榔桥,背靠丘陵,茶稻相间,紧邻徽河,南水北流。
村长丁山河,丁家的长房长孙,瘦小精干,性子急说话直,年轻时挖矿砸了脚,走路有点瘸,村里人起了个绰号“丁侉子”。
当村民组长的时候,父母花了三千块钱给老丁娶了媳妇马翠翠,翠翠小学毕业,和老丁年龄一样大个头一般高,豪爽结实。洞房在东屋,中间是厅堂,父母住西屋,灶房在西边的耳房,院子里有两棵桐树,父亲说,这是我们的棺材板,一棵给你爹,一棵给你娘。
翠翠很能干,田里的稻子,园里的蔬菜,圈里猪和鸡,打理的格外好,年年有余粮,四季有肉吃,只是缝缝补补针脚粗糙,做饭烧菜咸淡不一。老丁有时埋怨几句,翠翠大大咧咧:“你们家就花了三千块钱,还想娶个啥样的?”等到大女儿出生,老丁才收敛起了自己的坏脾气。
当组长这些年,父母相继去世,家族老坟多年前就被大水淹了,老丁将二老深埋在自家的农田里,树一块三尺碑,拢一个小坟头,这样每天都能去看着,心里默念几句。
当组长这些年,大儿二儿相继出生,没法子,老丁只能在院子东墙加盖了一间小屋,自己和翠翠住进去,仨小子挤在东屋,西屋给女儿单住。
三儿出生这一年,老丁当了村长。村长不好当,防灾防病防污染,修桥修路修水渠,领导来检查,群众来上访,村民要致富,邻里闹纠纷,把个老丁累的,腿更瘸人更黑,村民还不大满意。翠翠不愿意了:“咱不干了,家里也不指望你这一个月才几百块的补贴。”
老丁还是想继续当这个村长的,虽然辛苦不挣钱,但大小是个官,在村里说话很硬气。三年任期到了,老丁到底还是落选了。翠翠说:“你没法子让大家发财,选你才怪。”
老丁:“我自己都没发财,凭啥能让他们发财。”
自此,老丁出门遇见谁都不爱打招呼了。
不当村长了,老丁开始养牛,三百买犊子,养两年,长到一千多斤出栏,一斤十七八,一年卖几头,能挣大几万。老丁养牛,夏秋上山吃青草,饮溪水。老丁贪玩,常常和伙计们下棋,一下就是多半天,天黑后牛儿们就自己回家。冬春在圈里吃秸秆、玉米打碎的饲料,头头毛色发亮,体格结实。
三个儿子,翠翠偏心老二建国,只让上学,不让干活,养得白白的,一直念到了大专。大儿建业、三儿建设、女儿丽英初中毕业后都不再上学,下田种地,上山拾柴火,捡牛粪,干杂活,个个脸蛋吹得红红的。男孩还算罢了,女儿总是瘦小不见长个,老丁心疼:“穷养儿富养女,你咋反着来呢。”
翠翠:“女儿生得再好,也是给外人养的。”
老丁:“手心手背都是肉。”
翠翠:“那行啊,只要你女儿将来挣钱都交给我,就让她上学。”
老丁:“你个倔婆娘,说你什么好哦。”
三个儿子要娶媳妇,要花多少钱啊,丁侉子老夫妇几乎天天都在发愁。
又是几年过去,女儿二十大几才嫁到外乡。老丁家有一宝贝,是祖上传下来的虎头金,大约斤把重。出门前夜,老丁偷偷把这块虎头金塞给了女儿:“没有让你上高中,耽误你了,这块虎头金就留给你,到那边要是过不好,就卖了它,别亏了自己。”
女儿不收:“你给弟弟留着吧,我能过得好。”
老丁洒泪出来,看见翠翠也在抹泪。
女儿回门:“咱家也不算庄里最穷的,别老是抠抠搜搜的。”
老丁:“你娘看得远,想着让你弟弟上学有出息,咱丁家后代就能进城了。”
女儿婆家的几亩田承包给了菜农,自家开的五金小店,也没什么生意,丽英几次去找工作,都因学历太低处处碰钉子。当看到不少打工人吃泡面,就开始卖盒饭。四菜两荤两素,红烧肉、辣子鸡丁、西红柿炒鸡蛋、青菜豆腐,好吃不贵。推着车子,哪里有工地就去哪里,虽然起早贪黑,收入还是不错,丽英紧锁的眉头开始舒展。
山里的金矿开工有些日子了,车轮滚滚,人头攒动,乡里乡亲争先恐后做起了小买卖,饭店、药店、五金店多了不少。老丁眼热,翠翠阻拦:“还是养牛吧,稳赚不赔。”老丁没法。
老丁喜欢傍晚游山,说是看庄稼,说是看草坡,其实内心里总有个念头,说不定哪天像祖父那样也能捡到金子。
儿女取笑他:“矿产都是国家的,你捡到了也得交公,不然警察就得抓你。”
老丁:“你不说我不说,谁又能知道呢。”
无论穷人还是夫人,哪有不做大头梦的?
大儿开车拉矿,工资不算少,除了自己吃喝用度,余下的钱都交给了老丁。后来娶了张家三姊妹中小妹,小妹是石料场的收款员。结婚的新房、新衣、酒席,花的都是大儿自己攒下的钱。
大儿的新房在镇上,楼上是两间卧室,楼下是厅房库房,镇子离老宅不到五里路,也算方便。老丁很满意,翠翠无话可说。
大儿媳家里三女一男。四个孩子年龄相差许多,等大外孙女出生的时候,亲舅舅才三岁大。母亲为生儿子,丢了工作,一家人全靠当老师的父亲那点工资生活,好在大姐能够贴补点。
张家大姐瘦小白净,性格温和,师范毕业进了商务局,嫁给了师范同学。二姐高挑漂亮,人也活泛,初中毕业就进了林场当工人,嫁给了卫生所的大夫。三妹身体弱,性子烈,初中没毕业就在矿山打工,结婚婆家没花一分钱,心里是不高兴的。四弟最小,还在上学。
二儿毕业后入职到邮电所工作,长的帅气,干活利落,被老同事选为女婿。买房子,买汽车,送彩礼,办婚庆,一下就把家里多年的积蓄掏空了。
女儿:“这下踏实了?”
妈妈说:“你哥哥在省城上班,咱不能让亲家看不起,该花的钱就得花。”
女儿:“邮电所是吃公家饭,够好了。”
妈妈:“你二弟像我,不是读书的材料,早知道这样,就是砸锅卖铁也要让你们都上学。”
女儿:“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
大儿爱抽烟,二儿好喝酒,三儿烟酒均沾,翠翠直埋怨:“都是你个丁侉子这个爹带坏的。”
老丁:“有几个男人不抽个烟不喝个酒?儿子们都大了,又不花你的钱,还是少管吧。”
逢年过节女儿送些年货来,大儿二儿每月都给爹娘一些零用钱,三儿种地、养牛,打零工,三媳忙着一日三餐洗洗刷刷。在庄里,丁家的状况还算是不错的。
邮电所改制,刚当上副所长的二儿,群众评议得票率低,被调整到了货场当副经理,级别虽然没降,身价却低了不少,二儿说自己没去拉票,教训惨痛。指望二儿光宗耀祖的希望算是破碎了,马翠翠气不打一处来,冲着老头和二儿发邪火:“你们父子,连个芝麻官都当不好,还能干啥?”。
此后,老丁明显背驼了,二儿媳索性很少回来,省得看见婆婆那张不高兴的脸。
三九天,老丁着了凉,咳嗽发烧,吃了几副药,硬撑着上山去,临别说了一句话:“不知咋了,今天有点胸闷,出去透透气。”天黑都没见人影,老伴找过去,看见老丁倒在田里。等送到医院,大夫说是急性肺炎,呼吸衰竭。这年,还不到六十。一个月后,长孙降生。翠翠叫来大儿媳:“我这里有几块银元,是我出嫁的时候我爹给我的念想,你给我孙子好好留着,说不定啥时候就能用上。”大儿媳不知道,家里那块狗头金,翠翠早早给了二儿了。
老丁不在了,翠翠被大儿接到镇上,和大儿媳说不到一起吃不到一起,还是回了老宅。好在三儿媳敦厚,不曾招惹婆婆生气。喂喂鸡,摘摘菜,倦了就坐在屋檐下晒晒太阳,闷了就出去和村里的几位老太太说说闲话,到了饭点就各回各家。
七月间,天降大雨,车子打滑,伤了行人,大儿陪了不少钱,汽车开不成了,家里的收入少了一半。大媳妇的收入,成了一家的支撑。无奈,开始做流动酒席,谁家办喜事、宴宾客,就去谁家帮忙。一双儿女,学习用功,朴素本分。
接着二儿得了痛风,大夫说是吃喝无度尿酸高,关节畸形,四十来岁就拄起了拐棍,出门开车改成了坐公交,酒局很少去了,“好日子过去喽”常常挂在嘴边。二媳妇烦闷,一心扑在儿子身上,对老公来来去去不闻不问。独生子很调皮,不让人省心。
三媳妇的肚子迟迟不见动静,三儿在庄里抬不起头。老丁家是长房长孙,生的一女三男,只有两个孙子一个孙女,翠翠有些怨恨,三个儿媳,还没有婆婆一个人生的娃多。
为了让老娘高兴,哥仨商量好,把老宅做了翻新,更换了冲水马桶,煤气热水器,大屏电视机,三儿接连领养了两女婴,翠翠这才有了笑脸:“菩萨保佑。”
大儿戒烟二儿戒酒三儿烟酒全戒,女儿儿媳都长了皱纹,孙儿孙女上学很少回来,家里冷清了许多,翠翠苍老了许多。
商务局上班的张家大姐,告诉大儿媳,养牛协会已把老丁家纳入牛犊领养、出栏扣款、包收包销的名单,翠翠、三儿儿媳自是乐意。
大年初二,女儿回娘家,给老娘穿上新买的红袄,烧上两个菜,喂上几口肉,敬上两杯酒。翠翠握着女儿的手,轻轻抚摸,眼角有点红。
一阵北风吹过,黄牛挂的铜铃,丁零当啷的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