;自来水与天然气管道埋在路旁,再也看不见从前纵横交错的管线;田野规划井然,大片稻田被整合成现代农场,收割机正在轰鸣作业。

更让我惊讶的是,从收割机上下来的,竟是中学同学大为。他曾在沿海打工十几年,从最初的流水线工人做到车间主管,却在三年前毅然返乡。“父亲生病,孩子要上学,更重要的是,总觉得根在这里。”他承包了村里五百亩土地,全部采用机械化种植。我们站在田埂上聊天,夕阳给他的身影镀上一层金边。“刚开始确实难,但政府有补贴,农科院还派专家指导。你看这稻子,亩产比过去翻了一番。”他弯腰掐下一穗稻谷,在掌心轻轻揉搓,饱满的谷粒发出沙沙响声。

望着这片焕发新生的土地,我心中积郁多年的怅惘忽然释然。像大为这样的能人回归,为乡土注入了生机与希望。我忽然明白:故乡从未远去,它只是换了一种姿态,继续生息、生长。新修的文化广场上,老人们正在健身器材上锻炼身体;农家书屋里,几个孩子正在静静阅读;电商服务站里,新鲜的农产品正在被打包发往全国各地。这些崭新的景象,与传统乡村的记忆交织,构成了一幅张力十足的画卷。

离乡前夕,我特意起了个大早。晨曦中的村庄静谧安详,几户人家的屋顶飘起了炊烟——那是老人们还在使用传统土灶。炊烟与晨雾交融,在朝阳的映照下泛着淡淡的金色。我漫步到村东头的光明家,年迈的他正在院子里整理农具。“现在种地轻松多了,机械化,订单农业,收入比我在外打工时还高。”他笑着说,眼角木刻般的皱纹里盛满了满足。

当我终于要离开时,暮色四合。回望新村,见几缕炊烟与晚霞缠绵交织,铺展出一幅传统与现代交融的乡村新画卷。炊烟或许会渐渐式微,但乡愁永不消散。它已化作游子心中的永恒图腾,无论走多远,总在记忆深处,温暖每一个思乡的夜晚。而我相信,在这片生生不息的土地上,总会有新的“炊烟”升起——也许是5G基站的信号,也许是电商直播的灯光,也许是现代农业产业园的温室反光……它们都将以新的形式,延续乡村永恒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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