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成花，树成树

大学毕业的夏老师在镇初中执教两年多了，成天忧心忡忡的，生怕一不小心出了纰漏，就让自己的教学生涯折戟沉沙。

昨日午间举行的教职工大会上，主席台正中的老书记肃然端坐，面色阴沉地反复强调：严禁体罚学生，即使罚站也不能超过一节课，就连过激的话也不能说。为防不测，要求教导处下午派人去教室搜走所有教鞭。严禁私订资料，就是复印给学生的资料也不能装订成册，严格执行“一教一辅”，必须使用上级主管部分审定的辅导资料……书记声色俱厉，喋喋不休地说了许多，夏老师听不进去了，仅这两点就足够让她消化好一阵子了。

禁止体罚是教师不可触碰的红线，她没有异议，打心眼里赞同。但一些学生难管，口头说服无效时，合理的惩戒必须跟上。令人困惑的是，实际操作时惩戒和体罚很难区分，稍不注意就会越界，容易被吹毛求疵者无限放大后进行投诉。投诉者如同神明般高高在上，在不良舆论的推波助澜下，每每得逞，学校无力抗辩，教师难以自证清白，大多遭受严厉处罚。一时间，教者如惊弓之鸟，闻投诉而色变。教师竟沦为高危职业，尤其是初入职场者，常不堪其扰，主动辞职。

书记不惜一改儒雅形象，在会场上大发雷霆，原因是周末处理投诉教师体罚事件熬了一个通宵。他说他和校长在派出所里高度紧张，与家长及亲属唇枪舌战多次交涉，直到次日凌晨才握手言和，对方同意撤销投诉。他还私下透露，就连警察也同情老师，暗中删除了家长手机里不少不利于老师的录音和视频呢。

再说增订资料的事，夏老师内心十分纠结。究竟要我一个新老师咋办呢？上面规定的“一教一辅”练习册，题型单一，内容陈旧，与学科检测的层级标准完全脱节。前两年我和其他老师一样随大流，弃之不用，要求学生另购一本资料统一使用。如今形势逼人，只能使用这种不靠谱的玩意儿。为了避免成绩滑坡，学校鼓励教师自备小卷检测学生，结果搞得复印室生意爆棚，负责印刷的老职工怨声载道，直言这不是人干的活儿。也有极少数胆大的照买不误，无非是巧立名目或借家委会之手暗中操作。或将资料改头换面，搞成换汤不换药的“练测本”罢了。当然，对于城里的一些名校，好像就不在政策管辖的范围之内了。

上周教导处在小会议室举行的年级成绩分析会令人印象深刻。投影屏幕上，鲜明直观的柱状图、动态变化的统计数字与精准到班到人的排名，如同一记记闷棍打在夏老师羸弱的身子上。教导主任气场强大声如洪钟，不仅强调数字能说话，还说大数据神通广大，每个人都无所遁形，上级主管部门能精准掌握每个班级每位师生的情况。上期末的统一监测我校的各项数据不太好看，远远落后于兄弟学校，大家要知耻而后勇，明目标，定措施，提成绩。夏老师不太理解：一面强调不唯分数论英雄，一面却又一门心思抓分数；一面整肃纪律，一面慎用惩戒；一面恪守“一教一辅”原则；一面又要自备小卷周周测练……她无法从中找到平衡点，终日为此焦灼难安。

生活还要继续，要改变处境，规范施教，做出成绩，必须动动脑筋下点苦功了。如何实施奖惩，让学生遵守规则一心向学便提到了议事日程。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教室里，成天都有学生睡觉，将他叫起，一会儿又照睡不误。叫得多了，他还不耐烦。惩戒吧，又没实效，他已经牢牢抓住了你不能将他咋的的软肋。无奈之下，夏老师只好分而治之，单独教育。每天叫几位同学去办公室训话，美其名曰思想工作。遗憾的是，她和学生的交流就像两条永不相交的平行线，很难改变其错误认知。最后用上杀手锏，请家长配合教育，结果事与愿违，一些家长口是心非推三阻四，就是不到校不配合。其实，他们清楚自己孩子情况，在家已伤透了心，恨不得眼不见为净了。

日子一天天流逝，师生关系进展缓慢。即便老师竭尽全力，尝试层出不穷的先进理念来提升自己，多去和他们交流，效果也不明显。夏老师深感危机重重，而一同来校的好姐姐董老师，不是因为暑期学生跳河自杀而辞职了吗？其实学生假期在家与父母发生矛盾而自杀，班主任董老师并无直接责任，只是承受不住心理压力而另谋出路罢了。夏老师不想离开，但是学生纪律涣散、教学成绩欠佳，这让她如何是好呢。

一天，她郁闷无聊，信步来到了久违的图书室。信手翻开一书，是杨绛的散文集《我们仨》，一下被她的简洁沉重的语言吸引了。“情分被消耗殆尽，缘分便走到终点。把错归咎于自己，并且礼貌地退场，把自己还给自己，把别人还给别人，让花成花，让树成树，从此山水一程，永不相逢，原来世，不见，不念，不欠。”看似写的离别，实则是对生命本质的洞察：万物各有其道，强求终是徒劳。“让花成花，让树成树”，这不正是我们应当追求的教育境界吗？想到这里，心中豁然开朗，长期笼罩的阴霾瞬间消散无踪。

先前总抱怨学生不理解自己，实则自己亦未曾真正理解学生。彼此之间相隔十几岁，所接受的教育与所处的环境截然不同，又怎能轻易达成一致呢。实际上，就是自己和家人的意见也难统一呢。

心中充满阳光，人也光芒万丈。夏老师不再忧郁，脸上写满自信，走路像安了弹簧，蹦蹦跳跳的，可爱极了。孩子们都惊讶她的变化，一向上课睡觉的学生也感到诧异，老师咋在对我笑呢，不好意思再睡下去了，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上几句，可别说，居然还能听懂一点。下次睡的时间更少了，到最后，居然整堂课都没睡觉了。

孩子们越来越喜欢美丽知性的夏老师。她脾气温和，说话充满爱意，即使被批评几句也没隔阂。至于说那几个纯粹不学的孩子，她也不多苛求，不再像先前那样不达目的决不罢休，弄得学生和自己疲于奔命两败俱伤。她像带了放大镜，不断发掘学生的优点，表扬他们的点滴进步。喜欢下棋的、弹琴的、打篮球的、跑步的、书法的、唱歌的、跳舞的等等，都去参加了相应的学习兴趣小组。兴趣被充分激发，精力得以释放，孩子们便不再如从前那般颓废了。班级面貌焕然一新，教学相得益彰，师生关系前所未有的和谐融洽，氛围洋溢着春天的温暖。

面对此情此景，夏老师异常平静。是啊，花有花的芬芳，树有树的挺拔。每个人都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存在，怎能苛求千篇一律呢。即使他们未能踏入普通高中，也不能断定他们未来无成。条条大路通罗马，无论他们踏上荒草丛生的幽径，还是绿意盎然的康庄大道，每条道路都蕴藏着独特的风景，充满无限可能。心中充盈着力量，人也豁然开朗，先前的烦忧早已烟消云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