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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州老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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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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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门

才是初夏,太阳像发了脾气的女人一般火辣,把路边的木棉树烤得耷拉着脑袋,戴着斗笠提着棒子的马梁汗流浃背,要不是穿着警服,真想跳进东山河里扑腾一阵子,痛痛快快凉爽一把。

老父亲向同族乡绅捐了十亩田,在县城给小学毕业的儿子马梁谋了一个巡警的差事:“三等巡警一个月能挣七块大洋嘞。”

老母亲:“伢子才十七岁,一个人到城里可怎么活哦。”

老父亲:“一块大洋租房子,三块大洋买吃饭,三块大洋零花,比在村里好多了呢。”

老母亲:“少了十亩田,收成不够一家人吃啦。”

老父亲:“要是将来能当上警长就拿五十块大洋,一年的薪水可以买二十亩田,一家人就算出头了。”

老母亲:“只怕是你揸大头梦吧。”

马梁刚进县城,穿上警服,行人礼让,商家恭顺,从未有过的神气。早饭一碗云吞面两个铜板,午饭花十个铜板叫一份海肠炒韭菜,或是十个铜板要一碗豆豉蒸鸡爪,米饭一碗一个铜板,晚上一碗稀饭一碟醋泡芥头两个铜板,全天加一起十五个铜板,真是比在乡下家里吃的好太多。

县城不大,马梁在北门巡街。从房东小院出来,拐上几个弯就能到。一路上有住家,有门店。行人大多穿短衣,有钱人家才穿长衫。北门内有间茶摊,老板娘的凉茶一个铜板一碗,看见马梁总打招呼:“小差佬,喝碗茶啊。”

马梁不喝凉茶,口渴了就拐进胡同里喝几口井水。

北门外护城河上有一座木桥,过了桥是一座三间四柱的灰砖坊,砖坊十分破旧。后面就是渡口,挑夫们赤裸着上身,黢黑油渍地发光。江面上来往的大都是小小乌篷船,也有些独帆船,三帆大船很少见。马梁每次回家,要坐船到对岸,然后走上十里路。

村里公祠前面是一个水塘,水有几片荷花。公祠后面山坡上有一座古庙,庙门前有一座大大的石狮子,庙里有一座三层六角砖塔,相传明朝时期就有了。家里的老宅三间坐南两间偏东,篱笆做的院墙,门前有一棵老榕树,榕树旁有一间水磨坊,竹子搭的高脚屋四面透风,常年吱咛吱咛的,风雨天,深一脚浅一脚的泥泞。

马梁小学毕业在磨坊里给乡亲们磨稻谷,十斤稻子收一个铜板,农闲的时候帮着家里放牛,牛在前面走,人在后面跟。老水牛在山坡上吃草,在水洼里打滚。马梁渐渐长大了,瘦瘦高高的个头,清清秀秀的脸庞,温温顺顺的性子,乡亲们都夸马老汉养了一个好叨仔。

房东家是一所独门小院,青砖院墙,黄木院门,碎石铺地,主楼青砖到顶,一楼是客厅厨房,二楼三间是主人卧室,水泥做的通廊阳台,院子里有两棵芭蕉,一口水井,一方石台。

房东的女儿素素,亮亮的眼睛,翘翘的鼻尖,湿湿的嘴唇,粉粉的脸,一头短发,一身窄袖旗袍,白色短袜,一双绣花鞋,在县城中学上高中。

马梁打了井水洗衣服,素素也过来洗衣服,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怎么来当巡警了呢?”

“本家族长有个儿子,在城里当警长。”

“你的衬衣领子袖子都破了,怎么不换新的?”

“我家从太爷爷开始,只有一头水牛,几间旧屋,几十亩薄田,等着我给家里交钱呢,能省点就省点。”

这是马梁第一次和女孩子贴的这么这么近,觉得自己像个大男人了。

警长骑着自行车巡视,几天也见不着一回。县政府里只有一辆汽车,那是县长的座驾。县长和太太带着马弁常来北门渡口坐船,县长一身绸布装,戴着盔式帽,太太一身旗袍,打着西洋伞,马弁骂骂咧咧的驱赶行人,威风八面。每回见到那辆汽车开过来,马梁就躲得远远的,生怕出了岔子砸了饭碗。

巡警老范要借两块大洋,马梁不敢惹又不想借:“我每月只有三块大洋的零用钱,一块大洋值一百二十个铜板,省吃俭用才够的。”

老范:“又不是不还你,你个小后生仔,”

马梁:“我不敢大口吃肉,更不敢抽烟喝酒,真是没钱。”嘴上不答应,又不敢拒绝,加上贡奉几位巡警大哥抽烟喝茶,尽管省吃俭用,还是没攒下几个铜板。老父亲不说什么,只是叹气。

刮了台风几个巡警就凑上二十个铜板买一瓶烧酒,三十个铜板要半斤叉烧肉,在巡捕房里喝小酒,喝多了就开始胡扯:

“林家的烟馆被几个大兵抢了。”

“去黄家的赌场试试,没准可以发点财。”

“烟花巷里的小妞,模样好,才两块大洋。”

“也有六十个铜板的。”

马梁在一旁听得好奇心痒,可又不敢。

傍晚的风都是热的,夜莺的叫声有气无力,蚊子嗡嗡的扰得人心烦。小屋里闷热难耐,到院子里打水冲凉,隔着窗户看见素素坐在楼上屋内扇着纸扇,短短的袖子,白白的胳膊,和村里那些粗布大袖的女子一比,马梁扑腾扑腾跳的心慌。

回到门房,躺在凉席上,睡不着了。

中秋节,老父亲送上两只白沙油鸭,说上许多好话,央求族长多关照。警长这才出面,让老范还了那两块大洋。此后,老巡警们总是找别扭,谁家被盗了、谁家着火了,都指使马梁去摆平。没有哪家人会听一个小巡警的呵斥,闹得劳而无功,惹得鸡飞狗跳。

几次说想回乡下去,老父亲不允:“辞了差事,那十亩田就白捐了。”马梁有苦说不出。

吃着素素送来的月饼,留在县城里,还是对的。

天色将黑,路边每隔十家挂一盏煤油灯,店铺都打了烊,只有一辆云吞车和一处百货摊,冷清清的等着售卖。

回到小院,遇到户主一家围着石台坐在一起喝茶赏月,素素看到马梁,递来一把矮凳。喝着茶,听着他们说着家常话,听着楼上收音机传出来的声音,对这样的日子,心里很是羡慕。

马梁天天晚上趴在窗台上盯着二楼那间西屋,隔着窗帘,有时候能看到素素晃动的身影,有时候能听到素素和妈妈一起唱着小曲,唱的好像是自己老母亲喜爱的潮剧,更多的时候,只能看到黄黄的灯光,一直看到灯光熄灭。坐在床沿上,无聊的荡着脚,那双帆布鞋已经发旧了。

有钱人家的大小姐,穷小子只能远远看着。

下了岗,马梁就跑去公园里听几位先生妇人围在一起唱戏,肚子饿了就花三个铜板吃一个叉烧包,不花钱可以听半天。似乎听懂了些,又不是那么懂。

马梁钻到戏园里,看到典雅华丽、悠扬婉转、痴心殉情的苏六娘,竟然还有这么惊魂动魄女子?一张戏票十个铜板,为了看戏连续几天不吃午饭,足足看了四场:

“今生不为郭家妇,一望西芦死无忧。”

看一回伤心一回,原来,爱一个人,可以为她去死。

县长的汽车被挑夫撞了,马弁把警长骂得狗血喷头。警长罚马梁赔十块大洋,没法子,只能让老父亲先垫着,自己一月五块的还回去。交了房租,剩下的一块大洋,只够买三十斤糙米,一日三顿煮稀饭。素素问了详情,便送来咸鱼和豆芽,让马梁自己烧菜吃。

房东郑先生开抽纱厂,生产人字鞭、楼梯鞭、硬挽郎、含沙郎等手巾品,卖到外地去。家里的保姆刘姨四十岁的光景,管吃管住管穿,每月工钱十个大洋,做炸虾饼的时候,素素会塞给马梁一两个,真是好吃。

一个秋天就这么过去,马梁拿出两块大洋交给素素,算是这几个月的菜金,素素不收:“家里不缺这几块咸鱼几把青菜。”

马梁把午饭停了,每天花三十个铜板带回一包卤味、或是一只红烧乳鸽、或是半只文昌鸡,送给东家。素素接下,让父亲免了马梁的房租。

刘姨不太高兴,找郑太太埋怨:“一个小巡警,小姐那么照顾他,失了身份呢。”

太太笑道:“他是警长的族侄,很质朴的一个孩子啊。”

绵绵秋雨下个不停,素素一路小跑着回到小院,母亲站在门口数落着:“怎么不带雨伞呢?”

女儿用毛巾擦拭着头发:“上学走的时候没下雨呢。”

看到素素被湿淋淋白色短袖绿色长裙裹着的身姿,马梁赶紧躲回屋里,又忍不住的透过门缝看过去,娘俩早回房间里去了。

胸口火辣辣的,呼吸也急促起来,身子没出息的硬起来。

到了放学的时间,马梁就偷偷跑到学校,远远的看着,又怕素素发现,又想让素素发现。

素素跟着妈妈去逛街,马梁也远远跟着,看她们去逛布店、逛书店、看电影。电影院不敢进,三十个铜板,好贵的。

因为脱岗,警长发火,即便挨打挨骂,马梁心里也是高兴的。

警长把赌钱赖账的巡警老范辞退了,严厉警告:“谁再出入妓院烟馆赌场,老范就是下场,谁也保不了你们。”马梁唯唯诺诺的答应下来,上岗下岗都会绕开烟花巷。

夜晚睡不着觉,就走到县城中学,呆呆的望着,高高的白灰色的四柱三门,门额上刻着学府二字,几点灯光透过来,想起自己上过的小学那一间破旧的教室,马梁不免身心冰凉,要是和素素一样继续上学该多好。

十月下旬,乱兵打了进来,整个县城鸡飞狗跳,有钱人家都在找官府庇护,一些商铺关了门,还有人家躲避到乡下去。县长和太太坐着汽车出了城,不知道去了哪里。

警长告知几位巡警,政府不发薪了,让大家自谋生路。饭碗丢了,马梁慌了心智,不知该怎么办。

郑先生变卖了资产,一家人要搬去香港,给马梁五十块大洋看守院落,一年以后再视情而定。素素送来一件父亲的毛衫和一双新皮鞋,嘱咐他:“过不下去的时候就把搬不走的旧家具卖了,应该能值一些钱。”

刘姨雇来车子,把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拉走,说是太太吩咐过都送给她了。马梁虽然信不过,却又阻拦不得。剩下的米面油酱醋盐吃不了几天,想起素素说过的话,有点后悔没有早点下手。

这辈子,除了老娘,素素是唯一爱护自己的女人。

马梁真想哭一场。

入冬了,湿冷湿冷的天,北门剑阁上的凤尾草挣扎着冒出几片墨绿,女孩们穿起了棉袍,男孩们戴起了瓜皮帽,穿着短袄的挑夫望着江水发愣,老板娘的凉茶换成了烤红薯,公园里的戏迷们很少见了。

没有了警服,马梁只得穿起旧棉袄,那双帆布鞋已经磨破了。好在有素素送的毛衫,只是不知道素素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想素素想到心疼。

听到远处阵阵的炮声,马梁吓得魂不守舍,不敢出门去。早饭只吃一碗肠粉,中饭就吃两块烤红薯,这样每天能省下十多个铜板,算下来一个月又能剩下两个大洋。晚上龟缩在房间里,用小火炉炖上白米加猪骨头加青菜叶的生滚粥,吃暖和了就早早睡觉。

几乎天天都会梦见素素,梦见素素总是慌慌张张向自己招手,一头冷汗的醒来。

县城里来了新县长新巡警,看着他们耀武扬威的转街,马梁不由想起了老警长,尽管常有打打骂骂,终究是得了他的照顾。警长一家,素素一家,遇到变故都可以另寻生路,自己一个乡下孩子,上哪找饭吃呢?

素素给的皮鞋,值七个大洋,舍不得穿,更舍不得卖,看见这双皮鞋,就像看到了素素。十九岁了,还从来没穿过皮鞋。

买来烟丝烟纸,每天卷一百支烟卷,拿到北门卖给挑夫,可以赚三十几个铜板,够一天的饭钱,东家给的大洋攒起来交给老父亲。

看着油灯软软的火苗,幻想着娶上素素这样称心体贴的媳妇,住着二层楼的小院,出门坐洋车,家里有保姆,顿顿吃鱼虾,老娘该多么高兴?

几个街痞抢占东家小院,马梁被赶了出来。

背着小包袱,坐在船上,望着渐渐远去的北门,马梁知道,这辈子再也见不到素素了,眼泪扑簌簌的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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