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进士诗人廖行之的《春晚雨中》“绿杨庭院雨如丝,已是梅林欲熟时。”似乎写的就是梅庄景致。
走进梅庄,只见潜溪曲涧,天光水影,步石几点,木莲乔处。一条石板路,几座石拱桥,梯田错落,翠竹杆斜。
庄里的梅家,祖上往来南洋经商,后躲避战乱在此落户,以办私塾为生,几代人过去,耕读继世,添丁进口,逐成大户。
梅家,青石起基,白墙印斗,灰瓦走檐,木门铜环,天井归水,梅树芬朱,真妙堂也。
梅家长房长孙梅宇亭极善读书,小学、中学、大学,学士、硕士、博士,正所谓“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看尽长安花。”全族上下,街坊邻居,没有不夸赞没有不羡慕的。
青青,比宇亭小一岁,同村不同街,同校不同班。青青的父亲在单位受排挤,积久成疾,家里的日子艰难了些,青青虽然沉默寡言,但出落得冰清玉洁,全村的大男孩没有不喜欢的。
初二的暑假,宇亭在院子里树荫下翻读汤显祖的《牡丹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正出神中,看见青青从门前一晃而过,莫名的,书中的字迹变得恍惚。
午夜间,半个月亮爬上来,透过窗帘,撒在身上。宇亭辗转反侧,满脑子都是青青的身影。
妈妈看到儿子目光游离,轻轻的:“我儿子有心事了。”
儿子支支吾吾:“没有没有啊。”
妈妈:“妈妈都看见了。傻小子,你要是喜欢上了青青,就好好读书,将来考个好大学,青青一定会喜欢上你。”
儿子:“我知道。”
宇亭的外公外婆都是大都市的老户,上几代人在十里洋场积攒了半条街的铺面,家里有佣人厨子,孩子们都在租界上学,不想这一切在一夜之间化为乌有,兄弟姊妹各奔东西,有的逃海外,有的去内地,只有外公一家留了下来。外公是个钟表匠,在弄堂里娶妻生子。没有了往日的流金岁月,过起了粗茶淡饭的日子。
宇亭妈妈高中毕业,插队到乡下做了知青。因为身体羸弱,劳作一天也挣不下自己的口粮,是宇亭爸爸梅杰昨天塞一个饼子、今天塞两个鸡蛋,宇亭妈妈得了肝炎,又是宇亭爸爸摸鳝鱼、捕小虾、甚至把家里的鸡杀了补营养。这期间,宇亭的外公外婆先后去世,宇亭爸爸又把家里的银杏树砍了换钱,让宇亭妈妈安葬父母。宇亭妈妈毅然放弃了回城当工人的机会,嫁给了宇亭爸爸。
宇亭妈妈开始喜欢上了梅庄,从结婚开始,每年都要在屋前屋后都种几株梅树,日久成林。宇亭曾问这是何故,妈妈说:“外公在大学里是京剧票友,扮相英气,有板有眼,得了个‘梅郎’的雅称。你妈妈决定留在梅庄,是你外公说过,这是咱们家的转生轮回。”
从高中开始住校,假期才能回到梅庄,偶然遇到青青,宇亭总是低下头,匆匆错过。
上了大一,宇亭给青青写过两封信,没有回音。妈妈来信提醒,青青正在备考,不要打搅人家。宇亭大二,青青落榜,宇亭大三,青青考上了南方的师范,两人天南海北,没了联系。
宇亭妈妈在乡村小学教书,待人和善,锦绣心肠,刮风下雨从不缺课,批改作业从不过夜,每年梅树结了果实都会挨家相送。
宇亭妈妈组织了一支儿童合唱队,每每唱起《让我们荡起双桨》、《送别》、《雪莲花》,教育局汪局长大加赞赏,号召全县的中小学都要成立合唱队,孩子们看见了宇亭妈妈眼睛里的光。
妈妈常常坐在院子里,从收音机听评弹。起初是听不懂的,时间长了,宇亭知道那是《莺莺拜月》,那是《钗头凤》,那是《战长沙》。
妈妈常常说起外公外婆,说起他们点上烟斗穿上旗袍高兴的跳舞,说家里那些叮铃咚隆的报时钟,说起煤气炉子上冒着香气的响油鳝糊。
妈妈常常做些粉蒸肉、螃蟹炒年糕、生煎馒头,让一家人吃,她就看着,因为妈妈不吃葱姜蒜。
妈妈有轻微的洁癖,屋里屋外,清清爽爽,父子俩什么时候都穿的干干净净.。
妈妈喜欢下雨,喜欢下雪,每逢淫雨潇潇,每逢白雪皑皑,妈妈就会停下手中的活计,默默听着,静静看着。
宇亭爸爸在矿山做工,每次回家,都会给宇亭妈妈买来话梅干、黄桃酥,宇亭妈妈总是面含微笑说声谢谢。
宇亭妈妈喜欢读书,宇亭爸爸让宇亭妈妈开上书单,跑到城里旧书市场去淘换,还专门把一间耳房改造成了书屋。
爸爸闲暇就是收拾他那群土鸡,捉虫子,磨秕谷,白鸡下蛋,乌鸡吃肉:“你妈妈每天两个鸡蛋,一月一只鸡,全靠它们了”。是的啊,妈妈每天都是煮蛋、蒸蛋,几十年没有间断过:“鸡蛋新鲜不新鲜,闻一闻就知道呢。”
爸爸上山采来川贝、苍耳子,还有黄芪,炖鸡汤的时候放一些:“妈妈多少年再没有得过大病,全是你爸爸的功劳。”
妈妈也会给爸爸泡上热茶,端上热汤。面对妈妈的举案齐眉,爸爸总是眉开眼笑:“哎,没想到,能娶到你妈妈这样的大小姐,真是死了也值啊。”
宇亭爸爸对待家人骨肉至亲,对待自己弊衣疏食,在宇亭大三的时候意外去世了。
夜很黑,灯光里,母亲很是凄凉:“我儿,还记得妈妈手掌心里的这颗朱砂痣吗?”
宇亭:“怎么不记得,小时候经常挠妈妈痒痒呢。”
母亲:“我小时候啊,你姥姥就说,手里长了朱砂痣,长大了是要遭罪的。”
宇亭:“妈妈别难过,你还有儿子呢。”
下乡的时候不信,父母去世的时候有点信,现在丈夫没了,接二连三,这就是命,不由不信。
自此,母子俩相依为命。假期的时候,宇亭就回到梅庄陪着母亲。母子俩在梅园修剪,在灯下读书,在田间山野挖野菜摘蘑菇,或者去看看姥爷家的老宅。
这是一套在弄堂里的老房子,双开间,灰砖墙,灰砖拱门,灰砖地街,门窗的绿漆有些剥落。妈妈交代:“我儿,如果你定居国外,就把老宅买了。如果回国,这里就是你家。”
宇亭:“妈妈也可以回来住的。”
妈妈:“我的家在梅林,我不能把你爸爸撇下,没有你爸爸,你妈妈可能活不到今天。”
宇亭:“我爸爸是个好男人。”
妈妈:“好男人应该志在四方。”
研二这年,知道青青在学校当地工作了,博一这年,知道青青嫁了人。博士毕业,妈妈递来一封青青的信,里面只有一行字:“相亲竟不可接近,或我应该相信缘分。”
妈妈:“青青说,她也喜欢你,但是配不上你。”
宇亭很难过。
妈妈:“之所以之前没有告诉你,是不想耽误你的学业。”
宇亭:“你让我怎么办?”
妈妈:“走出去,你的世界很大很大,梅庄是妈妈的归宿,不是你的。”
宇亭:“我想守着妈妈。”
妈妈:“我儿,要是哪天妈妈没了,你就偷偷把骨灰撒在梅园里,它们是我的拌儿。”
青青赶回来,和宇亭话别:“你是咱县里这几年唯一的博士后,放心去,我和妹妹甜甜说好了,你妈妈她会照顾。”
宇亭拿出几本多年前写的日记:“这里面写了一些我们家里的事,出国带着不方便,交给妈妈又怕她伤心,暂时就交给你妹妹保管吧。如果嫌麻烦,烧了就是。”
青青:“我能看吗?”
宇亭:“还是别看了,省的大家都伤感。”
青青:“对不起,你写给我的那两封信,我爸爸交给你妈妈了。”
宇亭:“你写给我的那张字条,我还留着呢。”
青青又塞了张纸条:“等我走了你再看。”
宇亭将纸条交给妈妈,上写:来世许你一生温柔。
妈妈一声叹息。
临别的那晚,妈妈说起自己,高中的成绩全班第二,年级第五。年级第一的男孩,也曾给自己写过字条,上面一句话:“让我们紧紧拉着手,向前看,别害臊。”
儿子不解,妈妈笑了:“那是苏联电影《乡村女教师》里的台词。”
儿子:“后来呢?”
妈妈:“后来,我们都下了乡,再后来,听说他跑到了香港又去了台湾。”
儿子:“在那边做什么?”
妈妈:“听同学说,是在那边的领事馆。还听同学说,他曾经回来找过我们。”
儿子:“也许你们以后还能见面。”
妈妈又笑了:“最好不要见了,你现在的妈妈就是个乡村教师。天地循环,很巧是不是?巧到令人沮丧。”
儿子想说,妈妈,我从没见你哈哈大笑过。
青青还是偷偷看了宇亭的日记,一半写妈妈,一半写青青,记录、描绘、幻想、无助,字里行间,发之于情。青青一会儿呵呵笑,一会儿扑簌簌落下泪来。宇亭不知道,正是因为高三收到了宇亭的信,青青心噗噗的跳,脸晕晕的红,神慌意乱,稀里糊涂,高考失败,只能复读。
在机场,宇亭收到青青的短信:“对不起,日记我看了,有趣,有趣,嘿嘿,嘿嘿。”
宇亭回:“傻了吧唧的,还是烧了吧,。”
妈妈短信:“上大学,当教授,云游世界,这个梦,我儿替我圆了,妈妈高兴。远隔万里,安全第一,妈妈爱你。”
宇亭回:“我也爱妈妈。”
宇亭去了罗马,妈妈留在梅庄,青青却在天涯。
妈妈手掌上红红的朱砂,妈妈眼神里浅浅的琥珀色,游离在脑海里,不曾有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