酱菜姑娘

皖南寻常人家，口味普遍偏咸喜辣，尤其喜欢酱菜干菜，春天晒制笋干、豆角、梅干菜，冬季晒制香菜、白菜、萝卜干，配上蒸腊肉、炸豆腐、烧鳜鱼，喝上几口老酒，饭后泡上绿茶，惬意得很。

小凡的父亲是酱菜厂的老师傅，擅长香辣萝卜条、糖醋生姜丝，尤其以“酱八宝”最为拿手，主料有黄瓜、萝卜、胡萝卜、豌豆、生姜、藕片、辣椒、花生米，配料有酱油、白糖、味精、料酒、芝麻、盐。洗净切条，配料制汤，腌制数日，即可食用。

市区到县城，五十分钟的路程。邹涛下班驱车，看到高速收费的女子是自己初恋的姑娘。夜色中，灯光下，小凡的脸色显得有些苍白。两人相视，点点头，微微笑，没有说话。

回到家里，和交通局副局长的父亲说起：“今天在收费站看见小凡了。”

邹局：“小凡报考了收费站的招聘，这么快就上班了？”

邹涛：“没搭话，不清楚。”

邹局：“有人在考场认出她了，正巧他们的领导是我过去的同事。”

邹涛：“是老爷子您打的招呼？”

邹局：“对咱们来说，是一句话的小事，对人家来说，是正式入职的大事。”

邹涛：“她本人知道不？”

邹局：“不知道对大家岂不更好？”

小凡，秀气文静的姑娘，中学的班花。邹涛，聪明好学的小伙子，从小学到中学都是班干部。大三的邹涛开始追求大一的小凡，邹涛本科毕业后考上市级公务员，小凡大专毕业后在县城酱菜批发市场做收银员，又拖了一年多，邹涛提出分手，小凡的眼睛一下就湿润了：“还记得一起打球，你拉弧旋我总是接不住，就像你吃不惯俺家的酱菜一样，其实早就有暗示了，只是当时没感觉到，你说是吗？”

邹涛：“对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小凡：“自打你考上了公务员，我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邹涛看着初恋的白月光离去的身影，不由一阵酸楚涌上心间。

邹局：“你们恋爱几年，是咱们变卦对不住人家。”

邹涛：“是我没有能力把她带到市区，那边安排工作太难了。”

邹局：“当初我和你妈妈反对，这次就算是对人家姑娘的补偿吧。”

邹涛：“虽然还是收费员，国企总比私企体面许多。”

邹局：“你是男人，还是应该以事业为重。婚姻，不仅仅是娶妻生子，还应该是进步的加速器。”

拉过几年手手，亲过几年嘴嘴，又狠心不要人家了，邹涛还是很愧疚的。

小凡从小跟着父亲学泡制手艺，常用笋衣、红椒做成酱菜，玻璃瓶装好送给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小凡妈妈，高血压脑梗失忆卧床，在医院住很久了。

小凡妈妈在供销社里当会计，工作较真，心直口快，打抱不平，别人不高兴，自己很孤立，自打生病以后，少有同事来探望，越是如此，越是淤积，一天一天，越来越重。

邹涛听到小凡妈妈的病情，终是动了恻隐之心，来到医院探视。小凡：“我妈妈人事不省，该用的药都用了，不知道能不能醒过来。”

邹涛：“我也是才知道你家出了这档事。”

小凡：“你是不是很庆幸，没有摊上这样的丈母娘？”

邹涛尬笑：“医疗费没困难吧？”

小凡：“我们家不富裕，也不靠借钱过日子。”

小凡妈妈办了病退，弟弟还小，父女俩虽有工资，日子如何艰难，只有自己懂。故作轻松，都是做给别人看的。

虽然口上说的轻松，其实，无论上班还是轮休，小凡每天都要准备流食和换洗衣裳，病人接回家之后，更是无暇顾及其它。小凡爸爸看着辛劳的女儿，于心不忍：“都是我们拖累了你。”

小凡：“我是你们的女儿啊，照顾亲妈义不容辞，何况现在住在家里好多了，医院里还是不方便。”

小凡爸爸：“一定是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才害咱们家会这样。”

越是疾苦之家，越是灾难重重，云开见日的那一天，总是迟迟不见到来。

小凡入职后，经常带一些酱菜到收费站里的食堂给大家一起品尝，酸辣爽口，很受欢迎。站长老安提醒：“公职人员在单位搞私货推销做法不妥。”

小凡：“我没有收过钱啊。”

站长：“人多嘴杂，下不为例。”私底下悄悄送一些儿媳蒋兰茶社里自制的茶点让小凡带回家：“家里有难处可以向单位申请补助。”

小凡不敢申请，心里五味杂陈。

小凡妈妈呼吸困难，为了省钱，小凡爸爸想从老家请来一位亲戚帮着，和自己轮换使用人工呼吸器，这下把小凡招惹的好生不高兴，自己做主买来自动呼吸机：“咱家再穷，也不至于一万块钱都花不起吧。”

弟弟：“咱爸是想为你留点嫁妆。”

小凡：“你们别逼我好不好？”

小凡爸爸总是请假，酱菜厂给他办了提前退休，收入少了，爸爸和儿子一起把积攒的邮票拿出去卖了。

小凡：“那可是你多年的爱好啊，怎么舍得？”

小凡爸爸：“想着去请一位钟点工回来，”

小凡：“请一个钟点工，我妈的退休金都不够。”

小凡爸爸：“你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家里，你妈要是知道了会怪罪我的。”

小凡：“我现在这个工作，工资虽然不高，就是图它上两天班可以休息两天，有时间照顾我妈。”

小凡爸爸：“当年我集邮，也是为了玩，没想到现在还能值点钱，这样家里负担能减轻一些。”

弟弟住校，也是要花些钱。

小凡弟弟小可，是个懂事的乖男孩，家里买什么就穿什么，家里做什么就吃什么，从不向父母张口。妈妈生病以后，更是只吃食堂里最便宜的饭菜，姐姐常常塞给一些零花钱，爸爸看在眼里，疼在心上。

小可上学，不仅读书用功，还参加了短跑校队，训练十分刻苦，一年下来，成绩突飞猛进，体育老师高战非常看好，做家访时看到小可家庭的难处，主动资助添置装具，增加营养。小可不负众望，参加全市青少年运动会获得决赛资格，顺利考上了二级运动员。高老师建议小可按照体育特长生参加高考，让小凡一家人感激不尽。

姐姐不忍：“想搞体育，就要吃大苦，非一般人能够承受，累出个三长两短来可不得了。”

弟弟：“二级运动员考大学可以加分，体育学院每月都有补贴，还有奖学金。”

姐姐：“家里有我和爸爸呢，有钱供养你上学。”

弟弟：“如果能考上，等于我可以挣钱了。”

姐姐潸然泪下，小凡爸爸也红了眼睛。

盛夏的一天，小凡下班路上，突遇天降冰雹，躲又没处躲，藏又没处藏，无奈骑着电动车硬着头皮往回赶，一身青一块紫一块。怕家人看到，便拐到一处便利酒店住了一夜。第二天戴着口罩去上岗，被同事发现送回了家，接着就是发烧打冷颤，把个老父亲吓得不轻：“哎呦，你电话上也不说实话，实在不行就叫个出租车啊。”

小凡：“没啥大不了的，睡一觉就没事了。”

小凡爸爸：“你要是有个男朋友就好了，就不至于遭这个罪。”

躺在床上，想想这几年，风里来雨里去，顶酷暑冒严寒，爸爸老了，妈妈病了，男朋友分手了，弟弟还在上学，自己孤零零的，眼泪扑簌簌的流下来，强忍着不敢哭出声。

爸爸实在于心不忍，私下里托人说媒，希望小凡早早嫁出去。奈何县城太小了，谁家有了什么难事，大家心里都是透亮的，没有人愿意帮忙，小凡爸爸灰头土脸。

小凡发了脾气：“你去碰这个钉子干什么呀！”

小凡爸爸：“你有同学有同事有朋友，一个合适的都没有吗？”

小凡：“正常人的家庭，谁会愿意摊上咱家这样的难处？总不能瞒着人家吧。”

小凡爸爸：“也许能遇到好心人。”

小凡：“已经吓跑了一个了，不能打算仰仗别人。”

小凡爸爸：“人家爸爸是局长，你爸爸是职工，你爸我真是没脸。”

小凡：“咋没脸了？你把女儿生的这么漂亮。”

小凡爸爸：“你这个漂亮，只是小家碧玉，不是人家想要的大家闺秀。”

就这样苦熬了两年，小凡妈妈还是没有挺过来。

小凡收拾房间，发现了一个小纸盒，里面有一沓子旧钞票，想必是老娘省吃俭用偷偷攒下的，里面还夹杂着一张姐弟俩小时候的合影，忍不住大放悲声。

看着伤心欲绝的儿女：“你妈妈人要强，性子急，开心的时候不多。现在没有烦恼，没有痛苦，总算是解脱了，这就是她的命。”

一双儿女哭的说不出话。

小凡爸爸有时候真是希望老伴能够早点走，让她的宝贝儿女可以有新的生活。

站长老安带着同事们前来致哀，邹涛悄悄赛来一个信封，

小凡：“我知道是你父亲帮了我的忙，替我向局长说声谢谢吧。”

邹涛：“这些年真是难为你了。”

小凡：“我只是给我妈翻翻身、喂喂饭、做做按摩，拉撒洗都是我爸伺候的。”

邹涛：“以后有什么打算？”

小凡：“面包会有的，男朋友也会有的，只是，那个人，不是你啦。”

邹涛突然有点怀疑，自己当初的决策是不是做错了。

弟弟如愿考上了体育学院，小凡给高老师打去电话，约在徽家酒楼，专门举行答师宴，同时也邀请了收费站的同仁一起庆贺。酒楼老板金玲知道了很高兴，亲自吩咐赠送了两个菜，并给小凡一家挨个敬酒。

安站长与小凡爸爸碰杯：“领导打了招呼让多多关照小凡。”

小凡爸爸受宠若惊：“感谢领导。”

安站长：“领导专门交代，不能搞特殊，希望你们理解。”

高战举杯对小凡表示敬意：“听小可说，你这个姐姐很坚强。”

小凡：“我可不坚强。”

高战：“小可也很坚强，还很聪明。”

小凡：“我不聪明，就像英语单词，翻开书就认识，合上书就忘了。那些公式、方程式、分子式，都记不准。”

高战：“小可说他姐姐漂亮善良。”

小凡：“这意思还是说我笨。”

酒过三巡，小可对大家说：“我的高老师是黄梅戏票友，请他给大家唱一段吧。”大家一片欢呼。

高战：“那就给大家助助兴，来几句《劝小姐》吧。”

劝小姐，莫悲伤，

暂且忍受心宽放，

待等打退金寇贼，

我们一道回故乡~~~~

听得小凡一家人心有所感，泪眼汪汪。

小凡爸爸自己开了家酱菜店，准备给几家酒楼送货。开业这天，小凡在店里忙活，高老师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束鲜花。

两人都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